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两个小时前, 郑书里迈进富贵酒楼。

这一周,他代表何暻霖几乎整天呆在晶微,参与两个公司合并重组的商议。

方源将郑书里从晶微里送出来时, 天近晚上八点。

郑书里本打算直接回何东投资,一抬眼却看到“富贵酒楼”的名字,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嫂子在这里工作,不由迈步进去想看看。

郑书里在一楼散座一坐下, 就看到对面厨房里的应承。戴着口罩, 系着围裙,在大火中,一手持铁锅, 一手拿着勺子迅速翻炒。健美的身材,配上流畅、简洁的动作, 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郑书里心想, 应承不愧是何暻霖一眼看中的人。和他身边所有类型都不一样。

同时, 郑书里心里也在感慨。这一周他都在晶微,和方源一天三顿饭都在一起。方源是个话痨,喜欢逼逼叨,把我干爹真惨的话天天挂嘴边, 在郑书里这里说了不止几遍。

听着听着, 郑书里惊得掉了下巴。他把之前一些没想到的环节都串联了起来。

比如他之前调过的查应承的身世。福利院的笔录每一条都是他亲自问的,每一条也都是他自己记下的, 内容比谁都清楚。

比如应承闯进福利院的时候只有五岁,不管工作人员怎么问,五岁的他只吐出CHENCHNEG的语音,于是福利院的人就叫他CHENGCHENG。

而在方源的交谈中, 他干爹丢了儿子,儿子小名也叫CHENGCHENG。

这些还是次要。关键的一环是何暻霖曾让他将程永辉喝过的纸杯收起来。现在看来,何暻霖当时听到方源说起程永辉的事,也联想到之间的可能,他让自己收集纸杯就是为了DNA鉴定啊。

只是这段时间时科的收购与反收购已到了白热化阶段,何暻霖一直绷紧着神经,直到一周前,何暻霖才让自己把收藏的纸杯拿给他。

想到极大可能,这将有个圆满的结局,郑书里心里替这个嫂子高兴。

程永辉是个让人尊重的企业家,也是个让人动容的父亲。

嫂子虽然以前生活经历不堪回首,但现在身边有了何暻霖,又有可能找到真正的亲人。

此时,应承也看到了正对着厨房的郑书里。他将后面的几道菜交给副手,摘下手套与围裙,从里面出来,与郑书里打招呼。

郑书里一见到应承立即站了起来,十分客气而恭敬地说:“嫂子,原来富贵酒楼离我们这么近。早知道如此,以后我的宵夜都在这里吃了。”

见到郑书里,应承也挺高兴,他下意识用目光去找:“你怎么一人在这儿?”

郑书里一听就知道应承是在问怎么没看到何暻霖。

郑书里:“我这段时间和暻霖分头行动。这一周我都在晶微那边呆着。”

说到晶微,应承想起那个被何暻霖捏成骨裂的方源。快两个月了,不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应承不由问:“那你见到方源了?”

郑书里心想,果然是这件事。否则的话,应承怎么会知道晶微的方源。这两人平时不可能有交际。

郑书里:“这一周我都和他在一起。嫂子,那边结果也不知道出来了没有。不过,鉴定一周前才送了过去,应该没这么快。”

说到这里,郑书里有些感慨:“几个月前,暻霖让我到福利院打听你身世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和晶微扯上关系。而且,好巧不巧,你还可能是晶微董事长程永辉的亲生儿子。要不是方源说出你的小名,和福利院记录的一样,我都没敢往那边想。 ”

说到这里,郑书里看向应承。

心想,嫂子情绪真的很镇定,自己这边这么感慨,他依然显得相当平稳。

他当然不知道,应承一时都没反应地来这其中的原委。

就在郑书里继续絮絮叨叨的时候,应承才一点一点将这其中的线头扯了出来。

因为信息量太大,他心里像是浪头一样一直翻腾个不停。

又震惊又疑惑。

只是,他从来没有从何暻霖嘴里听到过。

他还注意到一件事,郑书里说记录里面还说了自己有个小名。但何暻霖拿给自己看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内容。

当时,他只看到关于自己出身年月的记录,确定自己的出身年月是错的,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应承:“福利院的记录,还在你那儿吗?”

郑书里:“记录都在暻霖那里,不过我车上还有一套复印件。”复印件是他知道应承的身世后,心里震惊,打算再好好看看,所以放在了车上。

应承:“你能拿过来给我看看吗?”

郑书里虽然有些奇怪,还是出去,从车上将那一套资料拿了过来。

这本记录,和应承从何暻霖那里看到过大部分相同,除了前两页。

郑书里:“这都是我一个一个地问出来的。一个多月前,暻霖就将程董事长的纸杯收了过来。一周前他才想起,向我要了过去,我还担心会不会DNA会不会失效。”

应承:“这本记录能不能先放我这儿。”

郑书里:“当然可以,不过,暻霖那里也有一套……”

他忽然注意到应承的样子。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高兴,不太明显的微情绪里,是震惊的样子。

应承:“我看到的和这套有些地方不一样。”

郑书里的头嗡的一声。

等应承返回厨房,他才费力地从衣兜里将手机掏了出来。

……

放下手机,何暻霖还是伫立着不动。司机还在给他撑着伞,但此前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淋透,此时寒气一点点侵袭了进来,何暻霖没有觉察,反而觉得全身烫得厉害。

何暻霖一动不动,司机也不敢说话。

何暻霖像是想到什么:“你……把夫人送回家了?”

