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细细给林如海诊脉,沉吟了许久,才在众人或希冀或忐忑的目光中给出结论:“可以尝试一治,但是未必能治好。”
众人面露喜色,能试就好!能试就还有希望,总比等死强得多。
林黛玉抹掉眼泪,对张太医微微一福,说道:“那就麻烦太医了,若能治好爹爹,您便是我们家的恩人。”
张太医摆摆手:“微臣受四王爷和薛大人所托,自当尽心竭力,姑娘不必客气。”
说着叫人帮忙褪去林如海上身的衣裳,他要给他施针,林黛玉避到外间去了,薛虯等人却没走,见林如海被人这么折腾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由暗暗叹气。
张太医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银针,把林如海扎成了刺猬,期间还要随时注意,或捻或拨,小半个时辰后才把针拔了。
又给开了药方让林家的下人抓药,抓来的药材他亲自检查过,这才让人拿去熬了给林如海喂下。
等到金乌逐渐西斜,林如海终于醒了过来。
黛玉一直守在林如海床边,一有动静便察觉到了,顿时喜不自禁:“爹爹,你醒了?”
“玉儿?”林如海神情恍惚,似乎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这时薛虯等人听到动静也进来了,林如海这才回神:不是梦!
他思念女儿,在梦中见到黛玉不足为奇,但是梦见薛虯和贾琏就很离谱了。
有外人在,即便身在病中,林如海也不愿躺着失了体统,让人扶着半坐起来,还理了理身上的衣裳,甚至想要湿帕子擦脸,被下人给拦住了。
林如海也没强求,对薛虯和贾琏道:“让你们见笑了。”
又对薛虯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我这点事,还让你千里迢迢跑一趟。”
“林叔父何必与我这般客气,咱们两家本是故交,您又对我们多番照顾,您一时遇到难处,晚辈自该尽心竭力。”薛虯顿了一下,又说,“且四王爷对您多有赞扬,说您是朝中难得的忠正之士,江南盐政多靠您维持,哪里能看您被奸人所害而无动于衷?”
林如海面露惭愧之色,上次薛虯前来拜访时替四王爷表达了招揽之意,当时他没有答应,如今被害到这个地步,还要薛虯和四王爷帮助,不免有些羞愧。
到底是他高估自己了!可惜如今悔之已晚。
林如海看向身侧的女儿,他们父女已经许久未见,玉儿长高了,也长开了一些,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可她已经没了母亲,要是他也不在了,他的玉儿就成了孤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林如海心中满是忧虑,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对黛玉道:“爹爹许久没有用饭,眼下腹中饥饿,你去跟厨房说一声,让他们做完粥来吃罢。”
黛玉答应一声,带着下人出去了。
林如海又看向贾琏:“你一路跋涉辛苦,先去修整一下吧,稍后我有精神了再与你说话。”
“是,姑父。”贾琏也不傻,知道林如海有话与薛虯说,告辞退了出去。
下人们也鱼贯退了出去,只留下长瑞和小林管家两人伺候着。
林如海这才与薛虯道:“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此番我的病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有人在我的饮食里投毒。投毒之人是谁我不知道,但他们的目的却知晓一二。”
“这两年江南局势越发混乱,不少人都盯着盐务,我虽然严防死守,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叫他们钻了不少空子,如今江南盐场利益纠缠,已然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被他们窃去多少好处!”
说到这里林如海顿住了,缓了一下才继续说:“这一年来,我一直命人暗中调查,想知道这些人背后牵扯的到底是谁,好以此与他们牵制平衡……”
薛虯皱眉:“这太危险了!”
“是啊。他们势大,岂是我单枪匹马可以抗衡的?只是我身受皇命,且盐务更关乎兆亿百姓,又岂能坐视不理?”
林如海哆嗦着手掀开被子,又把铺着的褥子掀开一角,露出底下的床板,床板上雕刻花纹,林如海在其中一个花纹上按了一下,原本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床板上竟露出一个五寸见方的暗格来。
林如海从里面拿出一摞叠好的纸,递给薛虯:“这便是我调查所得,便交给四王爷罢!若有一日能肃清江南,也算我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
薛虯犹豫一下,伸手接了过来:“我会安排人立即将此物送回京,林叔父也莫要灰心,太医说您的病有的治,您好好养身体,待来日好转,亲自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林如海苦笑一声:“你莫要宽慰我,若果真能救,玉儿又何以会是那般表情?”
