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心中发苦,她在宫中处境如何,家里不知道,薛家肯定是知道的,恐怕不会愿意与他们家做亲。
不过元春并不悲观,决定靠甄贵太妃进当今后宫之时她便心里有数,对目下的处境早有准备。
一时的低谷不算什么,纵然皇上因为太上皇和家族的缘故对她不喜,但她本身并无错处,只要小心筹谋,凭她的美貌及才华,不愁不能改变现状。
只要能博得皇上一二分怜惜,她便是正儿八经的妃位娘娘,家族亦可乘风而起。届时宝玉的婚事便要简单许多,即便不能薛家不愿允婚,亦可求娶其他贵女。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家族不能给她添乱,否则皇帝厌恶她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好感?
元春柔声道:“我无才无德,承蒙皇上和太上皇厚爱才得以觍居妃位,家中一定要感念天家恩德,万事低调谦逊,切莫张扬太过,辜负太上皇与皇上信任。”
贾母含笑道:“娘娘放心,咱们家不是那起子轻狂人家。”
元春看着老祖母满脸认真,好似真觉得自家家风不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前她也不觉得自家有什么问题,可是进宫这么久,听过的见过的事情多了,如何不知家里的张狂?
她顿了顿,到底没有与贾母争辩,又提点道:“省亲的事也不要大办,只把我从前住的院子收拾收拾,咱们娘几个一处说说话儿便好了。”
不等贾母说话,王夫人先不愿意了:“这如何使得?娘娘乃天家嫔御,贵步临贱地,如何能不郑重?”
王夫人没那么多见识,只觉得她女儿好容易熬出头,自然要风风光光回来,让其他人都好好瞧瞧才好。
更何况元春的体面就是她的体面,元春省亲越是郑重,她在家中便越得脸,自然不愿意敷衍了事。
元春劝了几句,王夫人还是不愿意,元春还要再劝,却有小太监进来催促:召见的时辰结束了。
元春眼中立时便有了泪,贾母和王夫人也拿手帕抹眼泪,邢夫人意思意思抹了一把,起身去扶贾母:“咱们走罢,莫耽误了时辰,倒叫娘娘吃瓜落。”
贾母站起来,含着眼泪对元春说:“娘娘好好保重自己,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元春泪眼汪汪地点头,再次叮嘱:“家中儿郎以读书习武为要,莫叫他们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省亲千万千万莫要铺张。”
贾母点头,元春这才放心了。
*
贾母一行离开景阳宫没多久,她们和元春的对话就传到了坤宁宫。
是的,元春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有什么动静皇后都能知道。不仅是她,其他嫔妃处也是如此,这事皇帝也知道,甚至十分支持。
在皇帝心里,皇后是他的妻子、大庆的国母,与其他嫔妃完全不同。他们两个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皇后不欺凌嫔妃、戕害子嗣,后宫便是她的地盘,她想怎么管便怎么管,皇帝都不会插手。
不就是安插几个钉子吗?这多常见!
皇后又不随意窃听他人私隐,只要不犯事,怕什么?
事实证明皇后确实管得很好,皇帝登基以来,后宫一直风平浪静,让皇帝能心无旁骛地处理前朝。
这次贾元春和周贵人进宫,皇后自然也安插了钉子,且因为她们是太上皇指来的,又格外用心一些,对她们的一言一行十分关注。
这次消息传来之时 ,皇帝也在坤宁宫陪皇后和太子一起用饭。
听说贾元春迫不及待地召家中女眷入宫,不由嗤笑一声。他倒不觉得贾元春轻狂,只是这贾家得无能张狂到什么地步,才能叫贾元春如此不放心?
听到贾家女眷直接去了景阳宫,皇帝眉毛微皱:“她们没有来拜见皇后?”
皇后是国母,亦是主母,论理不管哪个嫔妃召见外命妇,都要先来皇后宫中参拜,否则便是不敬。
皇后笑道:“是我没叫她们来,贾妹妹入宫多年,想必思念家中亲人。我忙着其他事不得空见她们,何苦叫她们白跑一趟,白白耽误时辰。”
“皇后大度。”皇帝拍拍皇后的手,心中隐隐有些骄傲。
他的皇后便是如此,性子舒朗大气,并不在细节处为难。其实她虽不得空见,却可以让贾家人在宫门口磕个头,耽误不了她的事,还能彰显皇后威仪。
只是进宫的时辰就那么多,在这里耽误一些,亲人说话的功夫就更少了,故而皇后才格外开恩,免了她们跑这一趟。
当然,能得皇后召见也是外命妇的荣幸,贾家进宫一趟没见到皇后,就连磕个头都不能,在她们自己看来是不是恩惠便不好说了。
却说皇帝听宫人复述贾元春与贾母三人的对话,心中不由冷笑,这家人真是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肖想薛爱卿的妹妹了。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老九看上了薛家那丫头,正巴巴想娶回去做王妃呢!
