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在被溪水润湿的肌肤上,折射出白瓷般的光泽。
珑玲濡湿的手指刚触碰到地上的袋子,听他这样说,抬起头,湿漉漉的乌发垂落身前,她有些不解地望着背对着她的身影。
“为什么不可以?”
她认真求解,倒让梅池春一时哑然。
他眉头紧拧:
“什么为什么?‘先知蔽前,后知蔽后’,人开智而明耻……”
“你说话好像老头子啊。”
珑玲取了香露,又回身沉入水中濯洗乌发。
梅池春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他从前在玉皇顶时最厌那些老头子满口之乎者也,但凡开始说教,他总忍不住诡辩挑刺几句,偏偏这些经书他又过目不忘,学得最好,气得老师们对他又爱又恨。
没想到轮到他自己教别人的时候,脱口而出的,竟也是这些古板无趣的言辞。
“别管像不像老头子,总之以后你沐浴时要是有其他男子看,看一眼戳一只眼,明白吗?”
双手环臂的少年倒退几步,在岸边站定,目光却放远,似乎在警戒四周。
“不明白。”
小半张脸没入水中,少女的瞳仁在夜色中浓黑如墨。
“我从前在敕命鬼狱行刑也见过不少男子的身体,抽也抽过,砍也砍过,就连行宫刑也是我亲手来,人活着是块有温度的肉,死了是冷冰冰会腐烂的肉,都是皮囊而已,有什么看不得的呢?”
“……”
他现在明白以前他抬杠的时候,老师是什么心情了。
“巫山就是这么教你的?”他冷笑。
“不是啊,是蔺家。”
珑玲将洗好的长发挽起。
“你有听说过万兵之母蔺苍玉这个名字吗?我是被她教养长大的,小时候,她从一堆人里挑中了我,她说,我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心无旁骛,修行才能一日千里。”
茉莉气息的香露沾染着她的温度,被溪面上的晚风一吹,盈满少年鼻息。
梅池春垂下眼帘。
虽然世人都知道司狱玲珑出身蔺氏,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亲口讲述她的过去。
“那她也是如此要求蔺青曜的?”
溪中的水声停了下来,梅池春仍继续道:
“应该没有吧,否则蔺青曜当什么巫山十二殿的殿主,他该找个没人的山洞专心修行才是正事,你和那个蔺青曜不是自幼一同长大?他沐浴时可曾允许其他人在场?他会把自己的身躯当成一块肉供人观瞻吗?”
珑玲想了想,答:“他跟我不一样。”
四周安静片刻,草丛中隐隐有蛐蛐鸣叫。
“其实你说得也你没错,皮囊而已,大家都不过一块肉罢了,既然这样,还分什么男女彼此。”
原本一直背过身的少年转过头来,他半蹲在溪边,垂手拨弄着水流,似笑非笑道:
“我也不必等你洗完之后再来沐浴,现在就解衣跟你共浴不就行了?回青铜城后我又何必睡什么正堂,跟你睡同一张榻是不是也没关系?”
珑玲敏锐地从他含笑的语气里觉察到一点怒火。
他似乎又生气了,但珑玲仍旧不知他为何生气。
“可以啊。”
珑玲试探道:
“如果我说可以,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拨弄水流的手指顿住,梅池春盯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那个倒影长眉压低,唇线紧抿,眼底怒火几乎要燃烧起来。
却不是针对珑玲。
“你想得美。”他站起身,转头冲身后的少女摆摆手,“没有三书六礼就想白看我身子,太便宜你了。”
珑玲:?
回到月川城外的驻扎点,梅池春收到了从玉皇顶传来的讯息。
「文以载道」:钱已让人送至青铜城,省着点花,你那边和司狱玲珑的情况如何?
梅池春躺在树根下,想
也不想地划字。
「阿拾」:顺利。
「文以载道」:那就好,兵家那边的驻点送回情报,之前在洛邑埋伏墨家弟子的那一队兵家弟子有几个侥幸逃回,他们见过你出手,很难说有没有认出来,你跟兵家结怨那么深,自己多加防范。
梅池春看着最后那行字有些出神。
恰在此时,旁边的几个墨家弟子围着火堆,正好聊起了兵家。
“……要不是这次兵家与巫山联手,萧统领也不会在洛邑重伤,要是没重伤,怎么会在小小一个月川城牺牲?巫山的这个新司狱真是出手狠厉,相比起来,以前的司狱玲珑简直被衬托成心慈手软的仙人了。”
“谁说不是,要论杀人,谁杀得过司狱玲珑……不过自从当年司狱玲珑手刃兵家诡将梅池春后,巫山重创兵家,两家势如水火,怎么会突然联手?”