不过他也不怀疑薛虯说谎,想来张太医的确能治他,只是能治成什么样子便不知道了。
想到这些,林如海呼吸急促起来,青黑的脸上泛起一层红色,十分诡异。小林管事连忙就要去叫太医,被林如海制止了:“我没事,我还有话与薛世侄说,莫要叫人进来打扰。”
薛虯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林叔父有什么吩咐?”
林如海重重喘了几下才恢复过来,半倚在床上,说道:“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玉儿。她母亲已经不在了,又没有个兄弟姊妹照应,纵然在外祖家住了几年,可是贾家那个样子……实在不能叫人放心,我这边的族人也都远了,竟连个照应她的人都没有。”
薛虯默默听着,并不搭话。
林如海说:“我原本打算过继一个孩子,好好教养他长大,玉儿也算有个依靠,可是眼下是来不及了。”
他看向薛虯,说出自己的目的:“看在我们两家交情,和那份名单的份上,我想将玉儿托付给你。”
“托付给我?”薛虯诧异,“可是我与林姑娘并无干系,即便平日有几分往来,又如何比得过贾家名正言顺呢?”
“这倒也不难。”林如海说,“只要你与玉儿定下婚约,自然便名正言顺了。”
薛虯:“……”
林如海见薛虯不语,苦笑道:“我知道……玉儿在我眼中自然是千好万好,但等我去了,她便只是个孤女,而你前途璀璨,日后自有高门贵女可为良配,叫你与她定亲是强人所难了。”
“林叔父言重了,我并没有这么想。林姑娘名门贵女,聪慧机敏,自然是样样都好。”
林如海露出一个笑意,随后又收敛起来,说道:“我知道这是为难你,但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得不替自己的孩子考虑。倘若我去了,玉儿便只有贾家这一个去处,届时岂非被全然拿捏,要她如何便要如何?贾家是什么样子,世侄也是知道的,我如何能放心?”
“咱们相交这么久,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把玉儿交给你我放心。只是暂时定下婚事罢了,如果你们情投意合自然最好,若不成……待过上几年,请世侄为她另寻一门婚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人品端正,能真心爱护玉儿即可。若没有合适的,即便叫她住到别院,或是做个姑子也无妨,只求世侄照应一二,别叫她被人欺负了。”
林如海眼中含泪,满脸恳求。
薛虯看他如此,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无妨,只不知林姑娘是否愿意?”
林如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然是愿
意的。”
林如海向来宠爱林黛玉,什么都依着她,还是头一回这般强势。可是其中的拳拳爱女之心却令人动容。
他吩咐小林管家从箱子里翻出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来,里头是一枚玉佩:“这是我家先祖传下来的,算是传家之物吧,今日我把它赠给你作为信物。”
薛虯郑重地接过,交给长瑞收起来。
这东西未必多贵重,但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意义不同一些。这种东西很多大户人家都有,薛家也有一些,还有一件是专门给嫡长子媳妇的定礼。
只是薛虯来时没有想到这一茬,并没有带过来。
想了想,他从脖子里掏出一个玉坠,说道:“这是我出生时父母找了上好玉料请人雕刻的,我从小便戴着,十几年来从不离身,便送给林姑娘吧。稍后我便给母亲写信,请她将定礼送过来。”
小林管家替林如海收下了这份礼物,薛虯和黛玉的婚事这便算口头定下了,之后再补上仪式即可。
林如海拿着玉坠,脸上焕发出光彩,仿佛病一下好了一半,笑道:“好!好!玉儿以后便靠你了。”
“林叔父放心,晚辈言出必行,必定好好照顾林姑娘。”薛虯又劝他,“但是您也得好好保重才是,否则林姑娘又如何能真正开怀呢?”
林如海点头,颇有些感慨的样子。然后突然问:“你还叫我叔父?”
