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宇宙停留在半崩塌的状态, 无数位面的涅灭被按下了暂停键,定格于毁灭前的最后一瞬。
时间对主神而言是一个可以任意操控的变量,宇宙的年轮被静止, 轮回的沙漏倾覆又重置, 万物静止,唯有虚无在等待新的规则降临。
千年?万年?还是亿万年流逝而去?祂并不在意。对于盘踞于宇宙中心孤寂神座之上的存在而言,那些光阴仅是眼帘开阖间落下的尘埃。
祂的全部意识全数沉浸在重塑沈琅这项漫长而枯燥的工程上。
那股因沈琅所产生的, 交织着爱与痛的情感洪流,仍在祂的心间激荡回响, 成为前所未有的驱动力。
情感,这曾经被祂摒弃的要素, 如今却成为祂理解世界、乃至创造世界的全新基石。
在这超越时间定义的静谧里,唯有祂的意志在不断延伸,于混沌中搜寻、融合、重构。试图将已经消融于茫茫大海中的一粒盐重新凝聚。
祂的意志, 创造了“存在”与“法则”的意志,正小心翼翼地从崩塌到一半便陷入永恒凝滞的法则海洋中,拾起一缕几近不可见的金色光芒。
这光芒实在黯淡,几乎透明, 下一瞬便会湮灭。
“又找到一片。”
那缕微光似有所感, 轻柔地融入祂的掌心神力之中。
光芒随着祂的意念流转, 渐渐塑形。一具躯体从无尽的虚无中浮现, 从最细小的粒子到骨骼的轮廓, 从血管的脉络到肌肉的纤维,每一步都精细入微,凝聚祂全部心血。
祂发现,自己对这个创造过程异常着迷,即使创造世界都不曾有过的专注。因为通过这个过程, 祂能够更加贴近沈琅这个存在的本质。
并非简单的拼凑,而是以其本身无上意志为熔炉,将沈琅散落的生命痕迹,重新熔铸。
有时,祂会静静地凝视那张逐渐成形的面孔,回想着记忆中沈琅的种种表情——决断时的冷肃,愤怒时的锋芒,偶现温柔时的软化,以及,最后面对源时那复杂到难以定义的神情。
祂偶尔会对他说话,即使知道得不到回应,也并不期盼回应。
“你为何——那般难过?”
通过各个源的记忆,祂看到了每一个不同时空的沈琅。
升阶考核中,自白银之茧内诞生的神琅,坚定放弃了永生的力量。
星际飞船副本里,对黎源诉说渴望自由的沈琅,眼底是不曾熄灭的火。
万相界内,对任性的万相本源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的沈琅。
还有,在生命最后的瞬间,那个决绝地走向自己,走向毁灭,只为终结一切轮回的沈琅。
“那个地方,让你如此辛苦么?”
祂的疑问在虚空中回荡。
沈琅残存的灵魂碎片中,弥漫着深刻的疲惫与挣扎,以及几乎化为他存在底色的冷漠与孤独。那是轮回空间无数次生死倾轧后,留下的深刻烙印。
祂是系统的缔造者,亦是这些无尽苦难的源头。
“我很……抱歉。”
祂尝试琢磨这个词的含义。在源的记忆里,它总与痛苦、遗憾和亏欠相连。
为什么会感到抱歉?
