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大殿之内一时静默。
凌虚道君端起茶盏,动作从容,悠然地品了一口清茶, 唇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你倒是敢说。”
“事实如此。”沈琅眉梢微挑, 身子略微后仰,手臂支在扶手上,摆出一副闲适从容的姿态。
“据我所知, 各大仙门丹药中所用的‘人参蛹’,并非天地孕育之产物, 而是人为培育而成。”
“所谓培育,不过是将活人生剥血肉, 以灵药浸泡,促使其与灵草共生,再耗费数十载岁月养成——此等行径, 较之魔修炼制傀儡、吞噬魂魄之术,又有何本质区别?”
凌虚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垂眸摩挲着杯沿,那神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动, 似是在权衡如何措辞。
然而, 当他再次抬眸看向沈琅时, 那张俊美无瑕的面庞上依旧挂着温和克制的笑意, 宛若春风拂面。
“你觉得残忍?”他反问道。。
沈琅未置可否, 眉梢轻挑,没有回应。
见状,凌虚缓缓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回案几,用一种慈悲却冷漠的语气说道:
“万物有序, 人亦如斯。”
“凡尘俗世,有人耕田劳作,有人屠杀牲畜;有人身居庙堂决策千里,亦有人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此等悬殊,非由个体意志所定,实乃天地法则运转之必然。”
“强者生存,弱者服从——这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真理。而那些被用作‘材料’的人,既无修行资质,也无自保之力。那么,教其化作更宏大存在的一部分,又有何不可?”
他言辞坦荡,没有回避与遮掩,也不夹杂丝毫愧疚之意。
相比于其他仙门高层用冠冕堂皇的措辞掩盖其行径,这位仙盟魁首显得更为直白。
与其说他是在辩解,不如说,他根本不觉得这些行为值得辩解。在仙盟魁首的认知里,这不过是天地运转的必然,是一种无需粉饰的理所当然。
沈琅忽然低笑出声,摇晃着手中的茶盏,杯中清液随着他的动作荡漾出粼粼涟漪。
“可笑至极。”
他语气悠然,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们自诩正道,却施行与魔修无异的手段,还要为其披上一层‘大道秩序’的外壳为借口。”
凌虚道君闻言,却并未显露丝毫不悦,他的神色依旧温和,未被撼动分毫。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有所得,必有所失。若能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天下苍生之安泰,这便是大善。”
“魔修滥杀生灵,不过是为满足私欲;而吾等所为,皆为更宏大的目标。”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笃定,就像是在阐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没有辩解的必要,也没有愧疚的余地。
甚至,还带着几分耐心,语重心长地向沈琅教诲,言明世间运作之理:
“俗世间尚有刑律、尚有牺牲,更遑论修行界?”凌虚道君举起茶盅,目光穿透袅袅热雾,投向沈琅,“「万相」污染天地,使世界陷入扭曲与混乱。维系秩序,本就需要代价。而那些人的生命,较之天下苍生,渺小到无足轻重。”
沈半阖起双眸,目光冷了几分:“所以,你将这一切称作‘必要之恶’?”
“非也,”凌虚唇角一勾,淡淡地笑了笑,“不是‘恶’,这是规则。”
气氛骤然沉寂。
沈琅垂下眼睑,他忽然意识到,凌虚道君并非试图说服他接受任何观点,而仅仅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一个早已根深蒂固于世界秩序之中的铁律——
弱肉强食。
这是从洪荒至今,所有生命体繁衍延续的铁律。
无论凡人、妖兽,亦或自诩超脱于尘世的仙人,皆循此道行进。
唯一的变数在于——谁才是“强者”?谁又有资格决定其他生命的命运?
倘若有朝一日,人类跌落食物链的底端,沦为更高等种族的猎物,他们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冷静地用“天道秩序”来阐释自己的理论?
