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沈琅眉头紧皱注视着自己的影子, 影子的边缘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他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影子如常跟随他的动作, 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协调感, 就像……多了某种独立于他本身之外的存在。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没有回应。

不过沈琅本就没期待会有什么回答。

他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看向墙上的影子,这一次它恢复正常, 没有任何异样。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诡异。

“是错觉么……”他喃喃自语, 黑眸中闪过一丝警觉。

沈琅转身离开巷子,当他经过一个废弃垃圾桶时, 下意识瞥了一眼,再次看到了影子微不可查的颤动。他猛然转身,却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这种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始终萦绕不散, 伴随着他一路从街道到车站,再到公交上,总有一种被注视、被跟随的感觉。

他开始回忆最近发生的一切——阳光下突兀的寒意、车窗上倒影的异样、奇怪的不协调的影子……

“难道是……鬼?”这话说出口后他顿觉荒谬,但这个想法冒出之后便挥之不去。

“如果真的是鬼……那为什么会跟着我?”

“……难不成, 是陆昱的鬼魂?”

沈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陆昱本就死的蹊跷, 死状惨烈, 加上自己又是第一目击者, 发现时他的血还是热的……

他开始回忆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 比方说枉死的冤魂徘徊不去、寻找替死鬼之类的故事。

沈琅抓了抓头发,身体靠向椅背,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但如果真是陆昱……那也没办法,毕竟他已经遭遇不幸,总不能去责怪一个死人, 不,死鬼……

公交车到站后,沈琅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车。街上的行人都撑着伞或戴着遮阳帽,只有他一个人顶着烈日往前走。他将手掌搭在额前,想要遮住刺眼的光线,却徒劳无功,反而让汗水流得更厉害了。

路过一家小卖部,他想买瓶水降降温,但转念一想马上就到了,忍一忍吧。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掉。

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一次,比以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沈琅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上,正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紧紧地盯着自己。

他再次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别跟着我了……”沈琅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这是在对自己说的,还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鬼魂”说的。

“不管你有什么冤屈,都跟我没关系。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了,去找害死你的人吧……”少年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朝舅舅家的方向走去。

他快步爬上一栋普通的居民楼,站在门外就能听到屋内的争吵声,正准备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孩子不能再留在我们家了!一天都不得安生!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警察都找上门了,邻里街坊怎么看我们?万一真的出了事,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声音充满无奈:“你以为我想收留他?可那是阿月唯一的孩子……她现在那个样子,我怎么好意思把人赶出去?”

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愧疚:“再说了,你也知道,现在外面有关沈家的事风言风语沈家,他能去哪儿?”

“可是我们呢?”舅妈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低,“我们自己还不是顾此失彼?房卖了车卖了,我们还要生活,孩子还要上学,这些你一个人能扛下来吗?家里的钱早就捉襟见肘,讨债的甚至已经找到我们家来了!难不成我们还要替姓沈的还债吗?!”

争执陷入短暂的沉默,沈琅站在门外,手指紧握书包肩带,骨节泛白,却没有打断他们。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小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门板上。

他低垂着头,那张如工笔画勾勒出的精致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倦怠。眉梢微微蹙起,像是极力压抑着心头繁杂的思绪。额前的碎发散落,柔软的黑发下,苍白肤色在清晨的光线下,更添几分清冷。

沈琅没有难过,这种事情从父亲入狱那一天就开始了,他早已习惯。

他不怪他们。毕竟,自己现在的情况,的确是个不小的麻烦。任谁摊上这样的事情,恐怕都会避之不及。

说起来,当初父亲入狱后,很多亲戚都断绝了往来。只有舅舅还愿意出面周旋,并把自己接到家中暂住。虽然其中有姥爷的嘱托,但对于那时的沈琅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帮助了。

这两年沈琅也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努力不给舅舅一家添麻烦。他每天早出晚归,除了上学就是打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外面。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更何况,舅妈说的确实没错。

自姥爷去世后,郎家的衰落便不可避免。从曾经富丽堂皇的别墅,搬到如今逼仄老旧的单元楼,从锦衣玉食到精打细算。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足够辛苦。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多一个人,无疑又是一份额外的负担。

屋内争吵声已经平息了一会儿,沈琅才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居家衣物的女人打开了门,脸上的疲惫未消退几分。她看见沈琅站在门前,眼里闪过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恢复了冷淡的神色:“回来了。”

沈琅微微点头,低声应了一句,“嗯。”步履稳重地迈进玄关,他弯下腰脱鞋,将布满灰尘的球鞋整齐摆好。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又沉闷的氛围。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缓慢地直起腰来,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尽量自然些。

随后,他抬起眼睛看向夫妻二人,浮现出一个平静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释然的笑容:“舅舅、舅妈,我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包吃住,我准备搬过去住。”

舅妈听到这句话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从厨房端水出来时脚步顿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她没说话,只是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而沙发上的舅舅则放下手机,愣了一下后开口问道:“全职?那你……上学怎么办?”

