其实陆白屿心里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
他想的太多,之前回忆起来上辈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深夜躺在床上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翻身之后摸到旁边空荡荡的位置,耳朵边又仿佛能听到姜汀州的声音,一时间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夕,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不过回到永青,站在这里看到姜汀州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全部的梦魇消散,一切虚浮于心里的东西都落了下来,变得脚踏实地。
然而姜汀州只是站在那里,在准备试菜宴的忙碌之中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已。
此时此刻,已经在厨房里吃完饭的姜汀州却是一直看着他的。不过,陆白屿在这个时候没有继续开口。
有些话不必挂在嘴边。
餐盘上的东西已经吃完了,他把酒拿了出来。
这蜂蜜酒也是他想着姜汀州才选了的,拿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回永青的时候,干脆自己亲自带回来送给他。
姜汀州酒量不大好,所以他选了低度数的,喝这个配好吃的菜也不会醉,还能增添一点别有的风味,但他也没想到,首先带回来的这一小箱已经给今天的客人们分完了,唯有最后一瓶还剩一小半。
“咱们把这分了吧。”陆白屿道,“就当是庆祝今天晚上的事情过去了。”
虽然在今天晚上的这一餐有些仓促,也不够正式,但最后如同参加宴会一样,还是要喝一点酒的。
姜汀州也觉得应该喝一点,他从厨房里面找了两个最漂亮的玻璃杯出来,把最后这小半瓶酒分成两杯,一人一半。
干杯之前按礼节应该说些祝福的话,所以陆白屿先开口道:“汀州,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姜汀州也举杯,回道:“小陆总,一帆风顺。”
陆白屿的想法和以前但不相同,他以前并未想到,还能和陆白屿有这样说话的时候。
现在只是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姜汀州不怎么喝酒,但这酒入口之后,他便理解为何取名叫“风花雪月”了。
之前尝的时候只抿了一小口,现在喝下去,那股酒香和甜香更加浓郁。
的确是难得的好酒。
吃饱喝足,今晚也是特别的时刻。
虽然这酒度数不高,但姜汀州是一口气灌下去的,畅快是畅快了,过了一会儿酒劲就上来了,他没到不清醒的地步,只是觉得脸有些热,脸颊开始发红,于是下意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完全抬手起来的时候,陆白屿才看到他手指的侧边有个红痕,像是被烫出来的。
姜汀州听到他问,抬起手来看了看,不甚在意道:“没关系的,有点忙所以没注意。”
这不算很严重,他当时很快拿冷水冲了一下,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在厨房里面干活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这种小伤过几天它自己就会好,但是陆白屿不能不管。
“这怎么行呢,”他道,“先别动,我来。”
厨房里面有基础的小药箱,里头烫伤膏更是常备着,他从柜子里翻出来,道:“汀州,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擦点药。”
姜汀州想了想,没有拒绝,不过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刚好响了,一看是陶锦天打来的。
酒后的姜汀州花了一会儿思考自己这只手拿了手机还怎么伸出去,不过他很快就思索好了,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开了免提,然后把手指乖乖地递过去给陆白屿上药。
药膏涂上去有些冰冰凉凉的,电话里面,陶锦天一开口就是:“姜总,谢天谢地,上英这家店已经顺利结束了,我赶上了,没什么问题!”
这情况周家的人已经告诉他了,但此时姜汀州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道:“很好。”
“对了,这得谢谢您临时把糖厂那边的场子撑起来,还得感谢小陆总,一品羊肉煲来得正合适!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陶锦天道,“我做菜这么久,之前都没见着这样的场合,好险好险。”
他噼里啪啦说完这些,然后兴奋劲过了,随后语气变了,一下有些郑重且严肃起来,道:“姜总,虽然今天晚上有惊无险,但是这件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能因为最终没事就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
作为这个品牌的主理人,轻信他人,没有产生足够的危机意识,差点害了大家,他觉得自己有很多可以反思的地方。
姜汀州道:“行了,不必太怪罪自己。”
陶锦天心里很感动,他听了这一句,心想姜总真是大好人,脾气和心眼都好,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但姜汀州后面又接了一句:“与其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如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让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发生了,别人再不敢这样找事了。”
陶锦天一愣,问道:“啊……那我该怎么做呢?”
