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洒在废土之上, 队伍再次启程。装甲车缓慢沉稳地前进,履带碾压破碎的石块与干燥裂开的泥地,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声音。
沈琅坐在吉普车的副驾驶, 他靠着窗户, 一手撑着脸,好似随意地望向外面千篇一律的风景。但实际上,他视线中的焦点并不是窗外的景象, 而是浮现在他视野左上角的小型地图UI。那是一张简洁又有高度信息性的电子地图,它随着车辆移动而动态更新, 描绘出周围环境与行进方向。
蓝色区域标明了安全区的位置,而红圈则显示着不断缩小的边界线。一旦离开安全区, 就意味着彻底淘汰。这样的规则不断驱动玩家向中心区域前进。
然而不仅仅是玩家,就连本土的NPC势力的目标似乎也是同样的位置。戎衡、聂峥等NPC不受游戏规则约束,却也和玩家一样向安全区中心推进。
对于玩家来说或许只是生存规则所迫, 但对这些人来说,却更像是一场命运洪流,将不同势力卷入其中。
从地图上看,密集的建筑群占据了安全区的中心位置, 那些错落交叠的灰色块状构成了这个废土世界中人类文明最后残存的堡垒。
是什么驱使他们前往同一个地点?是资源争夺?还是其他更深层次的目的?
目光从地图移开, 他转而注视窗外快速退去的大地。荒凉依旧, 无尽的废土之上, 枯草摇曳如灰白色火焰般闪烁。一些散落破败的小屋偶尔出现在视野边缘, 那些曾经承载人类文明痕迹的建筑如今只剩空壳,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伫立在那里。
车内气氛相对沉静,陈景言专注地驾车,让吉普车保持在队伍正中,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而专注, 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乱他的节奏。而后排座位上的瞿云廷则显得更加随性,他靠在椅背上,二郎腿占了后座大半的位置,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未消散的不满情绪。
“我们就这么跟着他们?你觉得他们值得信任?”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满和质疑。
郑辕插话道:“能跟他们一起也挺好啊,起码现在自由了,而且有吃有喝,还有人保护,不比单打独斗强多了。”
“我们跟戎衡合作,也算是种保险。”沈琅回应道,并将过去几天他们几人被关押时发生的一切简单明了地复述了一遍,总结道,“至少目前看来,我们目标一致。”
“所以,”陈景言一边稳稳地操控方向盘,一边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我们现在等于被扯进了一场废土世界里的权力斗争?守旧派想维持现状,激进派要彻底推翻革新,而我们就是莫名其妙被卷入中心旋涡的小鱼?”
“差不多。”沈琅叹了一口气,一条修长结实的腿随意地伸展,另一条膝盖则微屈。他靠向椅背闭上双眼,“事已至此,就暂时跟着他们走吧。这支军队资源充足,而且目标明确,他们也是往中央区域去。不管最终目的是什么,总会接近真相。”
“我怎么感觉……无论哪方赢了都没我们的好果子吃啊。”郑辕挠头道,终于感到一丝紧张的气氛,“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这些路人只求保命就行。”
“路人?”瞿云廷终于开口,他嗓音低沉而带有压迫感,“如果你真觉得自己只是个路人,还能活到现在?”