这事自然不是燕郡王与皇帝说的,虽然燕郡王很想求自己皇兄下旨赐婚,但他还没求得宝钗同意。
也不是不同意,只是没有完全同意。
燕郡王听了薛虯的话,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找到机会向宝钗坦明自己的心意。
宝钗一开始很惊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反复确认燕郡王的心意后,也向他坦露了自己的想法。
简单来说,宝钗有自己的抱负,不可能困守后宅相夫教子,做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
按照她本来的想法,最好的自然是找个心意相通,能够支持她理解她的夫婿,不过这一点太难了,宝钗早已经不抱希望,并且做好了其他准备。
——也就是找个家世低的男子,依仗着他们家,便不能对她指手画脚;再或者干脆不嫁,留在家里做姑奶奶。
左右家里如今蒸蒸日上,并不急需她用婚事谋划,且她与哥哥谈过此事,哥哥也愿意支持她。
但燕郡王对她有意,宝钗思量再三,决定坦诚自己的想法。倘若燕郡王不能接受,那也不是薛家拒绝了他,不至于因此埋怨薛家,甚至影响他与哥哥的关系;若他能接受,也不失为一良人,对宝钗也是好事一桩。
燕郡王这才明白薛虯让她先问宝钗的原因,惊讶过后倒也接受了。他本就不是大男子主义,并没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想法。
在他看来,家中俗务可以托付给管事,孩子有乳母和先生照料和教导,他们只要把控大方向即可,实在不必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他的王妃有自己的事可忙,夫妇之间还能有更多共同语言,何乐而不为?
至于说会有外界压力?
笑话!他燕郡王需要怕谁?
岂不闻当年的九皇子便是京都著名刺头,总不见得这么多年过去,四哥登上了皇位,他也得封郡王、身负重任,地位越来越高,本事越来越大,胆子却缩回去了吧?
薛虯听宝钗说起此事,说道:“只是如此一来,你便不可能立于朝堂之上了。”
若宝钗只有一个人,或许还有当官的机会,即便这希望非常渺茫。但她要是嫁给燕郡王,就是绝了这条路,皇帝再信任燕郡王,也不会给他的王妃这么特殊的待遇,即便他愿意,百官也绝不会同意,她遇到的困难将比现在还要大上百倍。
宝钗却笑了出来:“哥哥想什么呢?我本来也没有那样的志向。”
薛虯:“?”
宝钗道:“我虽向往手掌权柄,却也知道这事极难办成,且不说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便能成也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连累母亲和两位哥哥,倒是图什么呢?”
薛虯:“……那你的意思是?”
宝钗:“我只要尽力便是了,能做到什么地步只看天意,即便只能做一小吏,或者在外头办些事情也是好的。”
如此说来,那燕郡王对宝钗便不是束缚,而是帮助了。
这也更符合宝钗的性格,她并不是崇尚冒险的人,更倾向于在保持现状的基础上尽力腾挪,只是从前、包括在原著里,她迫于形势没有办法,只能孤注一掷,但眼下不到那样的情况,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在宝钗心里现实永远是最重要的,什么理想、什么抱负,都不能凌驾于身家性命之上,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宝钗心中也十分动容,她没想到哥哥居然以为她想要以女子之身位列公卿,且即便如此他都支持她,叫她怎能不感动。
宝钗压下眼中泪意,说道:“且燕郡王也说了,若我想当家做主,我们可以去封地,届时他都由着我。”
时下王爷对封地没有管理权,而是由朝廷指派官员管理,但到了封地,燕郡王便是最大的,自然便少了许多束缚,宝钗能做的事情也多一些。
薛虯:“他倒是有心。”
宝钗点头,只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有疼爱她的母亲、有无条件支持她疼爱她的兄长,倘若燕郡王是真心的,她又会有一个心意相通的夫婿。这是父亲刚刚去世那一年,宝钗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不过宝钗还是没有答应燕郡王,这毕竟是大事,她希望燕郡王再好好考虑考虑,莫要冲动做决定,彼此耽误。
不过也算有初步意向了,于是薛虯便找个机会,状似无意地告诉了皇上,免得这个小心眼日后知道了不高兴。
皇帝一开始的确不是很高兴,并非看不上薛家门第,只是在这个年代,男子突然说看上了某个女孩儿,一定要娶她为妻,任何人都要暗自嘀咕几句,更何况皇帝不止把燕郡王当作弟弟,更差不多要当成儿子了。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眼看着燕郡王求而不得,每天变着法地展示自己的诚意,活像开了屏的孔雀,皇帝的心态也渐渐变了,先是心疼,然后恼怒宝钗不懂事,再然后气燕郡王不争气,最后就是彻底放平心态看热闹了。
皇后不知道皇帝想到了这些,听了贾家几人的对话道:“这贾元春倒是个好的,若她能劝住贾家,叫他们安分一些,那也是一桩好事。”
皇帝不置可否,只听贾元春这些话,倒还算个明白人。
不过想管住贾家?
