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地牢内阵光流转,倒映在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眸中,师月卿神色镇定。
“哦?我还以为阁下更关心珑玲大人被赶出巫山的始末,没想到,对我似乎更有兴趣?”
梅池春知道她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而是食指朝他右后方立着的兵家弟子勾了勾。
镇守地牢的弟子心领神会,走到那七八名巫者身前。
这些都是师月卿的心腹,虽覆面做巫山巫者的装扮,但却并不是巫山人,而是她来巫山时一并带过来的随从。
“多谢梅院尊赏赐。”
这胡子拉碴的兵家弟子朝梅池春一拱手,回头对上那巫者呆滞目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那弟子沙包大的拳头一拳揍翻!
随后就被拽着脚踝,人事不省地被拖了出去。
拖去哪儿?拖去做什么?
余下巫者不敢细想,腿肚子都在打转。
师月卿冷声道:“阁下若以为这样就能唬住他们,恐怕想得太简单,他们身经百战,什么言行逼供都……”
“我们都是卫国人!受卫国大将军训练,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师月卿倏然回头,秀眉紧蹙。
梅池春斜坐着,指节抵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笑:
“这个,解了咒缚,扔去编入外面那些巫者,等着被分配去除祟吧。”
与之相对的,地牢深处传来的惊恐叫声。
“我衣服呢!你们想干什么!疯了吗!我是
男的!你们瞎了吗?我是男的!!”
这句凄厉的诘问回荡在空荡暗室。
灯影下,兵家弟子投下如山巍峨的身影,寂静不言地注视着他们。
“——还有辟兵术!”
又有一名巫者跳出来高呼:
“我们都被辟兵术重新炼化过身躯,虽然只有一部分,有的人是手,有的人是脚,有的人是仙基,我们都是用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
“我们随月卿大人来到巫山,是为助月卿大人成事,至于成什么事,我们一概不知,千真万确!”
“江载雪!”
师月卿鬓间流苏相撞,她沉眸怒道:
“此等荒唐乱象,你们儒家弟子就这样冷眼旁观!?”
江载雪瞥了眼那道群青色的背影,没好气道:
“背后骂人的时候说我们儒家弟子都是伪君子,复兴周礼的时候说我们是老古董,现在倒是知道叫我们儒家弟子主持正义了?”
“受不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你,亏你想得出来,恶心死了,走了。”
江载雪用力掸了掸衣袍,仿佛这里有什么脏东西似的,一脸嫌恶地快步离开。
梅池春从听到“辟兵术”三个字的时候,心底翻涌的那股刚刚平息的怒火又再度攀升,他目光灼灼,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卫国大将军。
辟兵术。
师月卿是以蔺青曜未婚妻的身份来到巫山的,这肯定不是他们要助师月卿成的事,梅池春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切,恐怕还是与辟兵术脱不了干系。
“很意外吗?”
梅池春轻笑,衣上金饰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训练,可以将人训练得能够经受住一切严刑拷打,除非他们自身有这样的信念,否则,总有办法能撬开他们的嘴。”
师月卿面上笑意浅浅,有显而易见的轻蔑。
“他们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接下来,梅院尊还有什么手段?”
那双风流佻达的眼落在她身后女使身上,后者当即打了个哆嗦。
“放心,这等没品的手段,震慑那些男子刚刚好,对付女子,我还是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的。”
梅池春捏着下颌思索片刻,眼前亮了亮:
“你们有没有特别讨厌的人?”
师月卿抿紧了唇。
“师姑娘自卫国千里迢迢而来,看似柔情小意辅佐未婚夫,实际上却有自己的一套班底,以你的心智谋略,绝不会屈就于一个蔺青曜,这样胸怀韬略的人,恐怕最厌恶的,就是蠢人。”
“听说那个巫山山鬼,擅摄魂之术,不只可以抽出魂体,与巫偶合二为一,也可以将魂体强行放进另一人的身躯内。”
梅池春微微俯身,笑看她眼底动摇的眼波。
“不知师姑娘这样一个聪明人,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冷静旁观着一个蠢人占据你的身躯,毁了你的多年谋划,用你的身躯,做出你想也不敢想的蠢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她身后女使亦是手脚冰凉。
女使声线颤抖道:
“梅池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么会有这种恶毒念头,简直枉为儒家弟子——”
“你们也会觉得恶毒!”
