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沈琅是被一阵湿漉漉的触感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毛茸茸的白色,以及一个湿润冰凉的鼻尖,正一下一下地拱着他的嘴唇和鼻尖, 痒痒的。

见他醒来, 那小东西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叫声,像是在撒娇。

“别闹。”沈琅沙哑道, 伸手将那团手感既毛茸茸又冰凉的小东西从脸上拎起,放到一旁。

他揉了揉胀痛欲裂的额角, 试图驱散宿醉般的沉重感,撑起身子坐起来, 环顾四周,不由得一怔。

他们已经不在那封闭的山腹之中,但这里……却也不是记忆中熟悉的落霞宗景象。

天光黯淡,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头顶,空气中弥漫着惹人作呕的腐朽与血腥气息。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曾经雕梁画栋、庄严肃穆的殿宇楼阁坍塌成一片废墟。

一片死寂之中, 唯有呜咽的寒风穿梭过破败的石柱间, 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声响。

这里……真的是落霞宗吗?

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回头看去, 只见原拾也悠悠转醒:“沈兄!”

原拾醒后第一时间寻找沈琅的身影, 确认对方无恙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注意到周遭环境:“这是……”

他们在山腹中,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七个时辰,外界怎么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拾神色凝重地站起身, 在遍布碎石瓦砾的废墟之中缓慢走动查看。

突然,他脚下踩到什么东西。

“咔嚓”一声脆响,他低头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截早已风化的人骨碎片,上面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看上去经历了极长时间才形成这副模样。

他弯腰捡起一枚半埋于土中的令牌,上面的金纹黯淡无光,但他还是认出那独特的纹路。

“这是内门长老佩戴的令牌……”他的神色愈发凝重,“如果连他们都死了,落霞宗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人目光相接,从彼此眼中都读出了同样的不祥预感。

“我们得马上回青石村。”原拾急切道。

沈琅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两人立即动身,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然而,沿途所见的景象,却更加证实了他们心中糟糕的猜测。

这场浩劫的波及范围远超他们的想象,不仅仅是落霞宗的地界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就连附近大片山林都呈现出荒凉破败之态。

参天古木尽数枯萎倒伏,大地龟裂沉陷,纵横交错的裂缝布满了整片山峦。

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黑红交织、如同烧焦般的巨大坑洞,看起来像是被陨石撞击过一般。

途中,他们经过一条山涧。曾经清澈见底的小溪如今浑浊泛黄,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水面上漂浮着动物的尸体,还有一些形状怪异、不属于正常生物范畴的诡异物体,流出紫绿色的液体,将溪水污染。

更远处,一整座山头竟被生生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大地,寸草不生。

那景象,就像是有什么恐怖的力量曾在此处肆虐,将一切生机都彻底抹平。

沈琅沉默地加快脚步,眉头紧锁。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诡异的气息,让这片土地不再适合任何生命存续。

随着距离青石村越来越近,那种荒凉破败感也愈发浓烈。

沿途的小溪早已干涸成龟裂的河床,田野里杂草横生,全都泛黄枯萎。

零星散布在道路旁的农舍小屋也早已坍塌腐朽,仅剩几根断裂的梁柱孤零零矗立在那里,摇摇欲坠。

“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拾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终于,在翻过最后一道山坡时,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站在高处俯瞰,他们看到的是一片彻底化为灰烬与瓦砾的死地——

青石村……已经不复存在。

曾经依山而建的小村庄,如今只剩下一片零散破败的房屋残骸。

屋舍倒塌,炭化的木梁横亘在废墟之间。田地早已干裂,寸草不生,放眼望去,看不到半点生机。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房屋之间,随处可见风干碳化的人影。

有人停留在门口,像是正要逃离;有的倒伏在地,保持着逃窜的姿势。他们的面容扭曲,双眼空洞无神,永远定格在临死前那一刻的惊恐表情。

原拾猛地冲了出去,在废墟间疯狂翻找,但这里早已没有半点人烟。

他脚步僵硬地站在昔日自家小院的位置,那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连根草都不曾生长。

“有活人。”沈琅忽然低声开口。

原拾猛地抬起头,顺着沈琅的目光看去。

只见半塌的院墙之后,一个佝偻的人影正蹲在那里。

他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满是污垢,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焦黑的土壤中不停抓挖着什么,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呓语,时不时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嘴里咀嚼。

两人靠近,拨开面前的断木残垣,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满脸污垢,头发花白稀疏如枯草般散乱地披在肩上,正在焦黑的泥土中不停地翻动。

突然,老人的手指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

他猛地抓起一把泥土,连同泥土中蠕动的几条白色蛆虫,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嘴角沾满了泥土和虫子的汁液,神情呆滞空洞,失去了人性与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原拾眉心紧皱,这副模样……他下意识觉得熟悉,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直到他的目光落到那人的小腿上。那干枯瘦削的小腿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是当年被野兽撕咬留下的伤疤。

这道疤痕,他再熟悉不过。

“张叔?”原拾声音颤抖,有些不敢置信,“你是张叔吗?”

那老头抓虫子的动作突然一顿,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迟钝地辨认着声音的来源。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皮肤松弛干枯,像是久经风霜枯树皮。身上破旧的衣衫更加污秽不堪,沾满了泥土和不明污渍,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你是……”张叔咧开嘴,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口腔,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你是……小、小……原?”他似乎竭力回忆着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原拾。

“小原……你、你回来了?”