沈琅的质疑未出口,凌虚道君已神态如常地给出了答案,就像是早已料到沈琅会有此一问。
“若真有那一日降临,便只能说明,吾等终究是功亏一篑。”
他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早已预见并接纳了这种可能性,。
“但至少,于此之前,主动权尚且掌握在我们手中。而这,就是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万物之间的最大区别——”
他说至此,语气沉了几分,目光灼灼地凝视沈琅:
“——吾辈绝不会容许自身沦为被收割之对象。”
棘手之至。
沈琅在心中低低地叹息。
与这类人周旋最为困难,因为他们不会因外界的道德评判而动摇,更不会因他人的反驳而自我怀疑。他们只信奉自己制定的规则,并坚定地贯彻执行,毫不迟疑。
沈琅目光在手中茶盏与凌虚道君之间逡巡一瞬,方才启唇:“你说万物有序,人亦如斯。但这份‘秩序’,究竟是由人类建立,还是从始至终便受更高维度的存在所操控?”
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如锋:“换言之——道君如何确定,你如今所深信不疑的一切,并非源自「万相」无形中的影响?”
话音落下,气氛顿时变得不同寻常。
就像投进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方才凌虚道君营造的沉稳局面。
即便如凌虚这般城府深沉之人,也不可避免地敛去了些许笑意,旋即又恢复如常。
他不紧不慢地斟满自己面前的茶杯,似是自嘲般轻叹一声:
“怎么可能毫无影响?”
“只要身处这片天地,谁又能逃得开它呢……”
言罢,他举杯示意,一口饮尽杯中清茶,袅袅白雾升腾间,掩去了眸中的晦涩莫测。
有朝一日,他必将超脱此方世界桎梏,晋入更广阔无垠的天地。
凌虚道君凝视着水雾后,沈琅那清隽如画的眉眼,心中暗忖。
那一日,已然不远。
--
万相殿外。
原拾来回踱步,双手反复攥紧,又松开,目光不时飘向那扇紧闭的殿门,唇线紧抿成一道锋利的弧。
“这都进去多久了……”他低声自语,手指不耐烦地叩击着旁边的一根玉石柱。
只听“咔嚓”一声,一道裂缝沿着玉石柱纹理蔓延而下。
这白玉石柱以多种灵材合炼而成,更含仙门禁制,坚硬程度远超凡物,但却在原拾无意识的一击下生生敲出一道显眼的裂痕。
一旁路过的弟子看到这一幕,面露诧异之色,略带责备地开口道:这位道友,还请莫要损毁仙盟之物。”
原拾倏然一僵,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尴尬地收回手,语气略显生硬:“抱歉。”
那弟子摇了摇头,虽有疑惑,却并未多言,匆匆离去。待他身影远去,原拾的目光再次落在殿门上。
眸中的金色隐隐浮现,如月晕流转,透出难掩的焦躁。
“若是他敢对沈琅怎样……”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话语中的杀意宛若从血脉深处滋生。右手无意识再次按上玉石柱上,隐约间金色流光泛起,将那本就碎裂的石柱逼得发出“嗡嗡”的震鸣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原拾的心绪也愈发沉郁。体内万相本源隐隐躁动,那股躁动犹如深海之下的暗潮,翻涌着,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就在他按捺不住,欲强行闯入万相殿之际,那扇厚重的大门终于发出沉缓的声响,徐徐开启。
原拾骤然惊醒,旋即快步迎上前去,目光灼灼地望向来人,迫切询问:“如何?”
沈琅一袭黑衣自殿中走出,神色平静,面上瞧不出丝毫端倪。他的目光在原拾脸上停留片刻,而后下移,落在身旁那玉石柱上。
只见那通体莹白的白玉石柱上,赫然出现了五道深深的指痕。那痕迹之深,竟像是在橡皮泥上随意按压出的印记。
沈琅抬眸,眉梢微挑,注视着原拾:“……你刚刚做了什么?”
原拾闻言一怔,这才发觉到自己无意间造成的破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掌心,沉默了两秒才讪讪道:“……只是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
但他很快将其抛至脑后,迅速将话题拉回正轨,急切问道:“别管这些了,凌虚道君寻你何事?可曾为难于你?”
沈琅微微颔首,示意原拾随他一同远离万相殿。两人沿着曲折的石阶拾级而下,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亭台,确认四下无人,沈琅方才启唇,低声道:
“凌虚道君想让我打开万相之门,以我的净化能力,镇压「万相」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