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不甘、复杂的怀念, 还有些许的怯懦,像是潜藏已久的潮水,在看到沈琅的面容后, 猝然泛滥。
瞿云廷想过会在怎样的场景重逢。灯红酒绿的酒会, 觥筹交错间,他漫不经心地端着酒杯,与人谈笑风生, 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人群中那抹熟悉的身影。又或许,是在某个高档餐厅, 他坐在角落的位子,看着沈琅与人商谈合作, 那认真专注的模样让他移不开视线。他还想过,会在某个清晨,他开车路过沈琅常去的咖啡馆, 透过车窗,看到沈琅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岁月静好。
他无数次幻想与沈琅重逢, 却唯独没有想过, 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在这个残酷的生存游戏里, 刀刃相见。
多少个深夜, 他独自一人坐在卧室里,手中握着私家侦探送来的沈琅最新的照片和资料。印象中那些青涩岁月已经逐渐被时间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照片中的沈琅,一个由内而外都愈发无坚不摧的男人。照片里,他有时候出席商业峰会, 举止之间无可挑剔;有时出现在社交晚宴上,与各界名流从容应酬。他变得越来越沉稳、游刃有余,一举一动皆是卓越风姿。
瞿云廷会将这些照片打印出来,细细摩挲。指尖划过照片上沈琅的轮廓,感受着那无法触及的距离。照片上的沈琅依旧是那般耀眼夺目,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而稳重。他将琼华集团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成为琼市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他会在深夜里反复观看沈琅的视频,一边手打奶泡。
那些公开场合的采访、演讲,甚至是娱乐节目中的片段。他贪婪地捕捉着沈琅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试图从那些细微之处寻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他还知道,沈琅经常加班到深夜,偶尔会去一家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锻炼。他还了解,沈琅的公寓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店,沈琅每天早上都会在那里买一杯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
他知道沈琅的一切,却始终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他有很多方式可以见到沈琅。一场商业酒会,一次慈善晚宴,甚至只是一通电话。琼市就这么大,黑白通吃的瞿家与琼华集团有项目往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他想,总能制造“偶遇”。
只是,他不敢。
沈琅会恨他吗?恨他当年没有伸出援手?恨他当年对沈家落井下石?他害怕看到沈琅眼中的冷漠,更害怕听到沈琅的拒绝。他自认没有资格出现在沈琅面前。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分看到沈琅,可沈琅的眼神,却让他惊醒。
不,沈琅不会恨他,瞿云廷心想。他了解沈琅,他骨子里骄傲,不会将软弱示人。即使恨,也不会表现出来。
“好久不见……”瞿云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两个人认识?!信息量有点大啊】
【这新来的帅哥是谁啊?怎么跟瞿神认识?】
【哇这个新人有点东西啊,居然能跟大佬打得不相上下】
【瞿神这是手下留情了吧?不然这新人怎么可能撑得住?】
【瞿神以前好像没这么温柔过啊,这眼神宠溺得都快溢出屏幕了。】
【只有我注意到老大的手在抖吗?他不会是怂了吧?】
【前面的你怕是想笑死我继承我的蜜蜂花呗吧?老大会怂?你怕是没见过他一挑九的时候吧?】
【嘶,难道是前任?破镜重圆?追妻火葬场?】
【新的CP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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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琅的确有些意外。他对面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沉默片刻后,才终于将一个久违的名字从脑海深处挖掘出来:“瞿云廷?”
