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香炉内,最后一缕返魂香在半空中逸散。
看守地窖的小弟子打着瞌睡,并没有注意到内室有人苏醒,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小师弟,小师弟。”
一个噙着笑意的嗓音唤了几声。
地窖外的墨家弟子迷迷糊糊醒来,正对上一双映着烛光的幽深眼瞳,他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青年是谁。
“我睡了多久?”
“……两、两个月零七日。”
“唔,这么久啊。”
梅池春有些意外,又问:
“那放在我枕边的那些衣物,是谁准备的?”
梅池春在石床上醒来时,原本那一身陈旧血衣早已不见踪影,只**地盖着一条薄毯,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他从前见过珑玲给人整理遗容的手法,可谓熟手。
让他意外的是枕边备下的衣物。
和他借来的少年身躯相比,他原本的身体要更宽阔些,以前的衣袍必然是穿不下的。
但这一身却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不止尺寸合适,就连衣袍上纷乱华丽的刺绣,错金嵌玉的腰带,都很合他的品味,不像是墨家抠搜的风格。
那名弟子笑着解释:
“当然是珑玲姑娘特意准备的,找了青铜城里最好的绣娘,怕赶不上你醒来,还额外加了钱赶工……啧啧,这衣袍,这腰带,这打扮得简直比姑娘还精……”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响指,角落里那个陈旧匣子上的禁制应声粉碎,弟子猛然收声。
那上面的禁制可是钜子亲手所设!
这名墨家弟子看着这张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庞。
看他打开匣子,从中挑挑拣拣,取了一柄梅花书刀,一枚雕着镂空梅纹的白玉佩,余下那些朽坏的香囊、竹笔,早不能用的丹药,他都没拿。
墨家弟子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眼前这个人,可不是进去前那个重伤垂危的一境灵修。
神魂归体,不仅让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愈合,也令他重回四境巅峰。
莫说墨家,整个九州,能制住他的人也不足一掌之数。
——难怪钜子要派人看着他,说他醒来之后务必立刻上报!
弟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后撤半步,刚碰上腰间的玄龟令,便见那人回过身,小巧锋利的书刀在他指尖流畅翻转,他笑吟吟道:
“要跟你们钜子通风报信?”
“……怎能说是通风报信,”这位墨家弟子讪笑一声,“这是知会,钜子说了,珑玲姑娘已是墨家弟子,您既然是珑玲姑娘的道侣,自然也是自己人。”
“话说得倒是顺耳。”
梅池春抬脚慢悠悠走近,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可惜,我可没打算跟你们当自己人,你和守在外面的那些同门,得稍微吃点苦头了。”
“你可是我们钜子救活的!梅池春你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就忘恩负义,人活一世,岂能人人都对得住?”
这个自己人,他可不敢当。
墨家大义,九州无人不钦佩,可真要大家自己去做墨家弟子,恐怕没几个人愿意。
眼看着梅池春无动于衷,仍然准备将他打晕逃跑,那弟子又调转话风,急忙大喊:
“——你就不想知道你昏睡的这段时间珑玲姑娘去哪儿了吗!”
指尖凝聚的灵气盘桓着,并未立刻落下。
梅池春凝眸质问:
“她没在青铜城等我?去了玉皇顶,还是去了死生冢?”
“都不是!”
那墨家弟子心道真是一个猴一个栓法,一提珑玲姑娘,这煞神果然停手。
他望着那双神色凝重的眼,掷地有声道:
“珑玲姑娘率姬灵渊姬照蓉兄妹二人,还有「非攻队」的梅韫秀,十日前已经拿下了医家回春坞,现在直奔农家桃源岛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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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纵横的水田倒映着暮色,青鸢掠过层层盘旋的梯田,在渺渺山麓间盘桓,将桃源岛入口的风光尽收眼底。
下一刻,却有一道细长的幽绿影子凌空抽来。
混在鸟群中的墨家青鸢被瞬时击落,一头砸在泥土中,轰然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琉璃眼珠最后倒映出的画面,是一群狂舞藤蔓,它们将青鸢击落后又悄无声息地收束回林中,从头至尾,青鸢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农家不善舞刀弄枪,却能凭借四时地气,操控那些被太岁污染的物妖。”
听了秀秀用青鸢探查到的见闻后,姬灵渊如是道:
“这些农家稷官,把田看得比命还要紧,一对一打架自是不怕,但想要强攻桃源岛,在里面安插灵讯柱石,没那么容易。”
破庙内尘埃飞舞,姬照蓉回过头,对阖目休息的珑玲道:
“即便尉迟肃调派了一千兵家弟子相助,儒家也来了五百弟子,真要硬
碰硬,恐怕也免不了大量伤亡,还是得像我们在回春坞时那样,以理服人才行。”
“以理服人!?”
盘腿坐在一旁修理青鸢的秀秀没好气道:
“都把我的青鸢砸得稀巴烂了,他们看起来是会跟我们讲道理的样子吗!依我看,珑玲姐就该一人杀进桃源岛,把天戮剑往那位农家神农的脖子上一横,万事大吉!”
