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玲自幼被人说成怪胎,今日才发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一回她才终于正眼打量了尉迟肃一遍。
此人面容肃然,目光如电,观面相就知道,既不是那种耽于酒色的无能之辈,也不是情窦初开没见过几个女子的青瓜蛋子。
思忖片刻,珑玲抬头问:
“杀父之仇,还有这么多条兵家弟子的性命,只要我嫁给你,真的能一笔勾销?”
尉迟肃负手道:
“这就是我的事了,珑玲姑娘只需考虑,嫁与不嫁。”
不远处,旁观着这一幕的蔺青曜面色沉沉,疑心这个尉迟肃是不是认出了她司狱玲珑的身份。
兵家尚武,尤其这个尉迟肃,是个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他醉心武道,执掌兵家以来虽不说有什么功绩,但兵家匪气在他的整顿下一扫而空。
十年来,九州鲜少听到兵家作乱,倒是兵家所辖的昆仑山一带,但凡有邪祟侵袭,身为兵家大将军王的尉迟肃都会亲自带兵平定邪祟之乱。
有人说这个尉迟肃行事正直,也有人说,兵家这是在养精蓄锐,待来日卷土重来。
按照后者设想,尉迟肃今日之举就不难理解了。
“你在迟疑什么?”
蔺青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那个和梅池春确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年唇色苍白,漆黑发丝被汗水润湿,发梢锐利,眼底逐渐弥漫有暗色蔓延。
“你有带她离开这里的余力吧?为何不动,为何坐以待毙?”
他的眸光忽明忽暗。
“莫非你是觉得,反正珑玲在外没有靠山,闹够了终究会回到巫山,所以,如果她真的嫁给尉迟肃,兵家就能为巫山所用,更准确的说,是为你所用?”
那双眼虽在笑着,睫下寒意却暗得望不见底。
蔺青曜几乎有种错觉,仿佛那个早该在十年前消亡的魂魄又重回人间,如从前那样,要继续阴魂不散地纠缠着珑玲。
“错了。”
蔺青曜语调冷酷:
“我无所谓尉迟肃能不能为我所用,也无所谓她嫁与不嫁——反正,不管她嫁给何人,她都是蔺氏的人,是属于我的东西,她注定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他望着不远处认真思索的侧影。
人这一生,能与几个人相伴百年,生死与共?
无论是当初的梅池春,还是此刻眼前的少年,亦或是那个求娶珑玲的尉迟肃。
他们算什么东西?
不过见了她几面,相处了一点时日,就自以为了解她,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蛊惑她,诱骗她,以为能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她是扎根在蔺氏的草木,离开他,就成了一片没有过去,没有来处的浮萍。
“我……”
珑玲将要开口的刹那,突然伸手推了尉迟肃一把。
尉迟肃与梅池春露出了同样意外的神色。
因为梅池春释出的那缕「少阳君火」正是冲着尉迟肃去的,而珑玲竟然选择推开了尉迟肃!
震动的瞳仁映出少女倏然而至的身影。
在眼前归于黑暗前,梅池春浑身血液翻涌,不可避免地再次回忆起十年前,红夜下,她杀意凛然直刺他而来的场景。
珑——玲——!!
少女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躯,浅浅松了口气。
还好她阻拦及时,真让他再一次调动全力和尉迟肃正面碰上,当场暴毙都不奇怪。
只不过……
她只是敲了一下他的脖子,他为何会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
珑玲想了想,没想明白,决定暂时搁置,回头对尉迟肃道:
“我答应了,但你得先寻来医师把他治好,否则没得谈。”
“好。”尉迟肃应得干脆利落,又淡淡朝蔺青曜看去,“还请蔺大人留下喝杯喜酒,若一切顺利,我自会派人护送蔺大人返回巫山。”
蔺青曜并未答话。
他看着紧拥着的两人,一种奇怪又熟悉的滋味翻涌上来,分不清缘由,只觉得不爽,碍眼。
待尉迟肃转身离去后,他才对鸦九冷声道:
“一线牵传讯十二殿,派巫招为副将,率一千巫者,师月卿为主将,死生冢汇合。”
“是。”
-
夏雷在云层后涌动,死生冢当夜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风吹烛动,掩上窗前,珑玲看了眼隐没在夜色中的山峦,如秀秀所言,在死生冢以内玄龟令毫无用处,也不知秀秀和她那两个师姐此刻安不安全。
回过身,珑玲看着桌案上静静摆放着的嫁衣与首饰。
……他们动作会不会太快了点?
