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珑玲这话声音不大,唯有演武场上的人才能听清。

对面披发男子不解其意。

什么叫……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

整个玄武院九营,只有他们辟兵营接受了辟兵术的锻造,或是身躯,或是经脉仙基,经过改造后的辟兵人几乎都能晋升至二境。

当然,因为本身天赋的限制,再如何锻造重铸,辟兵营内的这些将士也没有一个提升到二境以上。

即便如此,一整个营的二境灵修,实力也已经不容小觑,他一个一境小卒焉敢大放厥词!

“虚张声势。”他啐了一声,“方位站定,阵法已成!你今日难逃一死!”

语落 ,演武场金光大盛,八人各站一处阵角,那些在演武场上肆意杀戮的阴兵仿佛得到召令,皆朝着八人大阵的方向聚集而来。

他们一人踩着一人肩膀,垒成一座人墙铁壁,如石壁上雕刻的神像般,居高临下,俯瞰着阵中少女。

或许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这绝不是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该有的架势。

“霍启!”

蔺青曜沉沉出声,咬字里带着薄怒。

“动动你蠢钝如猪的脑子,掂量清楚,你一小小玄武院院尊,到底有没有与我巫山十二殿相抗的实力!”

霍启还未开口,他身旁副将拍桌大喝:

“大胆!蔺青曜,你都成了我们玄武院的阶下囚了,还敢如此无礼!昔日梅池春不过一小卒,不也能从你们巫山十二殿手中夺下九条小龙脉吗!要不是司狱玲珑,还有你们巫山叫嚣的份!?”

霍启捋了捋满面虬髯,心下亦是如此作想。

“什么梅池春,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们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都能取代司狱玲珑,我怎么就不能取代梅池春,让兵家重拾昔日辉煌?”

闪烁着精光与野心的双目望向演武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叱咤九州的画面。

视线尽头,阵法已成,金光中,少女的身影宛如一个随时都可以被吞没的黑点。

菖蒲紫绣银线的衣袖下,蔺青曜半握的手指动了动,六气在他掌中隐晦流转,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演武场上的八人已发动攻击。

以阵眼为中央,阵法搅动周遭六气,五丈之内,所有灵气尽归这八人掌控,他们将六气灌注于这十数名阴兵身上,而居于中央的珑玲,却无法调动这天地间的一丝灵气。

“这招对付三境灵修都够格,用来对付你,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你就没想过,为何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珑玲抬起手,看着「阴阳风雨晦明」六气,逐一从自己掌中流逝。

只余下最后一缕气时,她倏然紧握五指,在周遭八人惊恐目光中,她本该荡然一空的仙基如潮水翻涌,灵气竟源源不断充盈周身!

一境、二境——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属于三境灵修的力量!

“她怎么……”

披发男子喃喃吐出三个字,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眨眼,那道身影已携剑斜劈而来,缭绕在她周身的灵气似寒水清冽纯粹。

那不是天地六气,而是——

呼之欲出的答案卡在了喉间。

剑影如新月,在狂风中被染成一弯血影。

方才还如铜墙铁壁的大阵,被这一往无前的血影掠过,豁然坍塌了一角,三具尸骸垒在她脚下,汩汩聚成一片血泊。

周遭有一瞬的死寂。

珑玲低首看着自己在血泊中的倒影。

这一次,比之上次与季衍交手时,似乎又挣脱了几分禁制,甚至已隐隐触碰到四境的壁垒。

为什么?

珑玲耳畔恍然回响紫衣女人的声音:

“……珑玲,多余的感情就如冶炼刀兵时的杂质,需得反复锤炼,将其剔除,剔除得越干净,你的锋芒才会越利,越一往无前……记住,锋芒变钝时,就是你的将死之期。”

又有一个女子含笑的嗓音盖过她。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

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

一个要她斩断七情,心无旁骛。

一个又说她内心空洞,不堪一击。

到底谁说得才对,到底怎样才能冲破这道压制她的禁制?

心念激荡间,观席上的霍启突然起身。

“辟兵营将士听令,谁能斩杀这二人,我重重有赏!真敢让他赢了,尔等统统就地处死!”

“呵。”

梅池春拭去唇边血痕,冷白如玉的面上浮现一丝讥笑。

“九天玄女在上,堂堂玄武院院尊,竟罔顾亲口定下的规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食其言?你如此独断专行,军士性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军令如山,你却当做儿戏,何以服众!”