陶康他肯定是不会放过的,他现在就要拿合同去告,让他赔付违约金和损失,就算是亲戚也要让他付出最大的代价,但姜汀州道:“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背后是有人的。”
陶康敢跑路,一定是有人承诺过会给他承担违约金并且多给他钱,而且绝不是小钱。
这一点陶锦天当然想得到,他又不傻,之前其他店的情况他都听说过。
这件事本来是糖厂和钟会长竞争过程中的一环,当然,其中又不止钟会长,肯定还有其他人在背后设计。
永青市,或者说现在整个东江的餐饮行业有姜汀州异军突起,做了热门的工厂还不算,闲杂平价类和中等价位的餐厅都有涉及,眼见着要奔着领头羊的位置去了,原来占据了永青这一块市场的老人必然是不高兴的。
他们要花心思围追堵截的,陶康只是一把刀而已,但是那些人藏在后面并未出面,又要如何让隐在暗处的他们付出代价呢?
陶锦天虽看清楚了,却一时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没有姜汀州那么聪明。
姜汀州听了他这话,笑了一声,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而是开口道:“我们这里给的薪资已经很高了,而且有你这层关系还很稳定,对方开的一定是异于市场的超高价格去挖他,还得叠加上违约金。
如果今天晚上锦天荟真的出师不利对方还算是收回成本,但是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还会给这么多钱吗?”
那当然是不会的。
陶锦天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对方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商人,怎么可能做冤大头的赔本生意,如今绝对不可能乖乖掏钱。
但论陶康的性格,他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好真正把这笔钱弄到手,这一笔交易不像是一锤子买卖,更像是先给定金的一次挖角,陶康还有别的用处。
姜汀州又在这时候适时抛出一个问题:“锦天荟所有的菜,他都会做吗?”
对方想捣乱的地方绝不止今天晚上这一回。
倘若真的这样偷师成功,复制一个锦天荟的菜单过去,凭借着之前的经营地位和“心意小馆”原来的客户群,还是有可能把锦天荟这个刚开业不久的正主挤倒的。
“他会做,”陶锦天道,但他后面又是一转折,“但是,他做不好。”
不仅仅是手艺的差距,整间店里的其他厨师都不可能有陶锦天和姜汀州的水平,只能模仿,然后熟能生巧。
但陶锦天自己之前也有想过这个问题,对于锦天荟这样一家餐厅来说,主打菜的做法是商业机密,但连锁店避免不了要传授给不同的厨师,万一真的有人选择出卖怎么办?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我的很多菜味道偏重,滋味做得丰富,是需要用到不少香料和调料的,”陶锦天道,“有些调料放在厨房,看起来好像和市面上的没什么分别,但全都是我调整过的。”
就和余力的方子一样,有些材料磨成粉末,看不出是什么,就算拿出去也绝对琢磨不出比例,但只要差一点,就不是那个味道。
厨房里的那些随便用的调料罐子,包括那缸子随便用的红油辣椒豆瓣酱和许多酱料都是陶锦天自制的,是他根据陶家的菜谱改良过的,其中的方子和做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陶康光惦记这个惦记那个,自从来了这里心思就不主要在做菜上,还以为那就是陶家原本的方子,只是技艺改良了所以和原来的味道不一样,但实际上却根本没那么简单。
“姜总,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呀,”陶锦天道,“我当时研究都时候还向您请教过,我……”
陶锦天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似乎打开了关窍,然后在此时此刻发出了一点笑声。
这笑声听着都有一点诡异。
“我知道了,姜总,”他道,“陶康的联系方式我还没删呢,我待会儿就给他打个电话,锦天荟的味道好,没有对比怎么能体现出来呢?”
