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到这个回答,江美舒还有一瞬间的愕然,“您想通了?”
其实,她一直都想让父亲去南方发展的,主要是首都太冷了,而且家里人都不在,他一个人在家江美舒也不放心。
还不如弄到南方去,一大家子都在那边,反而还有个照应。
“想好了。”
江陈粮这辈子都没赚过一百块一个月的工资,他更多的是被高工资吸引了。
江美舒,“那就年后和我一块过去。”
但是具体情况,她还不确定,只能说过了年在来商量。
因着搞定了江陈粮这边,江美舒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连带着离开的时候,都跟着哼小曲,“老梁,我真没想到,我爸会同意跟我去南方。”
要知道她其实在过去的几年里面,分别提过好几次了,但是她爸都拒绝的干脆。唯独这一次却答应了,这不是意外之喜事什么?
梁秋润把她拉在身后,挡住了凛冽的寒风,他这才说道了,“许是爸这边想清楚了。”
江美舒抿着唇笑了笑,“搞定了我爸,我妈在羊城也能待的安心。”别看王丽梅在羊城赚钱高兴,但是要说一点不担心江陈粮那是假话,两人当了几十年夫妻,怎么可能没情分。
梁秋润看她高兴,心里也跟着妥帖,“最后一站去科大,看看南方和梁风?”
梁锐都放寒假回家过年了,但是这都腊月二十九了。
江南方和梁风还没个动静。
江美舒嗳了一声,“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下荷花婶那边。”
梁秋润还有些意外。
“我家太脏了,天冷我也懒得动手,我去问问荷花婶接不接打扫卫生的活,帮我爸把家里打扫一遍。”
这种事情梁秋润不好出面,“那我在外面等你。”
江美舒嗳了一声,小跑去了荷花婶家说明来意,荷花婶犹豫了下,“那你不能对外说我收你钱了。”
这年头也会给人浆洗衣服赚点小钱,但是大多数都是偷偷摸摸的来。
不然会被人说这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江美舒,“那是自然。”
她提前给了两块钱,“婶,麻烦你了。”
“要是做的好,往后我们家卫生,我每年都找你做。”
对于大杂院的这些婶子们,想赚钱比登天还难,工作是固定的,糊火柴盒倒是能挣钱,但是糊一个月眼睛都快盯瞎了,也不过就挣那五六块钱。
哪里有打扫下卫生就能赚两块的好呢。
荷花婶利落的接过钱,“我做卫生你放心,你看我家就是了,绝对不会有一根头发丝掉落。”
江美舒眉眼弯弯,捧着她,“是,您是个利落干净的人,我小时候就爱来您家玩,每次都是干干净净的。”
看着她笑得好,荷花婶有些恍惚,抬手摸了摸她头,“要是我当初能像你妈那样果决,说不定我家晓兰也能留在首都了。”
像你一样过好日子。
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音信全无。
江美舒默然了下,她低头看着脚尖,“婶,你没打电话去晓兰下乡的公社问一问吗?”
“如果公社没有,你在往她所下乡的知青办问一问,总归会有消息的。”
荷花婶把江美舒说的办法,一一记录下来,“谢谢你啊,美兰。”
江美舒顿了下,她摇头说不用客气。等离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的荷花婶。
她抿着唇,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因为她不喜欢这种场景,好多时候荷花婶都在通过她,看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的女儿陈晓兰。
一个下乡后却消失的人。
江美舒其实大概知道结果,下乡却消失的人,大概率是出事了。只是,这话她不能说,也不能由她来说。
再或者说是陈晓兰爬起来了,却不想和家里联系。
这各种缘由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江美舒出来的时候,梁秋润靠在大杂院朱红色大门下等她,他穿着黑色大衣,个子颀长,面容挺括。
许是上了年纪,比年轻时的温润,更多了一丝威慑性。
那种静静站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带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这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气质。
很是迷人。
江美舒呆了下,她小跑着过去鼻尖冻的通红,“老梁。”
梁秋润,“弄完了?”
江美舒点头小声道,“都说好了,不过没和我爸说,和他说了他肯定舍不得这个钱,还不如先斩后奏。”
这是江美舒和长辈相处,慢慢摸索出来的窍门。
梁秋润摸摸头,笑容温柔,“就你机灵。”
“接下来回去还是再去学校?”
江美舒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会也才十一点多,便说,“我们去国营饭店吃个饭,在给俩孩子一人打包一份烤鸭和肉包子。”
江美舒去看望孩子从来不会空着手。
二十出头的少年们正是能吃的时候,肚子里面缺油水,只要她在她便会想尽办法给他们补充油水。
梁秋润听了她这话,眉眼温和了几分,“江江。”
“嗯?”