原拾的心猛地一沉。

眼前的张叔比他记忆中苍老了太多,这个不过五十来岁的汉子,却一夜之间衰老了几十年,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

他蹲下身子,尽量放缓语气:“张叔,是我,原拾。村里……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呢?你有没有见过阿简?”

张叔的目光再次变得茫然,根本没有听懂他的问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蠕动的虫子,喃喃自语:“虫子……好多虫子……饿……好饿……”

说着,他又开始抓起地上的虫子往嘴里塞,完全没有理会原拾的问题。

“张叔!”原拾提高了声音,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张叔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血……好多血……”

他一边咀嚼着虫子,一边断断续续地喃喃道,语无伦次:“天……天裂了……火从天上落下来……哭声……好多哭声……”

他说话间口水混合着虫子的残渣沿着嘴角滴落,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陷入了可怕的回忆之中,浑身颤抖不止。

沈琅和原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结合眼前的废墟景象和张叔语无伦次的疯话,青石村遭遇的恐怕不仅仅是普通的灾难,而是超出常理的灭顶之灾。

“张叔,”原拾蹲下身子,试图安抚张叔的情绪,“别怕,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看到了什么?”

原拾试图与疯老头沟通时,沈琅蹙眉观察着眼前这个不再像人的人。

张叔身上萦绕着一股诡异的死气,那种气息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更接近行尸走肉。他的生命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随时都会熄灭。

不仅如此,他身上还缠绕着一股诡谲的力量,像是刻印在人魂魄上的诅咒,将他强行钉在生与死的边界上,不得解脱。

就像是……有人刻意让他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苟延残喘活下来。

张叔突兀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沈琅的脸上,突然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沈琅,刚才的疯癫和恐惧似乎都消退了几分,那双浑浊不堪的瞳孔中浮现出一丝茫然与呆滞。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仙……仙人……”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琅,嘴唇微微颤动,像是要再说什么。

可下一刻,他的气息骤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佝偻的背脊猛然绷直,脸上的木讷与疯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傲冷漠、睥睨天下的神情!

“A-10874,沈琅。”

他声音也陡然一变,低沉傲慢的男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感,从那具将死之躯发出。

“你以为自己逃得掉?”

“轮回之力已锁定你的存在,不论你如何挣扎,终究会被带回去。”

沈琅一步未动,而原拾却下意识朝前跨半步,挡在沈琅身侧,浑身戒备。

“你是谁?”沈琅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过分。

张叔——或者说控制他的人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夹杂着轻描淡写的掌控感,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记住我的名字——厉渊。”

“别担心,我会亲自来取你。”

语毕,张叔那干枯如柴的身躯突然如同吹气球般膨胀起来!

皮肤下鼓起无数扭曲蠕动的血管,胸腹像被灌入狂暴能量般迅速鼓胀,布满皱纹的皮肤被撑得几近透明,绽裂出一道道可怖的血色裂纹!

“退开!”沈琅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原拾向后疾退——

砰!!

张叔的身体在一声巨响中炸裂!

黑红色冲击波席卷四周,将废墟中的残砖断瓦掀飞数丈之远,那些仍留有痕迹的房屋彻底化作齑粉。血肉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

两人狼狈避开爆炸中心,被震波推得踉跄数步才稳住身形。

半空中飘荡着破碎的人皮残片,被狂风卷起,在灰败的天幕下宛如破布般翻飞坠落。

原拾抬袖为沈琅挡住迎面扑来的腥热风浪,眯起眼睛看向爆炸核心,只见那里只剩四散崩开的焦土残骸,再无半点人形痕迹。

他顾不得拍打身上沾染的污渍,急声问道:“沈兄,你没事吧?刚刚那是……”

沈琅面色沉静,唯有眉宇间一闪而过的阴霾泄露了他此刻复杂沉重的心情。

环望四周,曾经炊烟袅袅的青石村,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死寂无声。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从一个地方逃出来,被他们通缉。”

原拾闻言一怔,随即追问道:“通缉?被谁?”

沈琅微微摇头,并没有详细解释过于复杂的来龙去脉:“抱歉……青石村遭此劫难,恐怕是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气氛顿时压抑无比。

原拾松开手,目光扫过四周早已荒芜的土地。

这里是他和原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和一地焦土,连最后一个活人也在他们面前化为血雾。

再也找不到半点过去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不是你的错。”他握紧拳头,“现在重要的是找到阿简。”

他没有说出那个概率最高的可能性。

“落霞宗已经覆灭,青石村也村化为焦土……他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去找我。”

“去哪里?”

“西南两百里外有个镇子,叫雁云镇。我和阿简约定过,如果出事,就在那里碰头。”原拾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出一个简单的方位图。

“那里有我认识的人,能暂时藏身。”

沈琅望向远方,山峦起伏间,浓雾弥漫。

“我和你一起。”他说,“找到原简,然后……”

他没有说完,但原拾明白他的意思。

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

肩上忽然传来温热触感,那只白色灵兽不知何时又爬了上来,用脑袋轻轻蹭了蹭沈琅的脖子。

临行前,原拾最后看了眼这片承载着他少年记忆的故土,转身离开。

在他们身后,那滩焦黑的痕迹中,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色雾气悄然升起,又很快消散在阴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