他本来是个挺老实的人,但这段时间经历这些,再老实也会生出一点心眼来的。
陶康这把刀现在看似是伸向自己,用得好,也能一把捅向对方。
“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吧。”陶锦天道,“从我这里起的乱子,我自己来解决。”
姜汀州道:“好。”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需要再找我。”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和平时相比有些慢吞吞的,电话对面的陶锦天没有听出来,只觉得他是在循循善诱,而且逻辑一直挺清晰,但陆白屿知道,其实姜汀州是有一点醉的。
他的眼神已经有一点愣 ,看似讲话明白,其实和平常大不一样,比如没有心思分神。
他手上那一点烫伤很快就已经擦完了,陆白屿却并未放手,而是继续向上,不轻不重地给他按摩着手腕。
他按得不错,原来酸疼的手腕得到缓解,姜汀州在打这个电话,有一点的醉的状态让他的思维有一点迟钝,只觉得挺舒服的,所以一时之间并没有把手缩回来。
等到陶锦天丢下那句“姜总我明白了”然后挂了电话,姜汀州才反应过来,然后皱了皱眉头,停顿了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陆白屿还有点不舍,但他并没有死死抓住,选择放手,然后顺着这件事说了下去:“和他说这些,他能行吗?”
“我找其他人帮忙看着就是了,”姜汀州道,“总是要试试的,以后这种事情不会少。”
他说完这句,歪了歪头,看着陆白屿道:“怎么,觉得我教老实人学坏啊?”
“不是,这怎么能算学坏,”陆白屿笑道,“汀州做什么都没错。”
姜汀州觉得陆白屿这个人越来越会说漂亮话,一句一句说来也不脸红,他又没办法反驳,所以轻轻“哼”了一声,随后道:“我回去了。”
厨房的清洁工已经吃完夜宵陆陆续续回来了,准备把厨房剩下的这些打扫一下,他和陆白屿继续呆在这里也不合适。
陆白屿道:“我送你。”
“不用,”姜汀州住的地方离糖厂不远,“我自己走回去。”
他吃饱了刚好消消食,到了家洗个澡就睡了,就这么点距离有什么可送的。
陆白屿紧跟着他道:“那我陪你。”
“陪我干什么?”
“我带回来的东西可不止这么一点,还有很多的,”陆白屿有的是理由,“我路上跟你说。”
他这个人话一层又一层的,况且这个时候怎么说姜汀州也是欠了他的人情,这个时候赶人走似乎也有些不大对,两个人一起走出去了。
外面已经不下雨了,夜风有些凉,姜汀州身上披的是陆白屿带来的衣服,他原来穿着的西装外套太薄了,有些皱了,陆白屿没还,说带回去给他洗,下次见面再送过来。
他确有许多东西还要给姜汀州看,又一路上说着自己出去这段时间的见闻陆白屿的描述是很有意思的。
他讲一望无际的种植园,讲今年的雨水和阳光都不错,再过一两个月,今年产出的水果一定很丰富,那种乡野气息仿佛近在眼前。
就连姜汀州也心动,想去看一看。
“你有时间可以和我一起去,”陆白屿道,“就算去不了这么远,永青附近也可以去看看。”
他并不强制要求姜汀州参与他的生活和工作中,只是对方愿意的时候过来看一看就很好。
姜汀州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近来我能帮得上陆运的事情不多,我……”
陆白屿知道他要说这个,他都听习惯了,不像之前一样觉得伤心,反而借这个话头补了一句:“汀州不是说今天晚上太仓促,准备以后请我吃饭吗?”
姜汀州点了点头:“确实。”
“那我能自己挑地点吗?”
“……可以。”
“去你家吧,”陆白屿自己就已经把这些事情安排好了,“这周末锦天荟正式开业,你怕是没有时间,那下周末可以吗?”
姜汀州这个时候哪有拒绝的余地呢?
说这话之时,两个人已经站在他家门口了。
安小屏已经到家了,没睡是特意等着姜汀州回来,听见动静就提前过来开门了。他出门见到陆白屿之后明显愣了一下,叫了一句小陆总,随后也因今天晚上的事情和他道了谢,糖厂上下都知道是他这回帮的忙。
“不用,”陆白屿道,“你哥已经和我道过谢了。”
安小屏“哦”了一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作为主人家下意识开始客气地问了一声要不要进来喝口茶,但陆白屿摇了摇头,道:“太晚了,汀州今天太累了,你们先休息吧。”
他确实没有在这里多呆,转身就离开了。
安小屏心里还奇怪,陆白屿不应该拒绝才是。
但姜汀州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明白得很,道:“行了,回去吧。他难道还差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