梅池春霍然起身,胸腔内爆发出的怒喝犹如惊雷。
“你们卫国人拿辟兵术培养这些死士时可知自己的恶毒!你未婚夫拿兵家弟子来完善他的辟兵术,你带人来救他的时候有觉得他恶毒过吗!”
“你是想嫁给蔺青曜,还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辟兵术的秘密,好培养出第二个像珑玲这样既有强大实力,又能唯命是从听凭调遣的辟兵人!?”
看着对方苍白如雪的面庞,梅池春只觉可笑。
“你自己也怕失去自我,身不由己的滋味吧?那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你们眼中算什么!算工具,还是算耗材!”
被他一脚踹开的椅子砸在石壁上碎成齑粉。
地牢内,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吸也几不可闻。
在这压迫感极强的氛围中,良久,师月卿缓缓抬头,她柳眉轻挑,微笑:
“让珑玲大人身不由己的人,可不是我,梅院尊这股火气,只怕发泄错了对象。”
她望入梅池春遍布血丝的眼。
“您不知道吗?珑玲大人是为了救您的妹妹,才会触犯蔺苍玉留在她体内的禁制,其实只要杀了那个小女孩就好,但她却执意不肯。”
“云雨台上我成名之战,是她教我如何破她的剑招,如何在台下万千仰慕她的人面前打败她,拱手将陪伴她百年的天戮剑,还有辛苦建立的敕命鬼狱送到我手里。”
“你说得对,我的修为永远不可能打败珑玲,但是,真正让司狱玲珑跌落神坛,被世人讥讽嘲笑的人,却是你自己啊。”
师月卿语调柔和,言语却如刀锋利。
“你以为她今日冲破封印,就能重回巅峰了吗?你错了,从前的司狱玲珑才是那个完美的辟兵人!”
“你让她的完美有了瑕疵,你毁了她纯粹的剑心!你把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变回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你玷污了她!梅池春,你那毫无价值的爱一定会把她害死!”
伴随着她密集如雨的话语,整个地牢都在微微震颤。
刚走出地牢的江载雪脚步一顿。
“不好,快回去!一定是梅池春又开始发疯了!!”
-
竹屋院内,正和姜玄曦坐在凳子上剥蒜的珑玲忽而抬头,几片竹叶随风吹落,恰落在她发间。
“失礼了。”
从珑玲身后走来的尉迟肃替她摘下竹叶。
珑玲眨了眨眼,道了声谢。
姜玄曦手里不得空,扫了眼放在矮桌上的玄龟令,神情有些无奈。
她对院子里的孟檀渊皮笑肉不笑道:
“你们儒家有梅池春这么个弟子,一定是尊周礼的福报。”
孟檀渊:“……”
珑玲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抿了抿唇道:
“钜子,您还没回答我,如果我能替墨家完成「天音云海」计划,您是不是就能将梅池春的身躯还给我。”
姜玄曦道:“珑玲姑娘,你若只是因为喜欢梅池春,所以才想冒险去做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再思量一二。”
尉迟肃朝珑玲瞥去一眼,她沉着脸道:
“为什么?我做这件事的原因,和我的实力没有任何关联,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答应去做,只要我的答应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完成。”
“我倒是不怀疑你死心眼这点。”
姜玄曦托着腮笑吟吟看她: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重视这里的力量。”
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你有想过你是如何恢复灵气的吗?”
珑玲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姜玄曦一边剥着手里的蒜,一边缓声道:
“灵修修的就是治心养气之术,有人追求心无挂碍的无情大道,也有人将天下万物装进心胸,这是多情之道,二者背道而驰。”
“世间庸者,常处于两者之间,但若要追求至高的力量,只能选一条路走到黑。”
“珑玲姑娘,你虽然恢复了昔日灵气,心境却与从前天壤之别,你接下来要走的,是与你前半生截然不同的一条路,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
大约高人说话都是这样云里雾里,珑玲其实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深意。
但她沉默半晌,开口道:
“我好像只是喜欢他,想要他永远这样明媚张扬,想他长命百岁,不必在大好年纪白白送死。”
竹下的孟檀渊不语。
“但,或许是我太贪心。”
珑玲低下头,摸了摸腰间巫偶:
“我不只想要他活下来,还想跟他一起活在一个我喜欢的世界,这个世界,要有安稳温馨的城镇,熙熙攘攘的街道,围墙之外没有邪祟,只有四季如常,大家安居乐业也好,四海为家也好,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我只是为了这个才想做这件事,不行吗?”