秀秀这话说得虽糙了点,但竟是最有可能性的。
就像他们之前强闯燕山医家那样,正是珑玲做前锋杀进回春坞,千余灵修在后支援,来个先兵后礼,这才有了与医家医圣坐下来谈话的机会。
医者仁心,不忍与墨儒兵三家开战,徒增伤亡。
再加上珑玲以自己的名声担保,只要放置灵讯柱石后,他们留下十人保护柱石,随后立刻退兵,绝不会窃取医家情报,不会伤医家任何一名药师。
医圣思虑再三,最终同意。
既然这种办法可行,大家都觉得,可以故技重施,再试一次。
三道视线汇聚在珑玲身上。
一身玄衣劲装的少女睁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道:
“就今晚吧。”
三人顿时笑逐颜开,叽叽喳喳商议起今晚突袭的计划。
姬照蓉在议论声中朝珑玲投去一眼。
其实当日珑玲来找他们的时候,她和姬灵渊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作为阴阳家最后的传承,他们不必和「非攻队」的那些弟子一样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在墨家有了安身之所。
何苦离开绝对安全的青铜城,面对围墙外那些邪祟,和虎视眈眈的诸子百家?
珑玲却道:
“去不去取决于你们,我来问你们,是因为阴阳家凋敝,除了归顺巫山的那几个阴阳家弟子外,这件事,整个九州就只有你们能做到。”
“如果你们愿意去,我会保护你们,如果不愿意,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姬照蓉有时候觉得珑玲颇有几分大智若愚的劲。
谁能拒绝“整个九州只有你们能做到”的肯定?
谁又能拒绝九州第一强者承诺的保护?
更何况这一路,无论是邪祟还是敌人,的确是珑玲在前头一力相挡,也让姬照蓉和姬灵渊见识了何为九州第一的剑技。
光是见到那个清瘦背影立在前方,便能让所有人有种风雨不动的安心感。
“今晚?会不会太急了点?”
姬照蓉沉思片刻后问:
“你与医圣交手,据说医圣的悬丝术既可活死人肉白骨,也可以夺人性命而不留痕,你当真没事?”
有句话她没说。
今日死生冢传来消息,尉迟肃说,因为死生冢调了人给珑玲,守备空虚,不适合看押师月卿,没想到在运送师月卿去昆仑山的路上,被人半途劫囚。
师月卿去向至今不明,就连到底是何人出手劫人,竟然也不清楚。
姬照蓉担心,珑玲会因此加快进度,即便受伤也强撑。
“我自有我的判断,我既然承诺保护公主,就不会让自己倒下。”
对上珑玲那样认真的一双眼,倒叫姬照蓉不知为何心跳快了几拍。
愣了一会儿,她才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反正你要是倒了,我肯定立马跟我兄长跑回青铜城。”
收回视线,姬照蓉阖目列阵。
天上星罗棋布,对应地面天地分野。
农家擅长利用物妖,她也可以利用阴阳术,找到太岁瘴气最薄弱的地方。
那里就是桃源岛的护岛妖阵最薄弱之处。
珑玲听着他们的计划,视线却落在了破庙外。
柳树枝头渐渐升起月牙,昏黄月牙晕在苍蓝色的夜幕里,让珑玲莫名又回想起竹林摇曳的那个夜晚。
也不知道他醒来后发现她不在青铜城,会不会又生她的气。
与此同时,农家内部灯火通明,也在严阵以待。
“……那个司狱玲珑,强闯回春坞如入无人之境,不仅没有如传闻中那样灵气尽失,我看还大有长进!神农听我一言,必须与法家联手,否则,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来!”
一名衣袖绣着雪莲花的农家长老怒然拍桌,震得桌上茶水四溅。
“也无需如此悲观。”
另一名长老徐徐开口:
“医家不也毫发无损吗?”
“你真信他们只是安插一个灵讯柱石?”
绣雪莲花的长老起身踱步:
“如今九州遍地邪祟横行,百姓蜂拥逃至各地龙脉求生,诸子百家哪家不是不堪重负?他们想一统九州,称王称霸,我不管,但我们农家农耕不辍,肩负天下之本,绝不能陷入这些勾心斗角之事,致使桃源岛成为某一家的粮仓!”
此话落下,堂内静默片刻,有个极为年轻的嗓音忽而笑道:
“三长老这话说得没错,人心隔肚皮,兵家嗜杀,儒家伪善,墨家就算没坏心,也难保他们不被这两家诓骗!司狱玲珑为首的三家联盟,其目的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农家不能如医家那样被动。”
这声音太过年轻,不该出现在农家内部的议事堂内。
众长老循声看来,瞧见一张英俊疏朗的面庞,即便众多长老打量审视,也不怯场,一双狐狸眼微弯,漾着和煦笑意。
三长老眯了眯眼:“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怎么没见过你?”
青年没开口,倒是坐在末席的十长老捋了捋胡须,笑容神秘地开口:
“不知诸位近日是否听说过一个传闻,传闻说,十年前死于司狱玲珑之手的兵家诡将梅池春死而复生——我之前也以为是谣传,直到亲眼所见,才知天下竟真有起死回生之事。”
满桌骇然,惊疑不定的视线汇集在十长老身旁的青年身上。
“不可能!”
