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 小简他……”沈琅手抚上缠绕在右臂上的金色纹路,眼帘低垂,遮住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沉重。
“我已知晓。”源的语气温和, 宽慰道, “他亦是‘源’的一道分身,消散不过是回归本源罢了,无需过于挂怀。”
沈琅却轻轻摇了下头, 眉心皱起一道浅痕。
“原简是源,可源不是原简。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住他。”
源的金瞳微微闪烁, 像是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却很快归于平静。他没有多言, 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琅,沉默地陪伴。
清晨的阳光穿透魔宫残破的穹顶,落在沈琅发梢, 为他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辉。
“罢了。”沈琅目光投向天边那一抹逐渐明亮的淡金,“我得回一趟星寰城。但在此之前,万相界之事,总得有个了结。”
源没有多问, 只是微微颔首, 无论沈琅做出何种决定, 他都会安静地跟随。他抬起手, 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空间裂缝随即出现。
沈琅迈出一步,却突然停住,转身朝魔宫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凌虚道君无首的躯壳早已化作尘土,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还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绝望与不甘, 再无往日睥睨众生的高傲。
“带上这个。”
沈琅刚要上前去捡,源却快他一步,抬手一挥,金光一闪,那头颅便悬浮在半空,稳稳地跟在他们身侧。
源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脏东西,不必亲手去碰。”
沈琅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他没再说什么,迈步踏入了裂缝,金光在他身后一闪而逝,整个人消失在光芒的尽头。源紧随其后。
--
空间转换不过一瞬,苍梧山的主峰已近在眼前。
曾经气势恢宏的大殿,如今满是战斗留下的痕迹。巨大的裂痕从殿顶一直延伸到地面,支撑大殿的玉柱也断裂了好几根,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沈琅和源的身影自半空显现,金色裂缝在身后缓缓合拢。那一瞬间泄露出的灵力波动让下方忙碌的修士们齐齐一惊,脸上露出惊恐与戒备的神色,如临大敌。
云岳真人正站在大殿前与几名长老商讨重建阵法的事宜,手里握着一卷残损的图纸。他脸色苍白,眼神中透着掩不住的疲惫,一身道袍也显得有些凌乱,不复往日的仙风道骨的从容气度。
突如其来的气息让他猛地一抖,手中图纸险些落地。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沈琅与源,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懈,长长吐出一口气。
“沈、沈道友?还有原小友,原来是你们……”
他目光在源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不久前,他亲眼见证“原拾”浴火重生,有如神助般修为突破到不知何等境界。
云岳真人本想询问什么,但当他看到悬浮在沈琅身侧的凌虚道君的头颅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若非身边弟子及时搀扶,恐怕他已跌坐在地。
“道……道君他……”他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叹息一声,低头掩饰住眼底的那抹哀戚。
“罢了……两位,随我来吧。”
不久后,苍梧山议事大殿内,幸存的几名大能陆陆续续到场。
残破的石柱间,香炉青烟缓缓上升,让殿内的气氛显得更加沉重。
云岳真人站在主位旁,神色沉重,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在座的每一位。他深吸一口气,沉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诸位,今日召集,乃有要事相告。凌虚道君……已陨。”
大殿中央,凌虚道君的首级就那样随意地搁置在青石板上,面容上残留的血污与尘土,让那张原本谪仙般的脸孔显得格外可怖。
众人的目光时不时扫过那颗头颅,又快速移开。无人上前,也无人愿意给他安葬,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那日战场上的惨状仍历历在目,战死的亲友同门的尸骨,被“凌虚道君”炼化成扭曲的怪物,那地狱般的场景成为了幸存者此生难忘的噩梦。
尽管云岳真人反复强调,道君很可能是遭到异物夺舍,但难以平息众人心中的怨气。
有的修士看向那颗头颅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恨与迁怒,他们宁愿相信,是凌虚道君在万相之门中独吞了什么绝世机缘,自以为无人能敌,这才得意忘形之下暴露了残忍嗜杀的本性。
万相之门……
数十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投向了沈琅身上。
他是唯一与凌虚道君进入万相之门,并且安然返回的人。那扇门后究竟藏着什么?是怎样的机缘,能让凌虚道君不惜将整个仙盟作为赌注?