院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姜玄曦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噗嗤笑出了声:
“诶呀,我的错,是我小看你了,我还以为你真被那小子迷得晕头转向,满脑子都只想着卿卿我我呢……”
珑玲不解:“那个当然也想啊,又不冲突。”
听了这话的孟檀渊眉头拧得能打结。
青天白日,成何体统。
“珑玲姑娘。”
尉迟肃忽然出声。
“你若有此决心,我尉迟肃愿率兵家三万弟子,听从调遣。”
姜玄曦和孟檀渊俱抬头朝他看去 。
短暂的错愕后,孟檀渊意识到了什么。
尉迟家世代敬奉九天玄女,之前尉迟肃还要求娶珑玲,现在他却突然转而效忠她,只有一个可能——
尉迟肃也发现身为辟兵人的珑玲,极有可能就是数百年前战死的玄女。
有人自带三万兵马效忠,珑玲自然愿意,只是她又想了想,问:
“你不准备娶我了?”
尉迟肃顿了顿,这位个头魁梧的兵家之主竟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珑玲姑娘如果愿意,也……”
“她不愿意,这里没人愿意,一个人都没有,谁允许你进来的?谁来回答我,到底是谁把他放进来的?”
不知何时站在竹屋外的梅池春冷冷出声。
姜玄曦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老师带他进来的。”
孟檀渊:“……”
梅池春皮笑肉不笑:“老师,你自己感情不顺就见不得徒弟恩爱,不太好吧?”
珑玲看到姜玄曦和孟檀渊两人的表情都僵了一下。
不过没等多久,她就被梅池春拽进膳房里了。
虽然去的时间长了些,不过梅池春的确是提着一篮子肉菜回来的,他不让珑玲插手,指了指竹屋后山。
“把蒜放下,你若闲着没事,后山有一处温泉池,玩去吧。”
珑玲偏头看他的脸色。
“你为什么又不高兴?是因为尉迟肃吗?”
“没有。”
当然不是因为尉迟肃,这人想当他情敌,恐怕还不够格。
他只是想到今日与师月卿的那些话。
……真是个恶毒的女人,说的全是掏他心窝子的话,她舔嘴的时候怎么没毒死她呢?
“你的修为,真的全都恢复了?”
迟疑了一会儿,梅池春还是一边摘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这个问题。
珑玲哪里知道他千回百转的心思,直言:
“灵气是恢复了,不过运剑讲究心念合一,现在大约合不了一,所以天戮剑技不能再和从前那样随心自如,若想回到以前的水准,得重新修行……怎么了?”
梅池春扶额。
“没什么。”
真被那个该死的师月卿说中了。
要不是姜玄曦和孟檀渊的命令不能杀,他真想重刑逼问出她背后的人,以绝后患。
隔了一会儿,他发现珑玲正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今日在地牢里审出来的那些事千头万绪,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梅池春并不想说出来让珑玲烦心。
于是他松开眉头,道: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珑玲眨了眨眼:“我原本不喜欢你生气的样子,不过刚刚突然发现,你这样不太高兴的时候,其实也挺好看的。”
“……”
在梅池春的短暂愣神中,珑玲掂了掂脚,极其自然地、仿佛根本不需要犹豫和羞赧地……亲了他一下。
“那我去沐浴啦。”
少女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好一会儿。
梅池春继续低头摘菜,切肉,炒菜,然后突然冒出一个疑惑: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死而复活了?
这些该不会都是他临死前的幻觉吧?
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从身上随之而来的反应明白这绝对不是幻觉。
因为。
他就算是做梦,也不可能想到——
珑玲会带着那个与他感知共通的巫偶,一起去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