“兵家物资不丰,地处西北腹地,一旦有机会去中原采购物资,必大量囤积。”
被人带来此处落脚,珑玲观察屋内陈设,就有所猜测。
此刻见他料理好霍启死后的琐事入内,极其自然地走到神龛前,在那尊女武神神像前点燃一炷香,珑玲更加确定,这里应该是尉迟肃的房间。
上了香,他在摆满兵书的案前正襟危坐,也示意珑玲落座。
名叫公孙秉的副将立在他身后,背对尉迟肃时,他的视线在珑玲身上来回打量了好一会儿,似有探究神色。
烛光昏暗,更显尉迟肃面容黝黑,眸如寒星。
“医师方才前来回话,那位小兄弟伤得很重,不只是皮肉伤,他借旁人之气改阵,强行施展「风林火山」,以他一境灵修的仙基,原本是承受不住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让他还能留住一口气。现下养一养伤,暂无性命之虞。”
“不过,我有七成把握,他就是我们兵家十年前身陨的朱雀院院尊梅池春,这是个搅弄风云,视人命如无物的祸害,珑玲姑娘,我不知你是如何认识他的,但我建议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灯花噼啪一声,珑玲长睫微颤。
“你允诺过,他可以归我处置。”
尉迟肃看了她一会儿,低头饮茶。
“所以我只是建议。”
一轮对话结束,内室诡异地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风高雨急。
直到公孙秉实在忍不住抬头,对珑玲使了使眼色,珑玲才意识到对方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在等着她开口。
“今日在演武场,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不杀我,反而提出求娶?”
公孙秉扫了珑玲一眼,心中腹诽。
原来是个直来直去的,难怪能拿捏住一肚子心眼的梅院尊。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想过要杀你。”
尉迟肃放下杯盏,目光移向一旁的神龛。
“你长得很像我们兵家供奉的九天玄女,你知道吗?”
九天玄女?
珑玲还真看不出自己和那尊面目模糊的神像有何相似。
“九天玄女并非真神,而是百年前齐国姜氏的一位女将军,将军姓姜名玄,她的故事,在齐国家喻户晓,久而久之,大家便以玄女称之。”
尉迟肃收回视线,直勾勾看着珑玲道:
“当年周灵王昏庸无道,
命齐国送公主入洛邑,齐国为除邪祟国力衰弱,群臣上奏,都说应该奉上公主避战,唯有玄女请命,她说——”
“公主无承袭齐国社稷的权力,便没有牺牲自己挽救社稷的义务,齐国养将千日,将未死,何故献女?”
“之后玄女领兵出征,在十里开外射下了一只周王室领土上的鹿,称‘周天子失鹿,天下诸侯可共逐之’,诸侯果然纷纷响应——小时候,我便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尉迟肃顿了顿。
“尉迟家世代为姜氏副将,然而我出世时,九州已不再是周王室与诸侯的天下,世间也不会有第二个玄女,所以我幼时就想,如果我有一日要娶亲,一定要娶如玄女这般威风凛然的女子。”
“正好,就在今日,你出现了。”
话音落下,窗外雷雨渐响。
公孙秉露出一个有些绝望的神情。
他附耳道:
“……将军,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听上去跟那种心系白月光,却随便找个女子做替身的狗男人有何分别?”
尉迟肃不解:“我娶了珑玲姑娘,又不是不对她好,这又怎么了?”
“是啊,”珑玲也理所当然地望着他道,“找替身为什么不行?只要对他好不就行了?怎么就狗了?”