薛虯:“……岳父。”
*
薛虯从房间里出来,黛玉已经带着吃食回来了,薛虯对她点点头:“林大人请姑娘进去。”
林黛玉对他福福身,带着丫鬟进去了。
薛虯见长瑞一直偷偷往黛玉那边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看什么呢?”
“小人只是有点回不过神来,林姑娘以后就是咱们家主母了?”他摸摸怀里揣着的小盒子,语气飘忽,“大爷居然定亲了?”
薛虯淡淡道:“只是口头定亲,没有交换庚帖,还不能作数。”
“还不能作数吗?”长瑞有些失望。
薛虯看他:“你倒挺喜欢林姑娘?”
“林姑娘出身高贵,性子又好,待咱们这些下人也亲切,小人自然喜欢。”长瑞嘿嘿笑,“不过最重要的是太太喜欢,要是知道您定亲了,定的还是林姑娘,她一定高兴!”
他问:“大爷不喜欢吗?”
喜欢吗?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毕竟是大名鼎鼎的林妹妹,无数人心目中的女神。更何况她相貌美丽、才华出众、真诚直率,是个极为出众的女孩。
但那种喜欢更多是对美好事务的欣赏,仿佛并非男女之情。
薛虯没有接长瑞这话,说道:“林叔父怕自己好不起来,这才给林姑娘找个依靠,若他的病好了,许是便改变心意了。”
“可是大爷连岳父都叫过了!”长瑞替自家大爷鸣不平,“始乱终弃,大爷也太可怜了!”
薛虯:“……”
他瞥长瑞一眼:“皮痒了是吧?”
“小人胡说的,大爷莫怪。”长瑞笑着讨绕,想了想又说,“我瞧着林大人喜欢大爷的样子,即便病好了也不会反悔的。”
“那也未必,眼下林叔父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一心替林姑娘安排后路,可要是他没事,必然多考虑林姑娘的意见,若林姑娘不愿意,恐怕他也只能退让。”
长瑞不以为意:“林姑娘怎么会不愿意,大爷这么好,谁能嫁给大爷都是福气!”
薛虯:“方才还说林姑娘好,眼下又变了?快别说这种话了,旁人还以为咱们家人都跟你一样厚脸皮呢!”
说着大步走了,长瑞赶忙跟上,问:“那咱们还要给太太去信吗?”
去信自然是要去的,薛虯回到房间,亲自写了一封信告知薛母此事。又把林如海交给他的名单看了几遍,确保都记住了,才叫来暗卫。
这自然不是薛虯的人手,是四王爷派来保护他兼传递消息的,薛虯把信和名单交给他们,让他们尽快送去京城。
办完这件事,薛虯有些困了,这一路舟车劳顿,他也不免疲惫。去暖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刚睡醒,小林管家便带着人过来了,张口便是:“姑爷!”
薛虯:“……”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也有些别扭。
小林管家对薛虯的态度比之从前更为恭敬,还透着些从前没有的亲切,让人把东西放到桌上,赔笑道:“这是家中的账本和对牌,从前都是老爷亲自管的,老爷病了之后便由小人管,如今姑爷来了,小人把东西给您送过来。”
薛虯:“……”
他问:“这件事林……岳父可知道?”
小林管家:“就是老爷吩咐的。姑娘不懂这些,又一心陪伴老爷,家里的事只能依靠姑爷了。”
薛虯想了想,说道:“我看你将家中管得很好,这些还是你管着吧。倒是投毒之事的始末你与我说说,还有扬州如今的局势。”
小林管家要再劝的话又咽了回去,比起家事,这些事情的确要紧得多,他将知道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大致与薛虯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多了很多细节。
薛虯耐心听完,问:“所以你们不知道是谁对岳父动的手?”
小林管家低下头,羞愧道:“小人无能。”
“不是你无能,背后之之人既然敢动手,必是做好了准备,你查不出来也是有的。”薛虯沉吟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现在再查只怕也查不出什么了。只是此事可一不可二,你们可排查过家里?”