声音哑得像是被撕成了几片。

司机忙说:“是的。”

何暻霖:“什么时候?”

司机:“就是酒楼正常的下班时间。”

何暻霖迟缓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时针指向晚上十点三十分。合法伴侣此时已到家一个多小时。即便他再钝感,此时也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

但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他也没有给自己打过一个电话,向他问些什么。

司机的手忽然向前伸了伸,又觉得不妥,将手缩了回去。这个平时他连正视都不太敢的上司,好像一直在发抖,让他下意识想去扶他一把。

司机硬着头皮说:“何先生,您身上都淋湿了,要不我送你回去,换件衣服。”

何暻霖点头。

即便是现在这种难堪的处境,他也要去见应承,做些什么。

锁舌转动的声音,让何暻霖的呼吸再次有些发紧。迈步进去,从透过来的光亮来看,应承是在西边大客厅里。

应承每次下班回来晚,他很少会在客厅停留,通常在厨房准备好养生汤的食材后,就回到主卧套间。

通常他会在外面的客厅沙发上,一边等他,一边通过一些视频学习酒店经营,或是一些常用的英语。

现在,应承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他手里的记录已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记录并不多,只有十来页,他的目光大部分停留在其中一页的记录上。

这些记录似乎触动了应承的某些记忆,同时,他对郑书里说的那种可能,由于出乎意外还相当震惊。

但现在,这些带给他或是情绪刺激,或是记忆联想的人或事,都被应承自动推迟。

此时,应承整个脑海都被何暻霖所占据。

两个月来,何暻霖从没有向他说起来过这事件。

这些记录着似乎是他小名的福利院资料,郑书里所说的DNA鉴定,别说只言片语,何暻霖甚至没有给过他一点暗示。

应承只是对细枝末节不敏感,并不是笨。

这些事被他一件一件地串联起来,有一种可能在他胸中升起,何暻霖极有可能有意不让他知道。

这种想法让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他想不通何暻霖为什么会这样做。

郑书里他们都知道,自己当事人却毫不知情。如果不是郑书里无意中说了这些事,自己可能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直到走廊里传来何暻霖的脚步声,应承将视线从手上的记录中抬起。

何暻霖有些缓慢而迟滞地迈进了会客厅。

他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依然衣着整齐,容颜俊美。而他苍白脸上出现的病态嫣红,并不罕见。

应承再次确认,才发现何暻霖的头发是湿的,虽然脸上没有明显水渍,但头发湿重,从额上搭落下来。身上的西服套装,纯黑的颜色,也像是饱胀了水般显得更加浓重幽黑。

虽然何暻霖外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全身都是被撕得凌乱的样子。

应承想,何暻霖是不是没带伞,在外面淋了雨。

何暻霖在应承面前站定,没有开口。

应承:“何先生,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

上来的时候,何暻霖用车上的毛巾将脸上的雨水都擦得干净,好让自己尽量显得正常。

现在,他不由又抬手去抹了把脸。但袖口残留的雨水事与意违,反而把脸弄得更湿乱。

应承将手里的记录放在沙发上,站了起来:“何先生,你先把衣服换了。”

何暻霖没有动。合法伴侣似乎很平静。平静到了冷静的地步。

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已做出了某项决定。现在,只不过等自己回来,对他进行最终的宣判。

何暻霖不敢现在就去换衣服。

他觉得,自己多停留一秒,应承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一分。

“应承。”他叫了合法伴侣的名字,嗓子抽疼,让他的声音也像被撕裂了一样。

应承果然看向了他。

何暻霖:“刚才…….你遇到了郑书里。”

应承点头。

他想让何暻霖去换衣服,也很想听何暻霖的解释。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找不出何暻霖向他隐瞒这桩事的理由。

何暻霖对他太好,对他几乎予给予求。

他很早就在外打工,一直都在为那个寄养的家庭辛苦劳作。不仅如此,他所有的注意力也都放在了应弦音、赵玉如的身上,极少会将目光投向自己。

即便在内心,他有着自己的需求与规划,但也把自己排在应弦音与赵玉如之后。

没有人,甚至连他自己都缺少对自己的关注。

直到和何暻霖结婚。何暻霖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关注。

并不是何暻霖给他零花钱用,给他各方面的帮助,而是何暻霖的视线毫不隐瞒地在他身上停留。在他耳边的低语,热情的表白,甚至无节制的索求,何暻霖给予的,是即便钝感的应承,也能感到的强烈关注。

应承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像何暻霖这样的。

即便是应承自己,将应弦音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他也只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不会有这样的强烈。

