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虯请薛母帮忙说和,这日傍晚,薛母估摸着封氏该从铺子里回来了,便让人去请她过来。
不妨来的不是封氏一个,还有英莲。
“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过来了?”薛母招手叫英莲到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她的手冰凉,又叠声叫人拿手炉来。
英莲捧着手炉柔声道:“好几日没见太太了,想念太太,所以来给太太请安。”
薛母拍拍她的手,笑着对封氏说:“我可真是羡慕你,英莲这丫头懂事又贴心,你以后可有福了!”
封氏看了女儿一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却道:“宝姑娘岂不比这丫头强百倍?太太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呢!”
薛母轻哼一声:“再好有什么用,日日不着家,想见也见不着。”
话虽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她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些是想跟你商量,此事原不该叫英莲知道,不过这里只有咱们娘三个,不必太过拘束,我便不避着英莲了。”
这话叫封氏和英莲都好奇起来,不知道薛母要和她们说什么。
薛母 :“跟蟠儿一起投军,前几天一起回来的那个孩子,你们可知道?”
“略有耳闻。”封氏到底住在薛家,又管着铺子上的事,见的人多,消息也灵通些。知道此人乃是薛家故交,跟二爷一起投了军,别的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薛母为什么提起此人。
薛母含笑看向英莲,说道:“……他看上了英莲这丫头,想聘她为妇。”
说着便拿出那枚玉佩,说了它的来历。
封氏愣了一下,倒不觉得奇怪。英莲长得好,自从开始去铺子里帮忙后,吸引了不少狂蜂浪蝶。
封氏也想过不叫她抛头露面,但是英莲性子太过怯懦,总归不是好事。
且不说她们如今不比从前,不能让英莲守在后宅过大小姐、贵妇人的日子,即便嫁了人多半也要忙里忙外,不敢见人可怎么行?
退一万步说,便是贵妇人也不能如此!往来交际、管理下人,哪一个不是与人打交道的差事,要是自己立不起来,哪日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封氏想得很清楚,英莲没有父亲和兄弟撑腰,作为母亲的她没什么大本事,且身子一直不太好,不知道能陪英莲多久。所以哪怕极为不舍,哪怕可能有损女儿的名声,但在身家性命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好在有薛家在,即便有人打英莲的主意,也没几个敢真正做什么,偶尔有人出手也被薛家砍断了,叫封氏和英莲母女十分感激。
不过薛母亲自跟她们提起还是头一回,毕竟英莲虽然貌美,但不过是个丫鬟出身的普通姑娘,高门大户自然不会娶她为妻,想娶她的都是小门小户,哪里能跟薛母搭得上话?
能搭得上话的大多只是想纳妾,但这种事要是敢拿到薛母跟前说,污了她的耳朵,只怕薛虯立时就能让他们付出代价,没人敢作这个死。
故而听到薛母的话,封氏虽不奇怪,却有些惊讶。
薛母:“这孩子我极喜欢,长相是一等一的好,人也有本事,心地也好。唯有两处有些不妥……”
薛母喜欢柳湘莲,也觉得他堪为英莲良配,想要撮合这两个孩子,但坏处也不能瞒着,说道:“一是他虽有些出身,但是家道中落,日子不大好过。不过他自己有本事,战场上能拼杀,立下了不少功劳,虯儿和蟠儿都对他的前程上着心呢,且他还有个姑母嫁得不错,少不得也能帮扶一二,几年间也就起来了。二来么,这孩子从前有些荒唐……”
封氏:“怎么个荒唐法?”
薛母:“他从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除了耍枪弄剑,还眠花宿柳、喝酒唱戏。不过如今都已经改了,在军中这两年再没有犯过,他自己也说,若是得了心上人为妻,必定一心一意对她好,再不会有旁的心思。”
封氏不信这种承诺,但相信薛母的话,若不是真的改了,她断不会说与她们听。既然如此,这些毛病便不算什么。
至于说家道中落,且不说柳湘莲出身理国公旁支,眼下又和薛家交好,还投身军中立下功劳,便是现在配英莲也足够了,更别说有薛家帮扶,他的前途肉眼可见的明朗,说不得很快便能加官进爵。
这叫封氏十分心动,若是将英莲许给此人,未来许能凤冠霞帔加身,这是甄家最好时也不敢想的!
