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擦肩

将碧海的小院子清扫退租,搬运行李的小货车停在路口,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方宜站在院门口,视线扫过这承载了大半年时光的地方。

曾每夜亮起温暖灯光、传出欢笑声的卧室,此时只余昏黑寂静;偌大的庭院少了那张围坐的小餐桌,显得几分空旷寂寥……

廊檐上的露水缓缓滴落,渗入潮湿发霉的木纹。

方宜指尖微紧,用力地将院门闭合。“砰”一声,连同这里所有短暂的温馨、幸福、欢乐,全部落了锁。

回到北川后,她借口想独自休息,将好友们推回工作岗位,匆匆驱车赶往北郊。

那黑色伞面上的字始终萦绕,久久难散。

郑淮明生日那天,他罕见地请了年假,一整天都不知所踪,回到碧海后更是情绪低沉、直接病倒。

冥冥之中,方宜预感这把伞并不简单。

来到北郊墓园时,天色已黑,大门紧闭,看门的老人说什么都不允许方宜此时进园。

“麻烦您帮我看看,这把伞是不是这里借的?”她退而求此次,拿出那把黑伞。

耋耄老人接过伞,细看了一番:“是我们这儿的。”

方宜欣喜,连忙问道:“那您还记得借伞的人吗?六月二十四号,那阵子南边刮台风,一直在下大雨。大概是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三十来岁,戴副眼镜。”

老人没有打断,静静听她说完,才摇了摇头:

“来我这儿借过伞的太多了。”

更何况已经过了那么久。

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方宜勉强笑了笑表示感激,将伞归还后,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

北郊附近荒芜,连家像样的酒店都没有。但她操办葬礼、多日奔波,疲惫已经渗进了骨子里,没有心思再去找住所,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在狭窄闷潮的床上合衣睡了一晚。

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郑淮明的样子。

他在火苗摇曳下忽明忽亮的侧脸;他温柔似水、深邃如潭的眼睛;他那双冰凉却有力的手,牢牢包裹住她的五指;还有更早的画面,十五岁那年,她在湍急窒息的江水中挣扎,头顶朦胧的水光越来越远,不断下沉中,忽有一股力量紧紧拽住她,将她托出水面。

她重获氧气,颤抖着呛咳,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轻拍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方宜醒来时,胸口还留有窒息的幻觉,急促地轻喘。

天才刚蒙蒙亮,她感到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抹,才发现满是未干的泪水。

走进散发淡淡霉味的浴室,方宜望着斑驳镜面里自己红肿的眼睛,强打精神拿冷水洗了把脸,出门朝墓园走去。

清晨下了小雨,细雨绵绵中,方宜打着伞一块、一块墓碑地看。

北郊墓园算不上北川规模最大的几个墓园,却也有墓碑数万。白茫茫的天地间,方宜不知疲惫地寻找,裤脚打湿了,雨珠顺着碎发往下淌。可她就是不愿放弃,倔强地想要找到那个已经隐隐显露的答案。

直到夜幕缓缓降临,方宜还在打着手电筒,光圈掠过一块又一块墓碑。

眼前刻录的名字,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终于,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郑国廷。

方宜手一抖,手电筒差点掉落在地。她顾不上满地雨水,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凑近去看。

是一高一矮两个墓碑。

墓碑笼罩在细雨中,仍能看出常被人精心打理,表面没有一丝浑浊污垢,四周也丝毫未见杂草。

高一些的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另一座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唯独没有郑淮明的名字。

方宜胸膛如被冰霜冻结,涩得闷痛。原来他那从未提及的弟弟早已去世,如今那张钱包里照片上的一家四口,唯有郑淮明一个人还活着。

视线缓缓向下,触及到生卒年月时,她目光猛地一颤。

六月二十四日。

叶婉仪和郑泽都死于他生日当天。

雨伞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方宜仿佛被重锤击中,震惊地久久无法缓神。

这可能是巧合吗?