“我可以先辍学,”沈琅顺势回答,近乎随意似的开口,“空闲时间还能自学高考,到时候再看情况。”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决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出口时嗓子有多干涩。

舅舅沉默了许久,他没有追问是什么样的工作,也没有去深究更多事情,只是叹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行吧,你决定就好。”

那一声叹息里包含太多东西,有无奈,也有解脱。

“谢谢您。那我去收拾东西。”沈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这句话时语调轻快,好像真的已经安排妥当。

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空间狭小仅有的一张窄床和摆放凌乱的课本。他站在那里沉默了一瞬,然后低头拉开抽屉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一边收拾,他一边想,这样最好。如果直接说要搬出去,他们一定会觉得愧疚;但若告诉他们自己有地方可去,就不会再多虑,也不会再为难。

唯有他用力按住书包拉链时微颤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深处那些望而却步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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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了城市,昏暗的路灯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从一家店铺走出来,又推开下一家的门。

这是今晚的第几家了?沈琅已经记不清了。他沿着街道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从快餐店到服装店,从奶茶店到网吧。就连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吧,都因为最近的案件而不再通宵营业,没有一家能够提供住宿的地方。

穿过几条街道后,沈琅走进了空荡的公园终于停下,将背包放到长椅上歇息。他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打开手机,用最后一点电量搜索附近的招聘信息。

他偶尔轻叹一口气,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周围安静得只剩风声和蝉鸣声,他认命般关上手机屏幕,整个人往长椅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显然打算今晚就在这里度过了。

公园里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沈琅蜷缩在长椅上,书包被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安全感。

少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似乎在梦中也无法得到片刻安宁。

他梦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如同破碎的镜子般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一会儿是他在高考的考场上奋笔疾书;一会儿是他西装革履,不眠不休的疯狂工作;一会儿是他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高档场所与酒局中;一会儿他坐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前,俯瞰整个城市的繁华。

他梦到自己功成名就,梦到自己终于有能力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他看到父亲走出监狱,与等候已久的母亲相拥而泣。这画面美好得像一场幻梦,让人不愿醒来。

一个刺耳混乱的声音凭空响起,如金属划过玻璃般尖锐,又像深海的回声,充斥着无法解释的不适感。这声音让梦境扭曲起来,之前那些充满希望的画面开始崩塌,变成破碎的光影。

沈琅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没能分辨出现实与梦境,只是茫然地盯着漆黑夜幕下那闪烁的路灯。

下一秒,他彻底清醒过来,因为那声音并未停止,而是变得更加明显了。

他坐起来,看向那怪异声响传来的方向,是公园中央的小池塘,那里没有路灯覆盖,仅有几缕月光洒落水面。

有什么东西,不是错觉,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动物,也绝对不是风声。

他盯着那片浓重如墨的池水,隐约间好像捕捉到某种扭曲蠕动的不明轮廓。

不知何时空气变得压抑而黏稠,他感觉到血液开始加速流动,每一次心跳都像要撞碎胸口般响亮。

他咽了咽口水,用力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视野中的错觉并未消失。相反,那东西似乎正在挪动,比之前靠近了一点点。

沈琅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对准池塘,微弱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乱石与枯枝投下扭曲的阴影。他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书包带子。

他很确定,有什么不对劲,无法用言语描述却让人毛骨悚然的不安逐渐蔓延开来,让他连指尖都微微发凉。

就在此时,那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靠近了些。与此同时,他看到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深处游过。

他捡起一根树枝,书包当成盾牌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然而还未远离几步,手机的电量就彻底耗尽。就在光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一道模糊到看不出形状的影子陡然从池水里弹出!它移动速度快得惊人,如一道箭矢直冲向沈琅!

电光石火之间,沈琅本能地闭上眼胡乱挥动手中的树枝。

本以为这脆弱的树枝会瞬间折断,却没想到树枝的尖端在接触到怪物的一瞬间,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竟如锋利的刀刃一般将怪物的身体切开!

沈琅猛地睁开眼,借着远处闪烁的路灯,他看到一个难以名状的怪物正趴在池塘边的草地上。

那东西形状扭曲,很难让人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出来。像是一条介于鱼类、两栖类和人型之间的存在,表面覆盖着湿滑粘腻的不规则鳞片。

它没有眼睛,头部裂开的大口中露出许多锋利的齿列,身体外侧延伸出的数条触须以极快速度甩动着,在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拍击声。那些触须宛如某种生物退化后的肢体,又像是杂乱缠绕在一起的新生器官,全无任何规律可言。

沈琅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来不及思考为何自己仅凭一根树枝就能劈开这怪物的触手,只知道如果此刻犹豫或畏缩,死的一定是自己!

怪物没有眼睛,但沈琅能感觉到它已经盯上了自己。它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间便来到了沈琅面前。沈琅凭借着本能,向一侧翻滚,躲过了怪物的第一次扑击,然后迅速调整步伐,再次抬起树枝,对准怪物狠狠劈下去!

每一下攻击都精准且充满力道,就像他天生拥有这种战斗本能一般。每当危险逼近时,他总能以不可思议的敏捷身法避开那些飞舞而来的触须。动作衔接得流畅,与其说是十七岁的少年,更像身经百炼的战士。

怪物渐渐停止挣扎,最终瘫软在地,仅剩下一滩散发恶臭气味的不明液体。

沈琅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双腿因剧烈运动而颤抖。他心跳如雷,隐隐感觉到刚才像是有如神助,并非出自自己的力量。

然而尚未来得及深究,一阵掌声从不远处传来。

“精彩。”低沉慵懒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为考究的风衣,干净得没有一点褶皱,手里拿着一台对讲机,对另一端的人说:“看来,我们又要收获一位觉醒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