“人死岂有复生之理?”
“莫不是哪里来的冒牌货,招摇撞骗,想趁乱图谋——”
话音未落,骤然袭来一股强劲灵流,席卷整个议事堂,灯烛霎时熄灭,桌椅更是掀翻无数,众人凝气护体。
心中大骇之际,却又见灯烛次第燃起,照亮议事堂一片狼藉的同时,也照清那个正俯身用「少阴君火」点燃烛火的青年。
梅池春踩着遍地碎片,一撩衣袍在主位落座,乌发垂落前襟,他笑道:
“不必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与农家无冤无仇,岂会伤人?”
好一会儿,一直未发一语的农家神农开口:
“阁下来此,意欲何为?”
迎上那道满怀戒备的视线,梅池春偏头,撑着下颌道:
“方才你们说,与法家联手,也就是说,桃源岛外早已有法家狱官埋伏,只等你们里应外合?”
神农并未答话,梅池春继续道:
“要是司狱玲珑今夜故技重施,孤身偷袭,你们农家就算能里应外合,也免不了伤亡惨重,但如果交给我来指挥,我可以最大程度,保你农家弟子安全。”
说完,他环顾周遭颇为狼狈的农家长老,收回视线,定定望着眼前的老者。
“你们十长老可以作证,我是正大光明前来拜访,要是想对农家不利,何必暴露给他?你们还有法家在外支援,难不成还怕我一人?”
“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我与司狱玲珑的宿仇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梅池春在神农眼中看到了动摇之色,便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
十长老也在一旁推波助澜:
“是啊,与法家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倒不如跟梅池春联手呢!别到时候等司狱玲珑杀进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晚……”
“不好了!”
门外有弟子入内,看了眼这遍地狼藉,先是一怔,随后又急忙道:
“护岛妖阵被触发,有人看到司狱玲珑单枪匹马闯进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时候也来不及纠结梅池春的问题,议事堂内所有长老鱼贯而出,登上了农家最高的塔楼。
果然,远处苍蓝灵光点燃寂静黑夜,一道清瘦身影背着硕大剑匣,如鬼魅般灵巧穿行与狂舞的妖藤中。
和粗大藤蔓相比,那身影瘦弱得几乎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光点。
但在妖阵掀起的飓风中心,她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见缝插针地劈开剑匣,回身一脚,将其中的青铜柱石踢入灵田中央。
那可是整个农家最核心的地带!
“妖阵全开!拦住她!”
三长老猛拍栏杆,大喊道:
“竟真敢一
人闯入桃源岛,她是真觉得自己是九州第一,天下无人是她对手吗!今日必叫她有来无回!”
众长老久居桃源岛,也是第一次见到司狱玲珑真身,无不心中骇然。
“……难怪世人认她是九州第一的强者,如此一往无前的悍勇,真是半点不惜命。”
他们站在这里远观都能感觉到那股不死不休的锐气,更何况与她正面交锋的那些对手?
夜色里,剑眉星目的青年眺望着远处的苍蓝色灵光,长眉压沉,眼中涌动着极复杂的神采,不像是仇恨,倒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只是没等众人看得分明,就见他松开眉头,神色淡漠道:
“你们的妖阵看来擒不住她,想好了吗?”
“妖阵不行,还有我们。”神农出声道,“她已负伤在身,梅院尊,你没看出来吗?”
梅池春落在栏杆上的指尖泛白,片刻,他抿出一个浅笑: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她就算是负伤,屠你们半个农家,也尚有余力,等你们两败俱伤,我再出手了结她也是一样。”
若是没见到司狱玲珑本尊,没人会信这话,但今夜亲眼得见,所有长老齐齐看向神农。
他说得没错。
要是牺牲他们宝贵的弟子,就算赢了司狱玲珑,那也是惨胜,没有任何意义。
两息之后,梅池春终于等到神农点头。
“好。”
“三长老,交出谷令,让他指挥妖阵和底下的弟子。”
袖中紧握的力道松了松。
在场的其他长老也松了口气。
“这墨家儒家和兵家,到底给她开了什么好处,值得她如此拼命?”
有人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感慨。
“实在不行,抓到她之后我们也问问,万一我们也能开呢?”
“——你们不行。”
梅池春接过操控妖阵的谷令,握于掌中,在神农觉察到不对时,他已从塔楼一跃而下。
夜风中唯有青年犹带笑语的一句:
“她早就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开什么条件都没用,她是为我而来。”
众长老大惊失色。
放眼望去,只见月色下燃起「少阳君火」的赤红色,纯澈的灵气灌注进谷令之中,几乎在他落地的一刹,整个桃源岛的妖阵被强行关闭!
神农本以为就算这个梅池春心怀不轨,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停下妖阵,却没想到这人跟司狱玲珑狂妄得如出一辙。
一口气消耗如此多的灵气,饶是四境巅峰,也会有片刻的破绽!
那可是跟他有宿仇的司狱玲珑!
他再说一遍,到底是谁对谁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