众人满心不解。
忽而有一阵茉莉香靠近,梅池春抬了抬眼。
“因为司狱玲珑和梅池春都不在了啊。”
珑玲凑到火堆旁烤头发,听到他们的对话,顺口解释: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势头正盛的是兵家,巫山忌惮兵家冒头,所以两家势如水火,现在的兵家,自从梅池春和上任圣者尉迟武死后,就日渐衰退,反倒是墨家在百姓中声望渐高,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当然会联手。”
火光映着少女莹白面庞,半干的长发柔柔垂下,让平日有些不好接近的珑玲看上去柔和许多。
对面的墨家弟子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珑玲姑娘,平时见你不怎么说话,没想到懂得这么多,真厉害。”
梅池春朝他淡淡投去一眼。
那人并未察觉,还道:
“不过也对,我以前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兵家圣者尉迟武不是死于伤病,而是被野心勃勃,欲谋权篡位的梅池春所杀,现任兵家之主正是尉迟武的大儿子,巫山的司狱玲珑替他手刃杀父仇人,也不是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诶,不过梅池春死了也是好事,他要是活着,恐怕墨家早就遭殃了!就当年梅池春那个势头,除了九主脉以外的龙脉几乎尽归兵家,要不是司狱玲珑及时阻止,他怕是真要剑指九州,吞并百家!”
珑玲凝视着眼前噼啪作响的火堆。
她身后的少年靠着树干,搭着腿,手里的玄龟令抛抛接接,并未言语。
“不是。”
珑玲忽而开口,几个墨家弟子困惑地向她看去。
“不是什么?”
“梅池春不是野心勃勃,谋权篡位的人。”
那名墨家弟子怜惜道:
“珑玲姑娘,你心善所以才看旁人也心善,虽说梅池春是尉迟武一手提拔,几乎认作义子,但权势面前,亲父子尚且反目成仇,何况半路义子?”
“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梅池春含笑附和着点头,“都做了兵家弟子,装什么纯良?司狱玲珑镇魔除祟,手底下焉有错杀的亡魂?”
珑玲蓦然紧盯着他,浓黑瞳仁映着忽明忽灭的火光,锐气逼人,也丽得惊人。
谁允许他这样说他!
梅池春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非议,他生前权势最盛时,耳边都不乏这样的风言风语,更何况死后这么多年。
他忍着笑意,故作不知地挑眉问:
“我说错了?”
珑玲一语不发地起身,去女弟子那边躺下了。
“吵架啦?”
有女弟子瞧着他们那边的动静,见珑玲怒气冲冲而来,忍不住凑近八卦。
“珑玲,你同那个阿拾到底什么关系啊?”
“就是就是,那日在城门处,你们俩明明还打打杀杀,怎么转眼又和好如初了?”
女弟子这边无人饮酒,临时搭的床铺干干净净,闻不到一丝汗臭,珑玲被一群年轻女孩距离极近的围着,一时有些无措。
“……没什么关系……”
“真的?”
大家显然不信,秀秀都说那少年死缠烂打,非得住他们家呢。
“要是没什么关系……那不如让给我师妹?我师妹可是偷偷夸了好几次,说那个阿拾长得好看呢!”
珑玲立刻翻过身来,严肃拒绝:
“不行,不会让给你的。”
几个女孩子见她如此正经好逗,忍不住哄笑起来,笑得珑玲气焰渐低,面颊微热,只好回过身躺下装睡。
不过说睡,珑玲却也睡不着。
当年巫山命她擒获梅池春,并不是无事生非。
那时的梅池春与尉迟武目标一致,似乎都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分裂九州的诸子百家,重新整合起来。
其实,诸子百家谁不想九州归一?