尤其是坐在殿中前排的百里掌门与徐松真人。他们两人皆是参与开启万相之门的七位大能之一,以精血为祭,以灵力为引,几乎搭上了半辈子的修为,换来的却是一场空。
别提什么机缘、突破,就连万相之门后是何模样都不得而知。
“沈小友,”百里掌门干咳一声,精明的三角眼在沈琅身上打着转,“如今道君不幸罹难,仙盟不可一日无主。但在商议盟主继任人选之前,老夫倒是有几个疑问,想请小友解惑。”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怀疑:
“那万相之门,乃我仙盟耗费无数心血方才开启,为此我等都是付出了惨痛代价。小友得以入内,想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吧?不知可否……与我等分享一二?毕竟,若无我等开启此门,小友怕也无此机缘。”
他问得直白,一些本就心思活络的修士神情明显变了。
徐松长老亦在此时附和道:“百里掌门所言极是。我等不求其他,只求沈小友能将门内所见如实相告,也好让我等这些牺牲了精血元气的老骨头,心里能有些慰藉。”
这话虽然看似客气,实则暗藏逼迫。他们将自己摆在了功臣的位置上,若非他们付出,沈琅便什么都得不到,如今得了好处,理应分享。
更有甚者,阴阳怪气地交头接耳,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向沈琅,语气中尽是冷嘲热讽:
“听说那日,绝天帝亲自带他走,如今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啧,这可真难不叫人怀疑。”
“我看哪,有些人就是惯会以色侍人的狐媚伎俩,迷惑了道君不说,如今连魔头都勾搭上了!可真是好本事!”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自诩正道的修士脸上露出了鄙夷与不屑。在他们看来,沈琅若不是靠什么狐媚手段,怎么可能在厉渊手中全身而退?
沈琅对殿内的议论充耳不闻,目光微微偏转,落在殿外一株枯萎的老树上,神色有些散漫。
回溯时间,逆转因果。在他进入万相之门后的缺席期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从数以万计的魔修大军,到绝天帝亲临;从原始的拼死一搏,到厉渊的无差别血炼战场……
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小人物,在不可抗拒的战争洪流中被倾轧,牺牲,践踏。
沈琅出神之际,始终静立于他身侧的源,眼底闪过一抹冷意。一股磅礴威压自他周身席卷而出,如山岳压顶,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方才还口若悬河、咄咄逼人的百里掌门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涨得青紫。徐松长老更是直接口吐白沫,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其余叫嚣的修士们,也在这股纯粹神性威严面前,肝胆俱裂,身心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们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威势,即使是面对曾经的凌虚道君,甚至是那绝天帝厉渊,也未曾有过今日这般恐怖的威压!
就像是只要对方动一个念头,他们便会神形俱灭,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沈琅察觉到异动,回过神来,收回散漫的视线转头看向源。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源的手背,示意他收敛。
源的眼神微动,气息敛去,压迫感随之消失。大殿内的众人这才得以喘息,但看向源的目光已经变了,充满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惧,不敢再妄言一句。
沈琅站起身,身形笔直如松,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这个世界,从根基上,便已经腐朽了。”
他的声音低沉,字字掷地有声。
“上位者尸位素餐,以权谋私,视天下苍生为草芥;凡人如猪狗牛羊,任人宰割,命如草纸。这里的道,从未公平过。”
殿内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徐松长老身边的年轻弟子硬着头皮出声:“凡人本就无用之辈,无灵根天资,活着也是浪费天地灵气。倒不如将他们炼化为丹药炉鼎,为我辈修士添一分助力,这难道不是物尽其用吗?”
殿内不少人闻言暗自点头,默认这话在理。
“好一个物尽其用。”沈琅平静地回应。他并未恼怒,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像随意闲聊般看向那弟子。
“弱者为强者所用,不过是天道使然。既如此,你可知你的师妹,正是被你最信任的师尊亲手丢进药炉,活活炼成了一颗增元丹?”
那年轻弟子闻言,如遭雷击。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徐松:“师、师尊,师妹她,当真……”
徐松真人脸色先是一白,随即转为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妖言惑众!你……你休要在此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沈琅神色未变,淡淡道:“今日可以是凡人,明日可以是修为低微的弟子,后日……”他扫过殿内每一个神色各异的修士,“或许,就轮到诸位了。”
“所谓的天道循环,不过如此。”
他再次环视殿中众人。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是根深蒂固的漠然与不以为意。
人性之恶,大道之残酷,弱肉强食的法则,早已如同呼吸一般,融入了他们的骨血,成为他们看待世界的唯一标准。
指望几句话就让他们改变?沈琅没有这般天真。
他先前说的话,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为接下来将要执行的决定,做一个必要的铺垫。
“这个世界,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既然无药可救,修补也是无用。”
他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只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平等。
“唯有彻底的变革,推翻尔等视为铁律的腐朽规则,方能让这滩死水,焕发生机。”
“便由我来,亲手将它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