回忆疯狂地挤入脑海,那天苗月满心欢喜地为郑淮明庆祝生日,他不远千里冒着大雨深夜赶来,自己却嫌他态度敷衍,耐不住心中怒火,找他吵架。

还记得郑淮明幽深瞳孔中的痛苦难安,他说:“方宜……你别这样对我……”

他倒在她怀里,艰难辗转着呕血,手指的温度越来越凉……

沉重的夜色成了压垮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方宜跌坐在石板地上,深深将脸迈入掌心,蜷缩着痛哭。

悲怆几乎将她吞噬,自责与懊悔快要把心脏撕裂。

转而又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侵袭——

郑淮明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自己的伤痛和过往全部掩藏,任她无意中伤,任她痛得撕心裂肺。

她把他当做无话不说、全心依赖的爱人……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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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站在南大校门口,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校园,方宜的心境全然不同。这里是郑淮明最后一次联络她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线索。

许循远见到方宜时,几乎是吓了一跳。

短短半个月,那个雀跃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女孩已然憔悴得不像样。她瘦了许多,漂亮的杏眼里布满血丝、暗沉无光,只剩一丝固执和绝望:

“郑淮明到底去哪儿了?”

许循远只能说:“我不清楚。”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方宜竟整日整夜地守在医学院的大厅里,寸步不离。

人少的时候,她就拿着电脑远程工作,人多的时候,她就看着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身影,哪怕是深夜也不离开,靠在沙发上浅眠。

学术会议依旧,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生在此汇聚。

顶楼大型报告厅的大门每一次打开,都有数百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出。方宜始终只是望着,眼神偶尔会在许循远经过时微微亮起,看清面容后又黯淡下去。

第三天,许循远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方宜抬起头,神情认真:“等到他回来,既然医院派他来参会,他不论去了哪里,总要回来。”

许循远垂眸,犹豫了一会儿,意味不明道:“我和他长得很像,是吗?”

“背影有点像……”方宜点点头,忽而愣住了,茫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一名在职医生年假只有五天,病假事假需要有相关证明……二院的领导指名让他来交流,这几天每个会议都有他的签到记录,他就在这里。”许循远站在一步之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轻声说道,“如果不想他丢了工作,他只能在这里。”

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郑淮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过南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

他们是最亲密的人,紧握过十指,交换过呼吸,亲吻过唇齿……可此时记忆中那些她以为幸福真实的画面都开始扭曲变形,郑淮明深情的眼睛变得那样陌生。

方宜的脸色微白,盯着某一处虚空,久久没有说话。

许循远以为她可能会哭、会闹、会愤怒,他自认无法处理这样的女人,有些头疼地紧缩眉头,思索是否要喊某个女性朋友来帮忙。

然而,半晌后,方宜只是笑了笑,站起来对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许医生。”

她收拾电脑包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不忘将电源线缠好,放进内侧最小的隔断。

这样的冷静反而打了许循远一个措手不及。

“你……”他一时语塞,“你现在去哪儿?”

拉上拉链,方宜微微低头,抬手将凌乱的长发抓起来。她纤细的指尖在发丝间穿梭,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我要回贵山工作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她神色坦然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加个微信吧,许医生,回北川以后请你吃饭。”

临走时,顶楼传来一阵喧嚣。报告厅厚重的大门从内推开,又一场会议结束,白色的人潮从楼梯上蔓延。

这一次,方宜没有回头,背影坚定而决绝地消失在了医学院的门口。

她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将身上的旧衣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回贵山的飞机今日仅有一班了,是五个小时之后。

方宜吃过饭,又睡了一会儿,走出酒店时,外边雨已经停了,阴云中久违地露出一丝刺眼的阳光。她抬手,微微遮了遮。

突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周思衡。

“方宜,你快来南郊吧,我托朋友查到了,郑淮明的微信上一次登录是在这附近。”他的声音急(ThVu)切、激动,“至少说明,他几天前还在这里。”

车水马龙的街角,方宜站在红绿灯下,静静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话。

“所以说,他还没死,是吗?”