如果不是因为他哥哥瞿云泽的某些私人关系,他可能要花费更久时间才会想起来。
过去的瞿二少爷何等意气风发,作风奢靡。他的身边总少不了昂贵的跑车、光鲜亮丽的衣饰还有一群狐朋狗友。那双桃花眼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挥金如土,游戏人间。
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无不透露出上流社会那股自然而然的优越感,那是一种源于出生的、被环境养出来的不可一世。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瞿云廷,早已褪去了那层贵气的皮囊,换上了一副沾满了风沙与血腥味的外壳。西装革履已被迷彩作战服和厚重的战术背心取代,那双曾经懒散地打量着世间的眸子,如今也只剩下狠厉与冷酷。
“居然是你。”沈琅眉头微皱,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遇到故人,未免太巧了。
“……是我。”瞿云廷的声线低沉,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沈琅身上,准确地说是沈琅肩头的伤口上,那道被匕首划出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让我帮你包扎。”
瞿云廷本能地想要上前,却被沈琅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不用,我自己来。”他接过瞿云廷递过来的绷带,撕开伤口处的衣料,动作熟练地开始包扎伤口。
他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神色。尽管肩头还在流血,但他的动作利索,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瞿云廷望着他,喉结滚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后退了一步,目光依旧追随着沈琅的每一个动作,显然依旧对刚才自己的出手懊悔不已。
就在这时,主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陈景言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小跑才能跟上的郑辕。
陈景言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落在了沈琅身上,那镇定的面容迅速阴沉下去。当看到地上散落的弹壳、损坏的桌椅,再加上沈琅明显受伤的肩膀,陈景言没有多问,手指直接伸向腰间的枪套——但在即将拔枪的瞬间,被沈琅一声沉冷的“停下”阻止。
陈景言眉头紧皱,抬起的手掌在半空中顿了顿,紧接着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克制住自己想将瞿云廷生吞活剥的冲动,只得咬牙作罢,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对面的瞿云廷。那张脸不再是以往的温和谦逊,而是犹如暴露獠牙的凶兽般锋利:“你伤了他。”
瞿云廷苦笑一声,没有过多辩解,目光始终停留在沈琅身上:“阿琅,真的很抱歉,我……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沈琅语气平淡:“一点小伤,不必在意。”
郑辕愣了好一会儿,慢半拍地意识到气氛的异常。他目光在瞿云廷和沈琅、陈景言之间扫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们认识?”
沈琅点了点头,没有多解释,反而是看向了瞿云廷,随即转移了话题,冷静问道:“你在这场游戏里多久了?”
“说不上来。” 瞿云廷已经恢复了平静,先前的失态像是错觉,他眉宇间闪过几分沉思,“如果按照游戏里的时间来算,这是第三个赛季。”
“每个赛季都有新的规则,每隔一段时间,这个游戏会‘重置’。也就是说,不论玩家获得了多少积分或是多高的排名,当新赛季来临时,一切都归零。”
郑辕一听到“赛季”这个词愣了一下,他倒是知道不少游戏常见的概念,比如赛季、段位之类的,不过真正亲身置身其中,和自己的生命直接挂钩,这却让他越想越头皮发麻。
他顿了顿,揣摩着话头,试探性地问道:“那意思是,一场游戏结束,我们还是没法离开这里?”
瞿云廷没有回应郑辕,直到沈琅看向他,才开口:“只要活到最后,成为最终赢家,你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听到这番话,郑辕脸上露出了哭丧的表情,嘴里哀嚎着:“我一个青铜哪有本事?我只是想回家,我想爸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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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废弃工厂再次归于沉寂,只有偶尔从破旧墙体间传来夜风的呼啸声在空旷的工厂内回响。
夜幕低垂,月光透过破碎的天花板倾斜着洒入,犹如分割世界的银线。在这片寂静中,沈琅独自坐在制高点的栏杆上,背脊靠着金属横档。手中匕首在冰冷的铁栏上来回摩擦,发出细碎刺耳的声音。
他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唯有瞳孔中偶尔反射的月光的光辉。乌黑的发丝在这光影中透出夜幕的光泽,额前几缕发丝被风吹得略显凌乱,月光在他脸上镀上了银白的冷调,让他本就冷峻的轮廓更加分明。
手中的匕首打磨得越发锋利,映衬出他的专注,像是忘却了周遭的一切。此时此刻,他是月光下的影,冷冽、锋锐。