公孙秉:……到底是这两人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大将军王。”
门外传来军士声音:
“玄武院内有急事,需得您亲自定夺。”
尉迟肃闻言起身,临走前又嘱咐珑玲几句,明日婚宴有什么缺漏的,尽管跟底下人说,随后才快步出了内室。
公孙秉却没有立刻跟上。
他回头,摸了摸袖中墨傀,对珑玲笑眯眯道:
“珑玲姑娘,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容貌相似就移情别恋的,如果是,那只能代表你不够喜欢,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对方,只是心有执念而已——尉迟将军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成婚是终身大事,还望珑玲姑娘,慎思。”
公孙秉这一番话,原本是受梅池春的要挟才说的,目的想搅散尉迟肃与珑玲的婚事。
然而误打误撞,倒是让珑玲的心意有些混乱。
……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根本不会找替身取代他吗?
珑玲听着窗外雨声,纷乱心念如细雨,绵而不绝。
另一头,梅池春所在的内室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公!孙!秉!
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是让他去搅散尉迟肃和珑玲,不是让他来搅散自己的感情的!!!
方才内室里那些话,梅池春借墨傀听得一清二楚,他用指甲盖想都能想到,以珑玲那个核桃仁大的脑袋,会冒出何等离谱的念头!
床榻上坐起的梅池春缓了口气。
即便是死生冢这种玄武院的地盘,他也还有些旧部,不能耽搁,趁着今夜雨势,他必须带珑玲离开这里……
吱嘎一声。
“你醒啦?”
内室一片漆黑,梅池春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跨过门槛,朝他快步而来。
“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去小解?要我帮忙吗?”
梅池春:“……”
屋内黑沉沉的,珑玲来不及点灯,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一如往常态度,扶着他躺回原位。
榻上少年却蓦然攥住她腕骨。
“你今晚住何处?”
珑玲眨眨眼:
“尉迟肃的房间啊,他看起来是这样安排的,反正明日成婚,住在一起也很正常。”
“……”
梅池春喉间腥甜,闭了闭眼。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他道,“你明白嫁人是怎么个嫁法吗?”
珑玲提起裙摆,随意地在脚踏边坐下:
“我看起来像是以为成婚就是盖一床被子聊聊天的小孩子吗?”
她当然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啊。
梅池春一贯舌灿莲花,难得有这样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好在他有了经验,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导珑玲的想法,于是忍了忍想要掐住她脖子跟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黑暗中,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理智。
“既然知道,为什么愿意?”
“你又生气了吗?”
珑玲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放软了声音: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啊,只需要成一次婚,就能换一条人命,有很多人死之前根本没人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们能有选择,已经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
梅池春忽而将她往前拽了几分,半撑着上身,直勾勾看着她道:
“你真的愿意和不喜欢的人成婚吗?他或许会打呼噜,磨牙,或许不爱洗澡,他会跟你后半生都同床共枕,你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你眼前——你自己想想,这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这个距离,让珑玲得以看清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
那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属于雄性的气息。
“你值得啊。”她轻声道。
仿佛有一只手缓而重地握住了他的心脏,一种窒息般的痛与快乐涌上心头。
梅池春良久未动。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蔺青曜,她应该去更高的,更远的地方看清这世间的模样,而不是被他所困,再一次成为折翼的鸟。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伤人的话就在喉间,只要他说出来,就能赶走她,不再让她被自己的恩怨所牵绊。
说出来就好了——
赶走她就好了——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伏在他枕边的少女先一步开口:
“不过你说得好像也没错,我没想过有人会不洗澡就上床诶,这个我受不了,打呼噜也不行,那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映亮了黑暗的内室,也照亮了眼前少女的衣装。
梅池春浑身微僵。
“你……”
他舔了舔唇。
“你穿的是什么?”
听了他这明知故问的话,珑玲低下头,又挥袖将内室烛火点亮。
窗外雨打风吹,内室暖黄灯烛照亮她身上绯红嫁衣。
“嫁衣啊。”珑玲起身转了半圈,望着他,很是理所当然道,“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想第一个让你看看,你眼光好——你觉得好看吗?”
“……”
在少女坦率又直白的注视下。
梅池春看了好一会儿,以手掩住半张脸,默默挪开视线。
“……好看。”
他想,从此以后,就算世间再有绝色,也不敌这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