他牵着她,走在北风呼呼刮的巷子里面,为她遮风挡雨,“有你真的是他们的福气。”
他年少的时候,也曾盼着有人给他送肉吃,但是没有。
梁秋润入驻队比较早,那个时候驻队条件艰苦,他曾经一度瘦的跟猴一样,看到地上跑的野猪,都恨不得过去抱着生啃两口才好。
而等到梁锐,梁风,江南方他们的时候,江美舒从来都把他们照顾的很好。
江美舒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买个吃食而已,这算什么福气。”
梁秋润心说怎么不是了,只是他这人不擅长争辩,更不擅长和江美舒争辩,在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包容的。
到了国营饭店梁秋润去停车,江美舒进去看了看,许是到了年关跟前老百姓们辛苦抠搜了一年,也都舍得来吃饭了。
所以国营饭店的生意,要比平日里面好上不少。
因着还要限购,所以她和梁秋润分开买,一人买了一只外焦里嫩,香酥可口的烤鸭,光给孩子们吃也不成啊,她也馋啊。
在羊城待久了,那边的烧鸭总会有一股膻味,她更喜欢首都这边的烤鸭,她又去拜托旁边的人,给了五毛钱手续费,让对方帮她排队买了一只烤鸭。
双方都很满意。
烤鸭不便宜,十三块一只,江美舒眼睛都不眨的买了三只,瞧着国营饭店的小黑板出了火锅。
江美舒自然当仁不让的选择了火锅,她和梁秋润就两个人,叫了六配菜,豆芽豆腐大白菜萝卜,外加一份牛肉和羊肉。
因为天太冷,她特意要的红油辣锅,这一顿火锅下来,她浑身都热乎了,这才舒服了起来,“果然天冷就适合吃火锅。”
“要不是他们学校不方便吃火锅,我都想给他们打包一份火锅去了。”
梁秋润很自然的提过要送到学校的食物,他笑了笑,“他们明天回家过年就能吃火锅了,不在乎这点时间了。”
“也是。”
两人从国营饭店出来后,又去百货大楼买了两罐麦乳精。
不过,这个却是给江南方的老师郭教授的。
十二点半,江美舒和梁秋润抵达到了科大学校门口,现在门口好像开放式了,因为恢复高考后,这里面也让外人进来了。
所以到了门口,江美舒也没让保卫科的人去喊江南方过来,她便直奔江南方住的地方。
江南方是和他们学校教授在一起住的,住在教授屋子外面的一间,他们来的不巧,江南方不在家,但是郭教授的妻子明贤兰在家。
明贤兰年过六旬头发花白,但是一双眼睛还很是睿智,面容慈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听到敲门声,她便过来开门,在看到江美舒和梁秋润的时候,她愣了下,“你们是?老郭不在家,你们晚上在来找他。”
她还以为江美舒和梁秋润,要是郭教授的学生。
江美舒笑了笑,“我是找江南方的,我是他姐姐,从外地回来了,便来学校看看他。”
“南方啊?”
提起丈夫得意门生,明贤兰的脸色顿时柔和了下,“我听南方提过你,你们先进来吧。”
“我去给老郭打个电话,要他务必让南方今天提前下班。”
江美舒嗳了一声,很是礼貌,“麻烦您了。”
她生得白净,面容乖巧,这一看就是老师会喜欢的类型,明贤兰也不例外,她虽然没在大学当老师,但也是搞了一辈子的文化工作。
所以明贤兰对江美舒也多了几分好感,她打完电话后,便和江美舒聊天,“这位是?”
“这是我爱人梁秋润。”
梁秋润起身朝着明贤兰打招呼,“明先生好。”
他是了解明贤兰在个人领域做的事情的,称她一声先生并不为过。
明贤兰有几分诧异,“你认识我?”
梁秋润摇头,“算是认识。”
“哦?”