何暻霖这个人都如同他的需求与欲望一样,强烈到让他觉得全身滚烫。

何暻霖这种关注,更让应承渐渐意识到了常年被他忽视的自我,意识到这个一直被他排在最后的自我需求。

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与想要的人。

所以,这个对他这么好的何暻霖,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对他做了隐瞒。

应承:“郑先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说着看向沙发,“我还向他要来了这些资料。 ”

何暻霖:“我听他说了……我本来打算晚点再告诉你。虽然有那些记录,但这些……都还没确定,我担心结果和你想的不一样,会让你失望。”

何暻霖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平时一样平稳柔和,但嗓子疼得厉害,让他中途空咽了几次。

“我想等弄清楚了再告诉你。没想到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周前,我已将那些东西……和你的毛发,一起送到了鉴定中心。我现在也在等结果。 ”

何暻霖声音平稳。如果不是手一直在发抖,身上因为雨水显得凌乱,他似乎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他也在观察应承。

合法伴侣的表情称得上平静。但应承日常并不是个表情明显的人,日常最多的就是脸上带笑。

在自己身边最强烈的表达就是因为自己的话而脸红,或是因为自己过度纠缠而一脸无奈。

现在,应承外表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不像平时那样浅显平和,此时显得幽沉。

可能是客厅没开主灯,只开了辅灯的原因。

应承一个人的时候,通常只开一些辅灯。

何暻霖向应承解释了这些,但应承还是问道:“何先生,为什么你给我看的福利院资料,和郑书里给的资料不一样。”

何暻霖:“我就是……想把一切彻底弄清楚后再告诉你,不想让你过度担心。”

合法伴侣并不是个注意细节的人。

对于这些,何暻霖没有过多过细地解释。说得越细,出错越多,纰漏也会越多。

他只将重点放在不让应承担心上。

应承:“这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你也没向我提过一句。”

应承似乎在纠结他没有主动提前告之。

何暻霖走到应承跟前,将应承一只手拉起,抓握在自己掌心。但手抖得厉害,何暻霖又用了些力才紧紧抓握住应承的手。

何暻霖低声说:“我错了。我应该提前对你说的。等结果一出来,我就立即告诉你。”

合法伴侣没有将手抽出,何暻霖心里升起了热烈的希望。

只要度过这个艰难的晚上,他有办法解决一切问题,打消合法伴侣所有的疑虑。

应承目光和何暻霖对视在一起。

他很少会这样和何暻霖对视,在何暻霖面前,应承总有些莫名的难为情。

应承:“何先生,我打电话问了鉴定中心,那边说最快三天,最迟五天就会出结果。结果直接登录网站就可以查询。”

何暻霖怔了怔:“我………”

何暻霖想说,我最近太忙,还没来得及查询。

但只要有一个谎言,就会用一系列的谎言来掩盖。

“我没来及查询”这句话,何暻霖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来。

只要登录官网,鉴定状态一目了然。

何暻霖觉得全身烫得厉害,整个人都像是被业火灼烧着。他嘴唇动了动,但一个字都没发出来。

合法伴侣只是钝感,他并不欠缺思考与逻辑。

何暻霖盯着应承。他等着应承说出能直接将他推向地狱最底层的那句话。

——你根本没有将证据送过去。

但他并没有听到应承的声音。

合法伴侣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穷追不舍,没有问出你到底送去了没有这种话。他甚至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句。

他像是为何暻霖保留最后一层颜面。

但他将手从何暻霖手里抽了出来,何暻霖想去挽留,但掌中已是空空荡荡。

何暻霖觉得自己又往下坠落一层。

这一层是没有空气的窒息黑暗。

应承:“何先生,你为什么要向我隐瞒这件事……”

这是应承内心最纠结的地方。他想听到何暻霖的解释,而不是刚才的试图掩盖。

这样说的应承,最初的平和安静开始瓦解。

他的胸膛起伏,那双平时一目了然的眼晴里,是少有的情绪复杂与幽邃。

向谁隐瞒些什么,在应承而言并不是多大的事。或是出于各种私心,或是原于什么目的,就像自己之前曾隐瞒何暻霖,重回富贵酒楼工作一样。

绝大多数,包括应承自己,都不过是一身破绽的平常人。

应承想不通的是,何暻霖在这件事的隐瞒。

应承:“这对我是一件大事,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如果我没有遇到郑先生,你打算一直都不告诉我?”

这是应承在何暻霖面前第一次流露出这样明显而强烈的情绪。

即便那次何暻霖将他双手捆住,他也只是一直试图向他解释些什么。

合法伴侣的怒气如此明显,呼吸有些不稳,双手紧攥着。

何暻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取悦应承,让他能原谅自己。

即便不原谅,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只要他不离开自己,留在自己身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何暻霖的手哆嗦地落在自己的皮带扣上,将皮带抽出,塞到应承的手里,用撕碎般的声音说:“抽我。抽到让我长记性,以后再也不敢向你隐瞒任何事为止。”

愕然的应承,想从何暻霖的眼睛里看到惯有调侃与逗弄。

但那双眼睛似乎在忍耐着某种痛苦,脸上是常见的充满病态的一抹嫣红,唇上却没有丝毫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