她看向英莲,想看看她的意思。
英莲低眉敛目,想起当日那匆匆一瞥,少年郎君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与大爷和二爷坐在一处,恰如清风明月,各有风华。
他们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英莲还记得她被叫进去时,那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有神,后来他便一直低头把玩茶盏,再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当时英莲没有放在心上,却也觉得这位爷是不喜她的,没想到他竟想娶她,还请动薛母说项。
英莲抿着嘴唇,察觉到封氏的目光,顿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封氏心中轻轻一叹,脸上也露出遗憾之色,对薛母道:“这孩子虽好,可是我们家与冯家已经有了默契,只待正式定下婚约,倒要辜负太太好意了。”
薛母也跟着一叹:“我便知道会是如此,只是这孩子情真意切,我少得不替他问上一问,只当叫他死心罢了。”
她问:“冯渊那孩子也不错,你们看了好几年,英莲跟着他想来差不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定亲?”
“冯渊回去置办聘礼了,下回再来京都便要正式下定。”
薛母:“那敢情好,到时候我给英莲准备贺礼!”
送走封氏和英莲,薛母让人把结果告诉薛虯,薛虯则告诉柳湘莲,虽然在预料之中,柳湘莲还是有些失望。
薛虯:“你们二人没有缘分,世上还有好姑娘,我让母亲再帮你看着。”
柳湘莲却摇头:“暂且不必了,等到……”
他顿了一下,说:“等甄姑娘成婚之后再说吧。”
薛虯:“……”
他并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此刻也不由想拍拍柳湘莲肩膀,好歹忍住了,安慰道:“你想开一些。”
“我知道,薛兄放心吧。”柳湘莲苦笑一声,“我也不会打扰甄姑娘的,只是暂且放不下罢了。”
薛虯不理解他的感情,却可以理解他的做法,没有再说什么。
*
却说薛母因为柳湘莲的婚事,想起自家二儿子也是大龄未定亲,快十八了还没着没落。之前在军中不好说亲,好不容易回来了,当即便把此事提上了日程,在适龄闺秀中扒拉一圈,挑出了几个合适的人选,然后让薛蟠亲自挑。
薛蟠看着名单上的人,有山西布政使幼女、吏部侍郎长女、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女、龙虎将军的孙女,还有宗室家的女儿,都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薛蟠挠挠头,有些为难:“人家能瞧得上我吗?”
薛母白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不般配,母亲会拿给你看吗?”
都说高门嫁女低头娶媳,她这还是没有挑剔门第呢!以他们家如今的身份,和薛虯在皇上跟前的地位,若非薛蟠只是薛虯的兄弟,且从前不大争气,便是娶个宗室县主也未必不成。
薛蟠嘿嘿一笑,倒不是不明白,只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薛家还只是个不大起眼的小家族,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平步青云,不适应也是正常的。
薛母瞥他一眼,说道:“这些日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闹出事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前两日发生了一桩事。
薛蟠难得回来一趟,除了陪伴家人,当然也要和从前的好友聚一聚,又因为身份今非昔比,想要交好他、借此攀上薛家的人多不胜数,薛蟠一向大大咧咧,好友间往来并不计较,于是很多人便这么被带到了他面前。
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一多一杂,便什么样的都有,就有那不太正经的,许是听说薛蟠从前不是什么好的,领着他往花楼里去耍,要不是长福机灵、又有柳湘莲在,恐怕就要进去了。
这可把薛母气得不轻!纵然这时候富贵人家的公子老爷逛花楼的不在少数,但正经人家还是非常唾弃这种行为。传出去影响婚事倒也罢了,薛母最怕他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再染上什么坏毛病。
薛蟠难得见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缩着脖子答应了,见薛母又拿出名册让他挑,摆摆手道:“我只有一个条件,便是要长得好看些,其余的母亲看着挑便是了,我没有意见。”
说着就拿起斗篷,脚底抹油地往外走。
薛母:“……你去哪?”