霍启被梅池春这番话激得面红耳赤,一时间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那又如何!辟兵营乃我一手组建,没有我,他们何来这样的力量!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梅池春,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辟兵营哗变吗!”

这三个字一出,无论是观席上的蔺青曜,还是演武场周遭围观的兵卒间,都不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梅池春!?

哪个梅池春?

十年前的那个兵家朱雀院院尊!?

蔺青曜亦是眸光晦涩审视着那道身影。

远远看去,那人身形样貌的确与梅池春有相似之处,但死于天戮剑下的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她被骗了!

定然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处心积虑接近珑玲的骗子!

“辟兵营当然不能。”

他低低咳了几声,在蔺青曜的注视之下,他抬手搭上珑玲的肩。

分明比珑玲高出一个半头,少年却极自然地倚靠着她,宽阔肩膀几乎将珑玲整个人吞没怀中。

蔺青曜瞳仁倏然一紧。

稍稍平复了气息,梅池春扬唇轻笑:

“但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霍启怒斥:“一群草包!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亲自教你们怎么杀人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回过神来,梅池春抬起垂在衣袖里的那只手。

他的五指早已在一路拖拽时便露出森森指骨,稍稍一动,便撕扯出鲜血淋漓。

啪——!

一声极轻的响指。

方才与那披发男子一同铸阵的几人,忽然感觉到脚下似有千钧力道,将他们与这坍塌一角的大阵死死连接在一起!

糟了,这兵阵被方才那人一剑劈出缺口,让人乘虚而入了!

下一刻,兵阵逆势而行,之前灌注进七人体内的六气被迅速抽出,在少年掌中汇聚成一团纯澈的「阳」之气。

一瞬间,周遭兵卒的记忆被唤醒。

朱雀唳鸣,离火腾天。

青金石色的衣袍在烈焰中翻飞,灿然如金屑散乱,名为梅池春的青年头顶红夜,脚踏紫血,所到之处,无往而不胜。

记忆中那道红夜下的身影,与此刻鲜血淋漓的少年重合。

在众人瞩目之下,梅池春逼出自己神魂中的一缕「少阳君火」,融入这团「阳」之气,随即悍然一掌,将其拍入演武场的地面——

风起,林动。

「阳」之气幻化冲天炽焰,顺着演武场上的九天玄女石柱盘旋而上,在整个谷底轰然荡开!

“……是「风林火山」,梅池春,他果然就是梅池春!”

演武场上的十数名辟兵人们首当其冲遭到重击,场下旁观的兵卒也被余波冲击,掀得七零八落。

长阶上的鸦九闪身至蔺青曜身前,挡下了这道汹涌气流。

蔺青曜的目光却紧盯着身旁霍启。

见霍启释出六气,蔺青曜反应迅速,低喝一声:

“让开!”

鸦九只见自家殿主与霍启二人同时发动,一前一后,朝着演武场中央飞奔而去。

珑玲原本正凝望着身旁少年的侧影,仿佛觉察到什么,她缓缓抬起头,与蔺青曜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珑——”

喉间滚出这一个字的同时,蔺青曜眼底折射出一抹冷冽寒光。

半空风声呼啸,剑鸣声近在咫尺。

蔺青曜看着珑玲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清晰,仍是那张纯澈如白玉茉莉的面庞,仍是那双浓黑如墨的瞳仁。

然而,他从没有以这样的视角,见她剑尖向前,杀意凛冽奔他而来。

浑身血液在那一刹间凝冻。

铮然剑鸣贴着他耳畔而过,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眼底寸寸碎裂。

珑玲认出了蔺青曜,却未曾分给他一个眼神。

她紧握着手中刚刚开刃的新剑,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那道逼近梅池春的身影。

尽管手中所握并非天戮剑,但属于天戮剑的残酷剑意仍凝于她剑端。

天之戮民,代天诛之,蔺苍玉和之前的披发男子说得没错,她心有杂念,本该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剑,已不复从前锐利无匹的剑意。

然而——

珑玲握住剑柄的手指松了松,「生戮」一式的起手式被她举重若轻地回身一挑,剑气在半空凝成一道道幽蓝色剑影。

既有「生戮」一式的浑厚杀意,又轻盈如涉春水。

数十道幽蓝剑影掠过半空,霍启见这软绵绵的攻势,正欲随手一掌击溃,却没料到纤细如冰棱的剑意竟如虎爪凶悍,瞬间击溃他的防御,将他轰然重击于「风林火山」阵中!