突兀的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沈琅抬起头,那双墨色的眸子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波动,平静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那脚步声渐渐靠近,步伐匀称而沉稳。最终,陈景言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在月光下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失去了那副金丝框眼镜的遮挡,他的气质以往更显锋利,没有了平日里那副温和、克制的样子。如今的他目光如刀,隐含着些许阴霾。尽管如此,他刻意低垂着头,几缕刘海散乱地垂下,将眉目部分遮掩住,乍一看显得比往常温顺,然那隐约流露的气场却锋芒毕露。
“怎么?不去休息?”沈琅淡淡地问道,声音冷清,依然保持着惯常冷静沉稳的姿态。
陈景言闻声止步,抬起了那双藏在阴影下的锐利双眸,注视着沈琅。心中却泛起涟漪。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地下,他依然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魅力令人难以抗拒。月光在他的侧脸上游走,将其棱角分明的面容雕琢得更为深邃出众。
“沈总,您累了一天,”陈景言嗓音低沉而冷静,语气维持着以往的温柔。“守夜这种事情,交给我吧。”
沈琅不置可否,继续低头磨刀,“时间未到,醒着更好。”
一阵夜风吹过,破旧天花板上的瓦砾随着气流发出沙沙声。
陈景言安静地站在一旁。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气氛显得有些压抑。月光顺着他们的侧影延展,工厂内的寂静被映衬得愈发诡谲而神秘。直到那阵风停下,陈景言才迈步上前。
他站在栏杆的边缘,双手放在身后,没有打扰沈琅手中的动作。若隐若现的暗影里,他显得比平日更加锋芒毕露,那张俊朗的脸庞上没有了往日的温润笑容,而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自压抑的情感。
“你有什么话想说?”沈琅冷淡地问,语气一如往常的不疾不徐。
“沈总,”陈景言终于出声,他缓缓抬眸,声音压得很低,“我认为若是让瞿云廷加入队伍,会产生更多不可控的风险。”
沈琅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动挑了一下,但他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静,对于陈景言的担忧不置可否。
“他来自瞿家,大名鼎鼎的瞿家。”陈景言进一步劝说,走近了一些,但不急于靠得太近,他敏锐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您最清楚瞿家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义和规矩。”
沈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终于从刀刃上移向陈景言。他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想说什么?”
“只是提醒您,即使曾经有再多的交情,他在这场游戏的心态必然早已改变。作为首领,他连手下都能随意抛弃,这样的人……”他点到为止,言外之意不用多说。
沈琅听完后,不紧不慢地收起了匕首。他抬头看向陈景言,淡淡地笑了一下,“变了的又何止是他?这世界上,没有人永远不变。”
他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像一块投进湖中的石子,荡起层层涟漪。陈景言的呼吸略显急促,眉头紧锁。“沈总……”他张了张嘴,心中隐隐预感到什么事将要发生。
“我明白。”沈琅将匕首插进腰间,他的姿势依然放松,目光却锐利如刀,“我并不信任他。倒是你……”
“陈景言,”月光下他的脸颊被阴影切割出锋利的线条,像是出鞘的刀刃,冷静得近乎残酷,“难道你就值得相信么?”
陈景言的脸上露出一瞬的不自然,但只是一瞬间。他嘴角那抹笑意稍稍凝住,紧接着迅速恢复过来。
沈琅从栏杆上跃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站在陈景言面前,双眸锐利如刀锋,直视对方。
“你是跟我时间最久的助理。你应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陈景言沉默着,他没有再回避沈琅的视线,而是直视着沈琅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指尖微微颤抖。
“有些事情我不说透,不代表我不知道。”沈琅语气几近淡漠,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破,“‘猎影’,通缉榜排行首位的杀手。”
被最不想让其知晓的人提到已经与他的过去一同埋葬的代号,陈景言被阴影笼罩的面庞看不出情绪,心底压抑的暗潮却愈加翻涌,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肩背挺直,双手垂在身侧,依然保持那看似顺从的姿态。半晌,他笑了笑,从容镇定如面具一般挂在脸上:“沈总,我一直尽心竭力为您办事,您和公司都是我最优先考虑的对象。”
“我不在意你是谁,‘猎影’也好,陈景言也罢,只要你能为公司做出贡献。” 沈琅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但——安眠药,你下得倒是很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