“和燕郡王去跑马!”
薛母:“??”
这孩子什么时候和燕郡王这么好了?
还有……
薛母看看外头树稍上未化的积雪:这种天气……跑马?
她心中有些忧虑,但想到燕郡王不是鲁莽的人,倒也放下心来。
不过薛母显然放心太早了。
因为到了年下,家中事情多,薛母也格外忙碌些,没有精力一直关注薛蟠,直到半下午,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才从嬷嬷口中听说薛蟠已经回来了。
薛母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见人?”
薛蟠一向孝顺,在家时晨昏定省从不疏漏,出门前和回来后也总要请安,今日的行为有些反常。
嬷嬷:“半个时辰前回来的,说是跑马累了,所以先回院子歇着。”
这就更奇怪了,薛蟠打小精力就好,如今更是了不得,莫说骑半日马,便是一整日也不见得会这般累。
她心中疑惑,叫来一个小丫鬟:“去瞧瞧你们二爷怎么了。”
小丫鬟:“是。”
片刻后小丫鬟回来,同时还带回来一个人,正是长福。
长福利落地磕了个头,苦着脸道:“太太垂问,小人不敢隐瞒 ,我们二爷不是累了,是骑马时不小心摔了下来,怕太太担心,所以不敢来请安。”
薛母吓了一跳:“怎么从马上摔下来了?伤得怎么样?可叫大夫瞧过了没有?”
说着一叠声命人请府医,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指了个小子去衙门告诉薛虯,让他给请个太医回来。
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小事,严重时可是能要命的!
长福连忙道:“二爷伤得不重,那马跑得不快,已经请府医看过,府医说没有大碍,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不必再麻烦太医了。”
薛母这才放心些,又要亲自去瞧薛蟠,再次被长福拦了。
长福:“二爷用了药已经睡下,不若等他醒了再来给太太请安罢。”
“那也罢了。”薛母只能作罢,又叮嘱长福好好照顾薛蟠,长福乖巧应下,在薛母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长福走后,薛母依旧不是很安心,薛蟠一向顽皮,往日也时常有个磕磕碰碰,开始学功夫后便更是如此,从前他并不怎么不避讳,今日却害怕叫她见到,也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严重?
想到这里便坐不住,想要去瞧瞧薛蟠,但想到他在休息,又强自忍耐下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薛蟠那边还没有动静,倒是薛虯先回来了。
薛母见到身着官服的长子有些诧异,下意识看看天色:“今日怎么这般早?”
已经到了下衙时辰,但到了年下,不止家中事情多,朝廷也是如此,薛虯又要接手右侍郎的活计,比旁人更忙碌一些,即便效率高,这些日子也总要晚些回来。
薛虯却没有回答这话,而是问:“薛蟠呢?”
薛母一愣,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点伤,在自己院中休息,你找他做什么?”
薛虯闻言冷笑一声:“他哪里是从马上摔下来,分明是和燕郡王打架打的!”
薛母:“???”
她纵然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和皇室动手是什么罪名!更何况对方还深受皇帝和太上皇后宠爱,要是定了殴打皇室的罪名,重则斩首或者流放,轻也得杖刑一百,不脱层皮是不成的!
薛母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薛虯连忙扶住了,安慰道:“母亲放心,皇上和燕郡王没有追究的意思。”
薛母眼睛一亮,反手拉住薛虯的手:“你说真的?”
“是。”薛虯微微颔首,先扶着她坐下,亲手给她倒了杯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娓娓道,“薛蟠不知从哪听说的歪理,要提前教训教训妹夫,以后才不敢欺负自己妹妹,所以提出要和燕郡王切磋,想要借机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薛母:“……”
好消息:薛蟠是为了妹妹好,倒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缘故。
坏消息:怎么别人说什么,这傻孩子就信什么呢?