皇帝摇摇头,不是很看好。
*
却说贾母的确把元春的话听了进去,也是亲眼见到了元春的处境,心中有些忧虑,回去之后便把儿子儿媳和贾琏、王熙凤叫来,叮嘱他们省亲之事上办得俭省些。
王夫人哪里愿意?
“元春一片孝心,不愿意咱们家为难,可是咱们家如何能不给元春做脸?元春处境不好,咱们便更该办得热闹些,好叫那起子小人知道咱们元春也有家族倚仗,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贾母瞥这个儿媳一眼,懒得搭理这个蠢货。
这时候贾政开口:“俭省些也就罢了,只是省亲乃是太上皇的旨意,太上皇的意思只怕是要热闹些,咱们家若是违背了圣意,恐怕不是好事。再则……”
他道:“……园子已经划好了,地基也打得差不多,有些地方连屋舍都开始建了。亲戚们也知道咱们要建省亲别墅,家家户户出钱出力,若是这时候不建了,恐怕他们心中不自在。”
若要不修园子,把钱还给亲戚们……已经花了的那部分钱他们家拿不出来,还会叫别人看了笑话。
这话倒有些道理,贾母想了想,说道:“那也罢了,只是建园子也罢,却不可太过铺张。”
贾政应下。
贾母又道:“告诉家里的人,娘娘如今
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她在宫里小心筹谋,咱们在外面也不能拖她的后腿,都给我老实一些,不许仗着娘娘的势胡作非为,谁要是在外头惹事,叫我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贾政再次应下。
他应得痛快,真正管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先说那园子。贾家的确想省着点花钱,但当日一时高兴,划的范围太大,而娘娘省亲的园子,怎么也不能建得太寒酸。
再加上薛家给的一水玻璃窗、玻璃器皿比着,其他东西即便用不上像玻璃一样珍贵的,好歹也不能太不像样,再加上贾家人本就不懂“省钱”两个字怎么写,建着建着就不由奢靡起来,虽不比原著中的大观园,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自然,原先借到的钱很快便不够用了,少不得再找亲戚拆借。
薛虯不由想起后世的一种说法,说贾家修建大观园挪用了林家的财产。
按照原著中的时间线,彼时林如海已死,黛玉随贾琏回到贾家,却并未提及家财如何处理,她的生活也没有任何改善。而贾家已是“内囊都翻上来了”,却有余力斥巨资修建大观园,要是没有外财很难做到。
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个说法,薛虯原不知道谁对谁错,但看如今看即便有他给的玻璃加持,省亲别墅修得依旧比不上原著中的大观园,且不得不到处借钱,十分吃力的样子,这说话竟有七八成是真的了。
至于说贾母说叫众人收敛一些——
贾家这些人无势时尚且猖狂得不成样子,哪里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早在元春封妃的消息传来没几日,便一个个以“国舅”身份自居了。这些日子享受着狐朋狗友的吹捧,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快活。
叫他们收敛?做梦呢!
贾母被人追捧久了,只以为自己言出法随,根本不知道底下人多会阳奉阴违,吩咐下去便算完了。
贾政迂腐无能,想瞒过他容易的很。贾赦自己还想玩呢,头一个不想收敛。贾琏倒是有心管,但想到老太太和二房便又灰心了,只有时实在看不过眼才出手管一管,其他时候便眼不见为净。
贾元春的一片苦心,终于变成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