她的冷静和尖锐瞬间冲散了对面的喜悦。

周思衡怔怔道:“他……”

方宜眼眶微红,仰起头,眨了眨眼,早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几天前,正是她在碧海为苗月办葬礼、哭得日夜不分的时候。

原来他就在北川,从未去过南市。

她所有的挂念、等待、寻找都成了笑话。

“你们去吧,我要回贵山工作了。”方宜嘴角微弯,眼底是掩不住的悲怆,“我说过,我和他已经结束了。”

绿灯亮起,她利落地挂掉电话,没有停留。

回到贵山后,所有工作照旧。品牌方送审的反馈意见已经传达,团队快速开会商议,制定了补拍和修改的计划。

工作会上,方宜思维敏捷、行事干脆,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这半个月的缺席像一场梦。

或许是沈望提前打了招呼,再没有一个同事会笑嘻嘻地问起“你的医生男朋友又来电话啦?”“果然恋爱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方宜也能敏锐地感受到,沈望和谢佩佩担忧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她想说,我没事,不至于,却又怎么都无法开口再提起这些事,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已经全然恢复——更高强度的拍摄,和更多的笑容。

然而,大约一周的一个夜晚,方宜在镇上村民家拍摄时,接到了夏昭的电话。

他说:“方老师,有人……来找你,你要回来看看吗?”

方宜怔了怔,夏昭的欲言又止让她瞬间明白了那个人是谁,转而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心脏,手脚霎时冰凉。

热闹的电视和谈笑声都静了音,发出嗡嗡的响声。

村民家距离夏老伯家不过走路十分钟,拐两个弯就到了。可方宜一直忙到深夜,才和团队其他同事一起慢慢往回走。

一整天的拍摄相当顺利,甚至拍到了罕见的火烧云,回去的路上大家谈笑风生,好不欢快。

踏着夜色回到夏老伯的院子里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

方宜正笑着和谢佩佩闲聊,忽然感到一缕灼热的目光。她一抬眼,只见夜幕中,院门口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他最常穿的浅蓝衬衣,身姿挺拔,静静伫立在门边,几乎融进了黑暗。远处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将他的影子斜斜拉得好长,平添几分落寞。

视线遥遥相触的一刻,他的目光那样急切、深沉,几乎要将她拽进漆黑的漩涡。

方宜的心脏依旧漏跳了一拍。

她暗笑自己太没出息,淡淡地别过了眼。

众人说笑着,还没有注意到突如其来的造访者。直到离得越来越近,余姐率先惊讶道:“这……这不是……”

她下意识看向方宜,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沈望脸色一变,气愤瞬间上涌,将相机包往地上一放,就要冲上去。

谢佩佩倒吸一口冷气,连忙用尽力气拉住他的胳膊:“哥,哥,你别冲动!”

沈望脾气惯是温和,罕见地低声怒骂了一句,把其他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全都停在了原地,一个尴尬的距离。

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却见方宜脚步未停。她神色平淡,嘴角甚至有一丝无奈的笑意:“怎么不走了?累了一天,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吧。”

说完,她就真的往前走去。

距离夏昭打来电话,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余光中,郑淮明的身影动了动,抬步的瞬间似有些踉跄,朝她急急地追过来。

方宜直视前方,丝毫没有转头的意思,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直接朝房间的方向走去。夏家的院子不小,从门口到他们休息的卧室尚有几分钟的路程。

山里夜空明亮,月光清浅地照亮小路,夏夜的微风吹动灌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方宜朝前走着,尽管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默默跟随。他的脚步声并不平稳,时轻时重,忽远忽近,听得她心里也难以平静。

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方宜打开卧室门,回身重重关上。

落了锁,也将郑淮明单薄的身影彻底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