五脏六腑俱被震碎,霍启身为三境灵修,尚不能自创灵气,此刻感应到演武场上没有一丝可以调动的六气,他仰面看着那瘦弱身影从天而落,心神俱颤地大喊:

“众将听——”

“谁敢擅动!”

梅池春咽下喉间腥甜,放眼看向四下的玄武院众人,眸色冷如寒刃:

“兵家规矩,军令如山,违者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演武场比试,她胜,霍启不遵军令,当诛,谁敢擅动,同罪论处!”

伴随着少年朗声怒喝,下一刻,在他身后响起了身首分离的断颈声。

玄武院院尊霍启死了。

一时天地肃穆,唯有鲜血喷溅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到底是何人?”

银冠紫袍的身影落在尸横遍地的演武场上。

面容阴沉的青年步步走来,目光冷厉地审视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天戮剑,代天戮民,是法家至高术式,不只伤及体肤,更屠戮神魂,绝无起死回生的道理——你究竟是何人,竟处心积虑扮演梅池春的身份,你藏匿在她身边,到底想图谋什么?”

梅池春眉心微蹙。

珑玲耗尽体力,尚未平复紊乱气息,便见蔺青曜步步紧逼而来。

她拖着剑,一语不发地站到了梅池春身前。

尽管珑玲什么都没说,但光是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激怒了蔺青曜,他剑眉倒竖,眉间聚起沟壑。

“珑玲!你胆敢站在他身边!”

经年累月的顺从,令珑玲听到这句话时仍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而梅池春看着她的后脊,在短暂僵硬后,她一寸寸地放松,并未挪动半步。

“我与巫山已无瓜葛,要站在谁的身边……是我自己的事。”

蔺青曜听到她声若蚊蚋的一句话,浑身血液都叫嚣着,恨不得用眼神将她撕碎。

“你生是蔺氏的人,死是蔺氏的鬼,什么时候有你自己的事?你的事难道就是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送死吗?”

他的嗓音仿佛淬着毒汁:

“珑玲,就算你一时犯病心软,也该有个限度,你比谁都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更何况是死在你天戮剑之下的人,梅池春是你亲手所杀,是这天下最不可能死而复生之人——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梅池春长睫微颤,眸色幽幽。

珑玲的呼吸在一瞬间凝滞。

生死一线都能无动于衷的少女,在这一刻眼眶蓦然变红。

她倏然抬头,咬着牙,挤出四个字:

“不、用、你、管。”

蔺青曜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记忆中的珑玲从不落泪。

哪怕是受剜肉之伤,哪怕在卫宫时被那些贵族欺负,她都不会有任何情绪。

所以蔺青曜那时讨厌她。

她太呆板,太无趣,太逆来顺受。

更重要的是,她是母亲蔺苍玉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十几岁的少年总想着执剑天下,却碍于母亲的命令,要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保护,自尊心超高的小少爷无法忍受,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

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应该是蔺氏覆灭那日,她将他从一地血污中背起来开始。

从雁鹜陂到巫山,有许多次连他自己都已经绝望,她却仍然陪着他身边,穿过瘴气弥漫的荒原,越过万水千山。

她会永远安静地待在自己身边——蔺青曜从没怀疑过这点。

但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喜怒哀乐?

蔺青曜在回忆里翻检,能够记起来的,依稀是那日她走出敕命鬼狱,举着手里一块木牌在阳光下端详。

正面似乎雕着「司狱玲珑」,背面雕着「梅池春克星」。

一贯毫无波澜的眼角眉梢,被与他无关的人牵动,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是蔺氏的造物。

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她就该永永远远只看着他,只听从他,她怎么敢生出二心!

“我偏要管!跟我回去!”

蔺青曜欲抓住珑玲手腕,却伸手抓空。

“这人叽叽歪歪说什么东西呢?”

被一只长臂揽过去的珑玲意外抬头,正对上少年故作深思的表情:

“我跟那个什么梅池春,长得就这么像?既然你们人人都说像,你就把我当成是他,我其实也不介意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是梅池春本人呢?”

珑玲定定注视他好一会儿。

尽管他确实长得很像。

尽管他还会梅池春所创的兵家术式。

但——

“没想过。”

梅池春眉梢一挑:“为什么?”

她瞳仁黑白分明,固执道:

“你看着我的眼神总在生气,但他的眼睛会笑,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