明贤兰来了兴趣。
梁秋润不疾不徐地解释,“我曾在入伍的时候,拜读过您的作品。”
当时驻队管的严,明贤兰写的书算是他在驻队为数不多的慰藉。
就这样明贤兰和梁秋润探讨起来,江美舒只是隐约觉得明贤兰的名字有些熟悉,反正听着就不俗,在了解后江美舒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后世的文坛大佬啊。
只是对方写作的名字并不叫明贤兰。
正探讨着话题,江南方匆匆从实验室赶过来,深冬,他推开门还裹挟着一阵寒气,夹杂着气喘吁吁,“姐。”
江美舒听到声音顿时看了过去,江南方穿着一件靛蓝色的棉猴儿,身量高,五官清秀,唇红齿白,许是长期不见阳光,皮肤有些过分的苍白,但是和那一身靛蓝色倒是有些相得益彰起来。
颇具书生气。
江美舒有些惊喜,她顿时起身走了过去,“南方。”
连带着声音也是,有着藏不住的思念。
“长高了,还是那么瘦。”她拉着江南方的手,反反复复的看,江南方腼腆地笑,“长胖了五斤,只是瞧着不明显。”
他任由江美舒看着,一直等江美舒挪开了目光,他才朝着明贤兰喊了一声,“师母。”
明贤兰笑了笑,“好了,你姐姐和姐夫等你许久了,快和他们回去过年吧。”
江南方迟疑了下,“我若是走了,您和老师怎么办?”
二老有一子,但是从军牺牲后,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了。江南方因为工作的原因搬到他们的房子内,反而是互相照应了。
明贤兰摆摆手,“以前没有你,我和你老师也照样过年了,快回去吧,你姐姐回来一趟不容易。”
江南方这才拜别了对方。
回去的路上,向来内敛的江南方,在江美舒面前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我原本打算寒假去找你的,但是后来我们实验室临时加派了任务,我就走不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有几分失望。
江美舒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柔软又欣慰,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既视感。
“不着急,以后有时间了在去。”
“我还要去接梁风,你和我一起去?”
江南方嗳了一声,在前面带路去找梁风。梁风今年在读大三,他跟着教授走,在实验室忙算东西,所以这个点也不在宿舍,江南方直接带着江美舒和梁秋润,去了他们实验
室外面。
他有工作证在进去后,不消片刻便把梁风给喊了出来。
梁风在看到江美舒和梁秋润的时候,有片刻惊讶,便飞速跑了过来,“小叔,小婶。”
“你们怎么回来了?”
去年江美舒和梁秋润没回来,他和梁锐还两个人在一起吐槽了许久呢。
江美舒,“回来看看你们。”
“能请假吗?要是能请假就回去过个团圆年。”
梁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能。”
“我这就去跟我老师请假。”
不过五分钟,梁风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风风火火了,眉眼间也尽是自信,很难想象在五年前,他还是一个自卑的小可怜。
上了车子。
江美舒把准备好的烤鸭拿出来递给他们,“还有点温度,凑合着吃,回去在补点好的。”
不管是江南方还是梁风,他们两个都馋肉吃啊。这会看着肉,就跟狼看到羊一样,哪里还管凉不凉的,两人也不顾形象了,抱着烤鸭就开始啃。
首都的烤鸭香,哪怕是半冷了以后,还是好吃。
两个人吃的停不下来。
江美舒看的心疼,“平日在学校没肉吃啊?”
怎么吃成这样了。
江南方吞下烧鸭腿,他这才说道,“我们平时都在实验室,吃的是大锅饭,不好搞特殊。”
一句话便道明所有。
江美舒,“那你们也是笨,拿着肉票实在不行去食堂窗口,再或者是去国营饭店下馆子也行啊。”
江南方抿着唇笑了笑,“没时间啊,天天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出校门了。”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出过校门了,几乎在学校内,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江美舒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她只是心疼地看着江南方,江南方受不了她这个眼神,他也不吃烤鸭了,而是很认真地说道,“姐,没什么的,整个实验室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们在物理研究上,科技上都落后别的国家太多了,总要有人来追赶的,不是我,就是我的下一代他们。”
“我们做了,他们往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江南方好像不一样了,他读了一个大学出来,从内到外的升华了。
这让江美舒有些怔然,她抬手想摸摸江南方的头,但是这才惊觉好像不合适了,江南方已经从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变成一个大男孩了。
江美舒收回手,她轻声道,“我家南方好厉害哦。”
她在一身铜臭的时候,她的弟弟却在扎扎实实搞科研,报效祖国。这就够了,这真的够了。
江南方腼腆地笑了笑,回去的路上,很是安静,一直到了梁家门口,他才突然想起来,“姐,你和爸说没?我过来过年了,要是没说我自己回去找爸说一下。”
他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时间和父亲团聚,而且还只是中午,因为晚上他要陪老师,喊了父亲一起过去,对方不愿意,江南方只能作罢。
江美舒,“我说了,明天早上我们就去接爸过来过年。”
有了这话江南方彻底放心了去,等梁秋润和梁风进去后,他这才朝着江美舒期期艾艾道,“姐,爸现在的性格有些古怪,你别往心里去啊。”
显然,江南方也受到了江陈粮的荼毒。
江美舒怔了下,她点头,“我晓得,爸就是一个人独居太久了,性格有些古怪,等这次过完年后,我会带爸去羊城那边和妈团聚,到时候你这边就能安安稳稳搞科研。”
江南方有些意外,“他同意了?”