郑辕被他的话怼得脸色僵硬,但终究没敢回嘴,只是悻悻然挪了挪身子,将自己的存在感尽量降低。
沈琅注意到气氛瞬间变得凝滞,便适时开口化解:“安全区越来越小,无论谁站在哪一边,都无法避免进入最后的战场。而我们——”他的语气顿了顿,然后继续道,“需要确保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再做选择。”
“既然已经被卷入漩涡,就别想着随便抽身而退。与其成为棋子,不如抓住机会做点什么……”瞿云廷声音低沉,仿佛是对自己低声呢喃。
自从今早被释放后,他就显得有些紧绷,时不时看向窗外,像是等待什么一般。
但正如他所言,玩家根本无法全身而退。
昨晚王怀秋提出逃跑计划时,沈琅曾短暂考虑过这个提议。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真能远离当前这些纷争与危险,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作为玩家,这个选择根本不成立——安全区正在逐渐压缩,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只能一路前行直至决战。
因此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对方立即逃走的提议,但也表示,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护送他到他想去的安全的地方。
他还记得王怀秋临走前露出的复杂又难以捉摸的一眼,似乎在压抑某种冲动。但最后,他没有再多费口舌劝说沈琅,安静离开了。
今早,当队伍整装待发时,沈琅注意到王怀秋被士兵押送进了一辆装甲车中。他看起来和平常无异,一副不起眼、带着些怯懦的小人物姿态。但正是这种普通得毫无存在感的表现,让沈琅愈发觉得不对劲。
昨晚王怀秋竟能避开层层重重把守潜入他的帐篷,再悄无声息地回到监控之下,而无人察觉。这不是一个普通研究员该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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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车队抵达了前往中央区前,最后的落脚点,一座废弃的小镇。戎衡的队伍行军速度很快,已经隐约可见远处中央区那高楼大厦壮阔的轮廓,如同一座孤立于废土中的文明灯塔。
这个小镇或许曾经是中央区的重要卫星城,但如今满目疮痍,破败不堪。道路两旁的建筑残垣断壁,房屋墙面布满裂缝和弹孔,零散的野草从地砖间顽强地生长出来,诉说着这片土地被遗弃已久。
军/队以惊人的效率展开了扎营修整的工作。从车辆停靠到哨卫布置,仅仅用了不到半小时。一声声简洁高效口令从指挥车传出,各个小组迅速分散开来。士兵们动作利落,有条不紊地将装甲车和运输车排列成防御阵列,将整个驻扎区域围成一个封闭的环形。
士兵们整顿营地,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动作干脆利落。一部分士兵架设了探照灯,将空旷的小广场完全笼罩在刺眼的白光之中;一部分卸下补给物资,包括武器弹药、医疗箱以及食物储备;另一部分则负责清理周围建筑内可能隐藏的危险,他们以三人一组分头行动,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全面排查。
戎衡站在临时搭建起的一张地图桌前,与几名高级军官商讨下一步的行军路线。他穿着笔挺的大衣,低沉稳健的话语透过寒风传来:“这里很可能会遇上阻击……绕道这里,但是必须确保速度。”
沈琅站在稍高的位置上,身上的机车服带着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痕迹,但他的站姿笔直让人无法忽视,看不出丝毫疲惫。
他的目光扫过小镇残破的街道。这些断壁残垣似乎还留着过去繁荣的痕迹,但更多的是战争留下的创伤——被烧毁的墙面、锈蚀掉落的路牌,以及散乱满地的人造垃圾。
远处中央区模糊可见的大厦轮廓,那里的灯光零星点缀,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却始终隔着一层遥不可及的距离。
“今晚恐怕不会太平。”熟悉低沉又带着几分温和气息的声音从旁传来。沈琅偏头,就见陈景言逆着篝火昏黄跳跃的光走近他身边。他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递到沈琅面前,“越是靠近中央区,就越有可能遇到其他势力或……玩家。”他说话时目光扫向远方那些逐渐隐没于暮色中的高楼,那些看似静默的大厦轮廓如同巨兽般潜伏在天际线尽头。
沈琅闻言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意外。他接过茶,却没有喝。垂眸思索了片刻,然后轻声叮嘱道:“留意一下瞿云廷,他今天表现得有些反常。”
“我知道。”陈景言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已经不在的眼镜,这是工作时,每次沈琅交代他任务,他的惯性动作,即使那副金丝眼镜早已遗失。他应道:“您放心,交给我吧。”然后转身离开。
然而,还没走几步,两人突然听见前方传来骚动之声。沈琅皱眉,与陈景言对视了一眼后,一同朝声音来源方向走去。
只见一队士兵正将几个人从废弃建筑中押出来,这些人衣衫褴褛,看似狼狈但并没有外伤,他们面对众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却格外冷静,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挣扎,而是异常配合地接受检查。
为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但眉宇之间透出凶狠的男人。他机警地扫视周围环境。当看到沈琅和陈景言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但他很快收回视线,恢复成面无表情。
“怎么回事?”戎衡披着黑色军大衣,闻讯后大步流星地赶来,他一如既往的沉稳,全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不由自主退让的威严气场,周围的士兵自觉退后,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报告!搜查时发现这些人在这里躲藏。”领头的士兵立正敬礼,高声汇报。“他们自称只是路过,但没有通行证,也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三人中那名女子抬起头,示弱道:“我们只是路过这里找地方休息,没有恶意……请不要伤害我们。”
这三人似乎有所准备,在被发现后虽然尽量保持冷静。然而当戎衡冷冽目光扫过他们时,三人不禁浑身僵硬,如同被天敌盯上的猎物一般。
询问负责搜查工作的军官具体情况后,戎衡点了点头,下令将几人分开单独关押,由专门士兵看守待进一步处理。
戎衡一向很忙。商讨行程与营地安排后,天色已经彻底暗沉,这才终于有了片刻空闲时间。但他没有休息,目光扫过整个营地,最终落在沈琅的身上。
沈琅正独自坐在一辆装甲车的平台上,低头摆弄着匕首。刀刃在手指间翻转,反射着火焰的光泽,如同流动的水银般迷人而危险。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匕首在五指之间快速旋转了一圈后利落收回刀鞘,他抬起头:“有什么事吗?”