好消息:这孩子没有傻到底,好歹找了个切磋的名义,切磋中受点伤很正常,算不上殴打皇室。
坏消息:如果燕郡王伤得厉害,那说什么都没有用!
薛母紧张地问:“燕郡王如何了?”
薛虯轻笑一声:“燕郡王自小习武,骑射剑法俱佳,虽然力道上不比蟠儿,但是身姿灵巧,并没有被蟠儿伤到。”
反而遛着薛蟠玩了几圈,顺手在他脸上、手上打了几下。
薛蟠之所以不敢来向薛母请安,一是脸上有伤,且一看就是打架打的,怕被薛母知道他搞事,就先作鸵鸟装死。
二来只怕也觉得丢面,没脸见人。
不过燕郡王之所以特意往他脸上招呼,并非存心羞辱于他,只是薛蟠这“切磋”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妥。燕郡王自己倒是理解薛蟠疼爱妹妹之心,也知道薛蟠性格憨直,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并不以为忤,但其他人便不好说了。
尤其太上皇后最疼爱燕郡王,又和薛家众人没什么情分,要是心中存了芥蒂,即便不打薛蟠几十板子,也少不得用其他法子出气,再连累到宝钗便更不妙了。
故而燕郡王特意在薛蟠身上留下明显伤痕,只说自己已经教训过他了,再亲自敲敲边鼓,想来太上皇后也就不气了。
皇上那边更好说了,不过是一场切磋,燕郡王又没有受伤,他还能为了这个为难心腹爱臣的弟弟不成?
不过薛虯还是去御书房请罪,当时皇帝矜持地让薛虯督促薛蟠好好练功,一副你弟弟比不上我弟弟的得意模样。
太上皇倒是想借题发挥,打击薛虯和薛家以削弱皇帝,但都被皇帝挡住了。
薛母的心放下大半,知道薛蟠的小命是保住了。后怕与庆幸齐齐涌上心头,通通化作滔天怒火——
这死孩子!又闯祸!
薛母立刻就要叫人去传家法,咬牙切齿道:“我今日非打死他不可!”
最宠溺孩子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有多气了。
薛虯连忙叫人拦住,薛母道:“你不必拦我,我并非一时冲动,这孩子做事这般鲁莽,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否则下一次又不知要干出什么!”
更何况他们也得给皇室一个交代,人家不计较,不代表他们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薛母以为薛虯没想到这一点,说道:“我知道你心疼你弟弟,但咱们家深受皇恩,便更要感念皇上恩德,万不可恃宠而骄,那是败家之本呐!”
薛虯默然片刻,起身一礼:“母亲金玉良言,儿子受教。”
不过……
他微笑道:“依儿子愚见,单纯的板杖恐怕不够深刻,要想让蟠儿记住教训,咱们可以双管齐下。”
先攻心、再攻身!
疼爱弟弟?
疼是疼,爱是爱。
在薛母疑惑的目光中,薛虯叫来长瑞:“你把律法里关于殴打皇室的处罚传到二爷的院子里,务必保证二爷知道。然后便不用管了,他想干什么都由着他,要支银子也尽管随意。”
薛母闻言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有些不忍,但想到薛蟠的荒唐,又咬牙狠下心来,说道:“再从外头买些话本、玩具来,他想玩马吊也只管由着他。”
从前薛母总拘束着薛蟠,不许他玩,眼下也不管了,只不知他能不能高兴得起来。
薛母恨恨地想。
长瑞领命去了。
薛母又吩咐人收拾了上好的药材补品给燕郡王送去,只说做压惊之用,赔礼就不必了,倒显得生分,也辜负了燕郡王的好意。
交代完,薛母想了想,自觉再无疏漏,这才身心俱疲地坐了下来,又拿起闺秀名册挑选起来。
——赶紧给这儿子娶个媳妇,让他媳妇头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