“同意了。”江美舒眨眨眼,带着几分狡黠,“我忽悠他过去每个月工资最少有一百块,他心动了。”
江美舒要是早知道父亲心动这个,她可能在三年前就已经成功劝说他了。
“姐,谢谢你啊。”
江南方听完这些,他有些感动,因为好多时候都是他姐在前面,替他解决了好多问题。
江美舒摸摸头,“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晚上你还是和梁锐,梁风睡在一起?”
江南方点头,“对,我们三个也好久没聚了。”虽然都在首都,但是三个人各忙各的,基本上都很难碰头。
“那我一会去给你拿床被子过去。”
江南方嗳了一声。
晚上,江南方和梁锐,还有梁风三人睡在大炕上,大炕烧的热乎,三人各自在自己的被窝里面,说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江美舒起来后,也没去喊他们三个,三个孩子都在读大学,看着轻松实际上天天忙的连饭都要抢着吃。
她和梁秋润先去看了梁母,瞧着她精神状态不错,也没有忘记他们,便松口气,心说,去医院看病扎针还是对的,起码有了效果。
和家里交代后,她和梁秋润便回了娘家,把江陈粮接到了梁家过年。
江
陈粮离开大杂院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喜色,连带着面颊也潮红了起来,那是被邻居恭维的。
“老江啊,你的福气在后面呢,你说说你命可真好,儿子出息考大学,女儿也出息嫁的好,听说现在去南方做生意也发财了,还接你去婆家过年,你瞅瞅整个胡同百十户人家,有几户人家能像是你这样脸上有光的?”
本来江陈粮还在为去女儿婆家过年,有些挂不住面子的,被大家这一说,心里也乐呵了起来。
高高兴兴的跟着江美舒去梁家过年,他们回来的时候,家里人的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林叔是主厨子,沈明英和梁秋松来打下手,梁锐他们三个也一样在厨房忙活。
人多力量大,配菜,切菜,洗菜,基本上都被他们搞定了。就让林叔来负责掌勺,他是天生的大厨,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在话下。
饭菜准备好后,便放在大蒸锅里面热着,等江美舒他们回来,便端上桌子。
“准备准备吃团圆饭了。”
一声吆喝,大家都忍不住上了桌子,随着外面的一阵鞭炮声响起,他们知道,就要步入八零年代了。
这也是梁家这几年来,第一次凑够了这么多人,也是第一次这么齐全。
吃饭喝酒看电视嗑瓜子吹牛皮,饭桌上好不热闹。
连带着生病的梁母面色都跟着红润了起来,给江陈粮敬酒好几次,“亲家,来来来,我们走一个。”
江陈粮有一种被人高看感觉,顿时红光满面,推杯交盏,好不高兴。
看着他这样,江美舒也跟着松口气,她还怕父亲适应不了梁家的氛围,倒是没想到适应的还挺快。
江美舒也开始吃吃喝喝,林叔的厨艺好,好吃到几乎让她停不下来,她甚至有个念头,真想把林叔也带到南方啊。
当然,她也知道这就是想想而已,林叔是她婆婆专属的,谁都抢不走。
想到这里,江美舒站起来,朝着梁母敬酒,“妈,我敬您一个,祝您新的一年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梁母眉开眼笑,“好,我也祝你天天开心,平安健康,日子过的和顺舒服。”
江美舒一饮而尽,敬完一圈后,她转头朝着梁秋润举杯,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过去,“老梁,新年快乐。”
梁秋润同举杯,他没有说新年快乐,让江美舒有些不高兴。
梁秋润却冲着她眨眨眼。
隔着喧闹的人群,他们四目相对,在这一刻似乎要将爱意宣泄而出。
趁着别人都在谈话,梁秋润拉着江美舒出了屋子,一路狂奔,外面有些冷,天也有些黑。
梁秋润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外,他拿出火柴刺啦一声点燃了烟花,烟花绽放绚丽的那一瞬间,照亮了他清俊的眉眼,他回头冲着江美舒温柔地笑,“江江,新年快乐。”
原来,梁秋润的新年快乐藏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