戎衡略微顿了一下,看似冷静无波澜的表情下藏着些许犹豫。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日因事务繁忙错过了和沈琅接触的机会,现在终于找到时间,便忍不住想来见他。
然而,这份冲动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陌生且不可理喻的。因此,在面对沈琅时,他一时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只是来看你,”最终戎衡还是直言,没有任何铺垫,这是他惯常行事方式,“今天……还顺利吗?”
这句话听起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关怀,但从戎衡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别扭感。他擅长的是发号施令,而不是这种近乎私人化的问题。但此刻,他竟然努力尝试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沈琅挑眉看了他一眼,那双深邃黑瞳映着跳动火光,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情绪:“还行。”他说完后,又补充道,“就是你的士兵有点太警惕了,我连喘口气都觉得有人盯着。”
戎衡闻言微微皱眉,下意识想解释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士兵对沈琅这个陌生人抱有戒备,可与此同时,他更清楚,这份戒备不仅仅来源于命令,更因为这个男人本身就具备足以令人无法忽视的魅力与能力。
沈琅目光落向远方的中央区。从这里看过去,一片高楼大厦的轮廓若隐若现,在黄昏余晖下显得模糊而神秘。那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遗存,也是所有人汇聚的终点。
他犹豫了一瞬,转头看向戎衡,思考许久的问题,最终还是问了出口:“中央区……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你们这次行军,是为了什么?”
戎衡原本双手负于身后,闻言,目光稍作停顿。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眸子隐隐透露出几分探寻,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的目光顺着沈琅的视线投向远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是,这个世界上少数还未完全沦陷的地方。”
中央区,本地人称它为“白银巢都”,遥遥矗立在废土之上。它的建筑群层叠交错,从低矮破败的外围逐步升高到中心最雄伟的塔楼,每一寸外墙都都反射出银灰色光泽,如一座巨大的钢铁王座般,缄默而庄严。
从这里的看过去,原本蔚蓝的天空已被荒原上的风沙搅得昏黄,高耸的废弃摩天大楼轮廓隐约可见,像断裂的骨骼撑破地表。四周风声呼啸而过,卷起零星的尘埃,尽管看不到火光,却能感觉到这里过去曾经燃烧过。
“它曾经是这片土地上,人类文明最辉煌的象征,”戎衡开口说道,他目光冷峻,但语气中透出些许复杂情绪,“但现在,它也已经摇摇欲坠。”
沈琅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含义,追问道:“摇摇欲坠?”