祂是主神,是创造一切的存在。沈琅和源,无数的位面与法则,乃至轮回空间,都不过是祂的造物。造物主于造物,本应无所谓亏欠。
但那份情绪却真实存在着,并始终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我曾以为,创造即是终点。规则是唯一真理。”
祂的意志停顿片刻,扫过沈琅残魂中那些与源交叠的片段——激烈而炽热的纠缠,深藏于心从未言说的遗憾,以及无数细微而真实的瞬间。
“但你让我看见,规则之外的东西。”
虚无中没有回应,那具新生的躯体尚在沉寂。但祂并不在意,只是继续低语,语气中透着连祂自身都未察觉的柔软。
不知过了多久,沈琅的躯体终于完全成形,最后一缕金色流光汇入他的胸口。
一颗新生的心脏,发出了第一声轻微却真实的搏动。
呼吸平稳,睫毛轻颤,仿佛随时会醒来。
祂的意志凝注于那微弱初生的搏动,一种陌生的悸动随之泛起。
这种心绪是欣喜,还是期待?还是从源的记忆中承接而来的更为复杂的情感?祂不去分辨,也无意分辨。
祂的存在,自创世以来,便是为理性而生,为秩序而存。曾几何时,万物皆循其轨迹运行,意志中不染尘埃。
但此刻,那曾无懈可击的无伤意志,却被一抹微不足道的暖意所牵动。
祂甚至隐约设想,若沈琅睁开眼,若那双黑眸中重新燃起光芒,祂该以怎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祂的意志广阔无垠,在沈琅几乎凝实的身躯旁盘旋,感知着那颗心脏的律动——名为生命的节奏。
祂开始明白,沈琅所说的“替我好好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
作为永恒的存在,祂从未“活着”。祂只是“存在”。
无垠的岁月仅仅是存在的单调延续,缺少了生命应有的真实与厚重。
“活着”,不是不朽的永恒,不是掌控万物的神之姿态,而是拥有心跳,拥有喜怒,拥有去爱与被爱的资格。
沈琅所追求的,从来不是神的庇护,而是一份平等的,相知相守的陪伴。
这句话并非命令,其分量却远超任何规则指令,撼动了祂意志的基石。
祂,宇宙之源,秩序之始,刻却被一份人类的脆弱情感所打动,作出了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决定。
祂做出了一个比创造宇宙更艰难的选择。
“我要成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祂低声说道,手掌抚过沈琅的面庞,随后缓缓抬起,指向那无边无际的虚无。
金色的神力,曾编织三千世界的权能,曾于弹指间倾覆星河的伟力,汇聚成一条无比璀璨的金色光河。
祂开始剥离自己的神性与力量,每一分剥离,都带走恒古的记忆与创世者的权柄。
一种撕裂意识的痛感传来,是祂以来,祂第一次体验到何为“疼痛”。
祂不禁想到,沈琅在步入毁灭之时,是否也承受着这样的痛?
神性的剥离远比预想的困难。构成祂神格的每一片法则碎片都在抗拒,不愿被割舍。但祂的意志未曾动摇,将那些法则与神力逐一抽离,任其在宇宙间自由流淌,化作新的秩序碎片。
被剥离的神力按照祂最后一道指令,将无数正在崩塌的世界从中挽回,将混乱中的法则一一梳理。
新生的秩序没有主观,它不评判善恶,不筛选强弱,只是单纯地维系着基本的平衡与流转。
生命的生灭回归自然,能量的流动有了新的循环。旧轮回空间中带来的压迫与苦难,在这一刻被彻底抹除。
最后一丝神性离开时,祂感到自己正在坠落,被压缩,意识逐渐缩小,从那无边无际的“存在”凝聚成一个狭小,有限的个体。
漫长岁月中积累的无尽知识与记忆尽数褪去,留下的只有与沈琅相关的片段——那是各个源的记忆,是黎源与沈琅在星际飞船上的对峙与亲密,是陨星源漫长等待中的执念,是万相本源原始而强烈的占有。
祂带着这些记忆从全知全能中退却,只为靠近沈琅的世界。
祂不再是统御万物运转的主神。
他只是,源。
意识回归的瞬间,源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感官冲击。
疼痛依然存在,更是多出了许多了从未有过的体验——寒冷、压力、重量、身体的质感。
他有了实体,有了真正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在接收着外界的刺激;他有了心跳,剧烈地波动,心脏传来酸涩的痛楚;他有了泪腺,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带着咸涩的味道。
这一切感受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一时难以承受。
最让他难以适应的,是情感的洪流。
没有了神性的缓冲与过滤,那些被理性分析,可以量化的情感,全部以最原始,最直白的方式冲击着他的意识。
恐惧滋生,不确定感蔓延,名为眷恋的拉扯,混杂着渴望,还有那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爱意,一同翻涌。
作为主神,祂可以轻易创造整个宇宙;但作为源,他甚至连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都感到吃力。
光芒散尽,寂静降临。
那座足以承载整个宇宙的神座已经崩塌,只留下他一个人,与刚刚重塑完成的沈琅。
祂——不,应该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神光不再流转,只有凡人的温度与脉搏的跳动。他按上胸口,感受到那份沉重而真实的鼓动,一下又一下,宣告他不再是永恒不朽的存在,而是真正“活着”的人。
他拥有了“心”,一颗会因喜悦而加速、因失落而紧缩,因另一个人的存在而牵挂不已的心。
他不再是主神,他只是源。爱着沈琅的、也被沈琅爱过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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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上传来温热的感觉,就像是春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晒在脸上的温暖。
鼻端有股清新的香气,像洗衣液的干净味道,混杂着阳光晒过棉质床单的气息。干净又熟悉,是家的味道。
沈琅沉浸在这久违的暖意中,意识尚在朦胧的边缘浮沉,像陷在柔软的云絮里,四肢百骸都透着舒展与松弛。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醒来了,不需要立刻绷紧神经,不需要随时准备战斗,只是单纯地被阳光唤醒。
这不对劲。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走向炽白的系统核心,躯体寸寸被数据洪流分解,意识也随之消散。
沈琅的思绪逐渐清晰,却仍闭着眼睛。就好像只要他一直闭着眼,就能永远沉浸在这份过于美好的,近乎奢侈的安宁之中。
可是他终究还是睁开了眼。
光线有些刺目,视野还为聚焦,朦胧间,他看到一个逆着光的身影。
阳光从那人身后涌来,描摹着那人轮廓,却将面容隐匿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看不真切。
沈琅眨了眨眼,正想辨认清楚,未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那个被阳光勾勒出柔和金边的身影便已俯下身,熟悉的气息迎面而至。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
源?