小林管家叹了一声:“老爷这个样子,我们实在有心无力。”
薛虯点点头:“事有轻重缓急,保住岳父的性命自然最要紧,你们的做法没有错。你们只管照顾岳父,外头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
晚饭过后,贾琏来找薛虯一起去看林如海。
薛虯奇道:“你今儿倒积极。”
“不是我积极,是家里交代的差事还没办完,可不得抓紧些?”贾琏苦着脸说。
“你家里还给你差事了,是什么?”薛虯好奇地问。
贾琏顺嘴秃噜:“还不是林妹妹……”
话说半截,他顿住了,讪讪道:“这事不能告诉表弟。”
薛虯也不与他较真,二人一起去了林如海所在的正院。到的时候林黛玉在里头,小厮让他们稍等片刻,他先进去通传。
过得片刻,里头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接着门帘子被高高挑起,先是一个小丫头走出来,紧接着黛玉在雪雁的搀扶下出来了。
她低着头,只看到雪白的下巴和两只红通通的耳朵。先是对贾琏福了福,喊了一声:“琏二哥。”
又对薛虯福了福,起身时飞快抬眼扫了他一眼,薛虯也正看着她,二人目光相对,黛玉飞快收回视线,脸颊和耳朵红成一片。
等她带着人走了,贾琏还有些疑惑:“林妹妹今儿怎么了,跟平日不大一样。”
还能怎么?定是林如海告诉黛玉定亲的事了,看她的样子应该也是不抵触的。
如此薛虯便放心了,虽然林如海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薛虯并不希望林黛玉是被迫应下这桩婚事的。
他没有接贾琏的话,只道:“进去吧。”
二人进得屋内,便见两位太医
并孙老御医在外间,围着桌子说些什么,似乎是在探讨林如海的病情。见到他们进来,孙老御医对薛虯道:“早听说你来了,果然如此。”
“听说这次多亏您,林大人才保住一条命,劳烦您了。”薛虯问,“林大人现下如何了?”
“清醒着,方才吃了药,还吃了一点东西,瞧着精神好了一些。”
“我们进去瞧瞧。”薛虯与贾琏二人进了里间,林如海半躺在床上,手边放着本倒扣的书,床边的小案上是切好的瓜果和几样好消化的点心。
见二人目光落在这上头,林如海咳了两声,笑呵呵道:“是玉儿叫人准备的,怕我饿着,想吃的时候随时都有。这书也是她给我读的,怕我闷得慌。”
“林妹妹果然细心,姑父有女儿在身边,气色也好多了呢,只怕不日就要好转了。”贾琏恭维。
林如海更高兴了。
三人说了几句,贾琏给薛虯一个眼色,薛虯正要退出去,林如海却说:“虯儿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贾琏:??
虯儿?
他头上缓缓冒出一排问号,很快又被自己压了回去。他和薛虯的关系本就不错,既然林如海说不用避开,他便不拐弯抹角了。
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这是老太太让我带给姑父的。”
林如海接过信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表情变也没变,淡淡道:“老太太想让玉儿和宝玉定亲?”
“是!老太太的意思是姑父身体不好,用林妹妹的喜事冲一冲,许是就好了呢!”贾琏打量林如海的神色,见他既无恼怒亦无欣喜,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如海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其实就是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定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免得日后再生变故。
可是贾母凭什么认为他林如海能看得上贾宝玉那个纨绔呢?难道只因为他快死了,就要推女儿进泥坑吗?
他宁可玉儿一辈子不嫁!
要是没有薛虯在前,林如海想要拒绝还真得费点心思,拒绝贾母倒是容易,但黛玉还得由贾家教养,得罪了人总归不好。如今便没有这些顾虑了。
林如海将信纸叠起来,微笑道:“老太太的心倒是好,只是提得晚了些,玉儿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贾琏有些惊讶,“我倒不曾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定的是哪家的郎君?”
他倒不是非要促成黛玉和宝玉,只是一来好奇,二来打听清楚些,回去也好向贾母交差。
“就今儿刚定下的,人么……”林如海看向薛虯,“……便是虯儿。”
贾琏:“??”
他一脸“你不要驴我”,都是一起来贾家的,怎么你就那么优秀,还抽空定了个亲?
薛虯对他点了点头,还露出腰间挂着的玉佩,意思是没有骗他。
贾琏一脸恍惚:薛大表弟和林妹妹,这都是什么缘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