戎衡没有直视沈琅,而是转身看向地平线上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巢都的轮廓。他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微微收:“名存实亡罢了,”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其中却透出无法压抑的情绪,“最高执政官如今已成为傀儡,被所谓的‘顾问委员会’架空掌控。而那些自称为人类守护者的人,不过是用权力压榨残存资源的一群吸血鬼罢了。”
听到这个回答,沈琅垂下目光思索片刻,追问道:“既然这里曾经如此强大,为什么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这一问题让戎衡脸上的冷峻更添几分深沉,他抿紧薄唇,好半晌,才淡声回应:“内乱、资源枯竭,还有……腐朽得无法支撑自身体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某种决意,“当权者只懂争权夺利,无力解决真正的问题,这才导致所有人最终走向毁灭。”
沈琅捕捉到了这话里的复杂情绪,他稍稍侧头打量了一眼戎衡,对方依旧是一副冰冷克制的模样,但从紧绷的下颌和略显急促的呼吸里,可以看出这个男人内心深处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所以,你们此行,是为了什么?”沈琅问得很直接,没有绕弯子。
“那里是灾难也是希望……即使曾经的辉煌已经崩塌,但我们仍然需要保住它——那里,是秩序与文明最后的存续。”
沈琅闻言沉默片刻,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冰冷金属筑成的城市。从地图上的提示以及一路见闻来看,他能猜到这个世界正在面临某种巨变。但对于戎衡,以及他所代表的守旧派来说,他们保卫的是过去,而不是未来。
沉默片刻,沈琅再次开口:“即使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如果根基已经腐朽,总有一天终会崩塌。”
戎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收回视线,看向沈琅。他薄唇微抿,一瞬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冷声道:“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妄加评论。”
这句话虽带有警告意味,但却并未激怒沈琅。他目光诚恳:“我确实不了解,所以才要问。”
一阵风吹过,戎衡肩上的军大衣轻轻扬起,为这沉重的话题增添了一丝肃杀之气,他最后还是回答:“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这个世界就真的只剩下一片废土了。”
沈琅能感受到戎衡话语中那份压抑却坚定的决心,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戎衡所坚守的信念有多么绝望。
如果说聂峥所代表的的激进派还有希望的火苗,他们有明确的目标,试图推到现有秩序,创立新的秩序,并为此为之奋斗。
那戎衡……则是行走在已经能看到尽头的死路上。
他明知前路无望,却依旧选择背负这一切。
沈琅轻叹一声:“你想维持现状,为一个已经注定毁灭的秩序而战。”
“维持现状……”戎衡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随即摇了摇头,“我从不认为现状值得维持。但混乱只会让更多人死去,而秩序,无论多么脆弱,总比毫无章法来得好。这是唯一能给活下来的人一点喘息空间的方法。”
至此,沈琅已经彻底理解,这个男人所追求的不是什么胜利或者未来,而仅仅是绝症患者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戎衡披在肩上的军大衣,上面的徽章倒映着火光,这件象征权威与责任的大衣,此刻显得格外厚重:“你明知这条路行不通,为何还要坚持。”
“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戎衡抿紧薄唇,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因为篝火跳跃显得更加刚毅,“甚至可以说,我并不关心结果。我唯一能做的是,在我活着的时候,将那些即将崩塌的一切尽我所能托举起来,不让它彻底坍塌。”
他的话中透着一种近乎悲壮却又极其坚定的不屈。这并非源于热血,而是由积累起来岁月磨砺出的执念,不允许自己倒下,即使前方早已看不到希望,也不会放弃。
这种深沉且孤独的信念,近乎理想主义者般纯粹而决绝,让沈琅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敬意。
“可惜即使翻遍整个世界,没几个像你这样固执的人。” 沈琅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浅笑。
“不需要很多人,” 戎衡回答得毫不犹豫,“只需要足够的人,就够了。”
篝火微光跳跃在周围的废弃建筑与地面上,投射出摇曳不定的影子。片刻的沉默后,戎衡又再次开口。
“你呢?”他忽然问道,目光沉静,带着一丝探究,“作为局外人,你怎么看待这一切——我们的挣扎、我们的坚持,又是否值得?”
沈琅刚要回答,但突然意识到戎衡话语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局外人”。
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局外人”。每个人都在这片大地的残酷环境与无穷争斗中苦苦挣扎,最终被无可抵抗的漩涡吞噬。
沈琅抬眼,看向戎衡那冷峻深邃的面孔,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找出更多信息,然而,戎衡依然是那个绝不会轻易暴露任何情绪的人。
他知道,继续装作不知已无意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戎衡嘴角轻轻扬起,但弧度极浅,仅仅一瞬间便恢复如常。他低沉却笃定地说道:“比你想象得更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经遇见过和你一样‘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