不,心底刚冒出这个念头,沈琅便立刻否定了。
这一定是幻境。他冷静下来,推测着可能性:是系统以他记忆为蓝本构造的数据空间?抑或是死后意识回流时所经历的一场幻梦?
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系统利用他最渴望的安宁来迷惑麻痹他,让他放下戒备的陷阱。毕竟它又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
“嗡——”
床头柜上突如其来的震动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沈琅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将其捞了过来,像是身体记忆根深蒂固的习惯动作。
手机?
这不是系统的终端装置,而是一个旧式手机。设计简朴,技术落后到早已在轮回空间被淘汰。
屏幕在他指尖的触碰下亮起,通知栏挤满了不少未读信息。
打开维信,置顶的工作群显示红点99+。他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在几条信息上短暂停顿。
【下周一上午9点,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请各位董事准时参加。】
【沈总,昨天您交代的几家对家公司的最新动态已经整理好了,发到您邮箱了,请查收。】
【沈总,下个月的出差日程已为您拟定好了,详细请参见附件。】
沈琅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直到停在最新的一条消息上。
一条来自母亲的信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今晚回来吃饭吗?炖了你爱吃的山药排骨汤。】
消息后还附了一张照片,灶上的汤锅正用小火煨着,蒸汽蒙住了镜头画面有些模糊,拍摄的角度也有些歪。
水珠滴在了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面颊,指腹轻柔拭过他眼角湿润的痕迹。
脸颊上的触碰让沈琅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抬头,望向那个坐在床边的身影。此刻窗外的阳光不再那么晃眼,他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是源,却又同记忆中的源有些许不同了。
金色的眼眸盛满了午后的阳光,像一汪融化了的琥珀,温暖而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映照得出他一人。
“这是……”沈琅声音嘶哑,手指下意识地握紧手机,“这是真的吗?”
源眼底浮现一抹笑,那是源有史以来最接近人类的表情。
“是的,”他轻声回答,“轮回空间已经终结,主神的意志不再控制一切。我舍弃了神性,用最后的力量重构了这个世界——你的世界。”
他凝视着沈琅,柔声道:“你回家了,沈琅。”
家。
在漫长的挣扎中,他一度以为,“家”这个词,早已与他无关。
而现在,他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窗外是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床头柜上摆着几本翻旧了的书,衣帽架上挂着他熨烫平整的西装。
这不是幻境,不是副本。是真实的生活,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沈琅伸出手,覆上源还停留在他脸颊上的手,掌心的温度和脉动是真切的。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沈琅低声道,声线有些许不稳,“我以为那是终点。”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终点,但也是新的开始。”源挪近一点,指尖抚过沈琅的发丝,享受着亲昵的接触。
沈琅深吸一口气,房间里阳光暖烘烘的气息,棉质床单的质感,窗外城市的喧嚣,源指尖传来的温度……他的所有感官都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最真实的,是胸口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为什么?”尽管已经知道答案,沈琅还是问了。
源弯了弯嘴角,卸下了所有神性的疏离,全然是浸透了人间烟火的温和。
“因为你说过,‘替我好好活着’,”他低声说道,“所以,我选择作为人类而活。”
“我会饥饿,会疲惫,会生病,也会终有一死。我选择了有限的生命,选择了与你同步的时间。”
“我想和你一起,真正地‘活着’。”
说完这些,源的神情忽然有些迟疑,眼底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忐忑。
“我……现在的我,可以留下来吗?”他试探着问,“以爱人的身份,陪在你身边。”
沈琅望着他,望着那双倒映着自己此刻有些狼狈面容的金色眼瞳,望着他身后自己卧室的熟悉摆设,望着窗外那明媚到足以融化人心的阳光。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疼。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回握住了源拥有了人类温度的手。
“……今晚,”沈琅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山药排骨汤。”
不等源反应过来,他补充道:“我妈炖的,味道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