大家都知道,诸子百家联手,才有对抗太岁的希望,只是每一家都希望,由自己来做到这件事,兵家也不例外。
而兵家,唯一的手段就是征战。
手段虽然粗暴,却十分有效,梅池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兵家周围一盘散沙的城池纳入兵家的版图,又强行攻下几处小龙脉,迫使他们打开城门,收容那些得不到庇护的百姓,重新整合资源。
有人得利,就有人利益受损。
梅池春此举让兵家实力与日俱增,自然也让那些死伤无数的诸子百家惴惴不安。
他梅池春或许讲点道理,但兵家那些只懂杀戮的兵痞子可不会。
谁也不敢保证,兵家执掌九州后,会不会大开杀戒,屠戮诸子百家,只奉兵家为尊。
珑玲就是在此时横空出世,将一路高歌猛进的兵家,拦于剑下。
时隔多年,珑玲仍然不明白梅池春到底为何有那样的执念,一定要一统九州。
他看上去明明并没有什么野心。
有的时候……
她甚至觉得,他其实很厌倦这些杀戮是非。
待这些女弟子们睡下,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虫鸣,珑玲闭上眼,大约是因为今日那几个墨家弟子的话,半梦半醒间,珑玲竟做起了她很多年没有做过的噩梦。
……
“司狱大人。”
有滚烫的东西落在了珑玲的眼睫上,她睁开眼,看到垂枝的茉莉,澄明的溪水,还有青年鲜血淋漓的面容。
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头顶一轮红月烧灼成炼狱图景,
而她身陷这处狭小废墟,于浓烈的铁腥味中,和他拥成了一个极亲密的姿态。
瞳光黯淡前的最后一刻,那双血红的眼仍紧紧盯着她。
“看着我,至少在取我性命的时候,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
……
拼命从梦魇中挣脱的珑玲豁然起身。
“……珑玲姐,你怎么了?”
睡在她身旁的秀秀揉了揉眼,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你做噩梦了吗?”
“阿拾呢。”
珑玲觉得心莫名跳得很快,浑身血液都在上涌,四下都是尚在沉睡中的墨家弟子,天色还未明朗,珑玲披衣起身转了一圈。
“他人去哪儿了?”
秀秀跟在珑玲身后,随口道:
“兴许解手去了吧,珑玲姐,你做什么梦吓成这样,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珑玲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只是梦而已。
阿拾并不是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她又在害怕什么呢?
“你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就在珑玲将要转身的一刹,铺满落叶的林中,某一块地面仿佛呼吸般起伏了一下。
珑玲的视线倏然死死盯住那处,立刻对还没睡醒的秀秀大喊:
“去通知值夜的弟子,有人偷袭,速速警戒!”
秀秀瞬间清醒,立刻应声转头往回跑。
还没跑两步,就见两名身着墨家门服的师姐赶来。
“出什么事了!”
“珑玲姐说有埋伏!”
方才起伏的地方知道自身暴露,瞬间如一个移动的小丘般灵活游走疾驰,珑玲早已料到,毫不犹豫地紧追其后。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此人伏于地下而行,正是兵家的走地之术。
擅长走地之术的兵家命将,常常被派遣执行伏击敌方主帅,或是窃听情报的任务,但珑玲来时分明看到汲隐好端端地躺在树下睡觉,兵家真想伏击墨家弟子,为何不对汲隐下手!
只有一种可能。
“……快跑快跑,真是活见鬼了!”
以最快速度窜出郊外这片密林的两名走地将,不得不破土而出,一路朝着大部队的方向狂奔。
“大将军让我们抓的这个人,长得像梅院尊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还有个长得像
司狱玲珑的人!”
“管她是谁都别回头!赶快带着他回去向大将军复命要紧!”
两人速度快得近乎一阵风,所经之地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正是被他们用锁链死死捆住的梅池春生拖出来的!
手脚被缚的梅池春被一路狂奔拖拽,周身全都是深可见骨的擦伤,几次试图站定,换来的只是更重的跌伤。
半个时辰前,这两个埋伏许久的兵家弟子趁他早起去岸边接水,设了个不大不小的金锁阵擒住了他。
之后他们先压他在水中闭气,耗尽他体力,又拖着他潜入地下,令他几近窒息后才又拖他出来喘几口气。
这是兵家对待俘虏的手法,为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让俘虏失去反抗能力。
梅池春几乎立刻猜到了派他们来的人是谁。
在这样的重防之下,纵使他再巧舌如簧,也没法施展计谋,但让梅池春诧异的是,珑玲居然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黄沙飞扬,天地颠簸。
梅池春勉力睁开眼,风沙中,那道单薄清瘦的影子孤身伫立在荒原上,像一根倔强的风中劲竹。
“快到了!前面就是兵家驻点!”
“终于快到了!只要进去就安全了,她敢再闯,必死无疑!”
两名走地将忍不住欢呼。
身后,那个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少女冷声开口:
“胆敢带着他在我面前消失,我会让你们整个驻点的人,一起给他陪葬。”
两人牙齿打颤地噫了一声。
视线模糊的梅池春望着疾风中的影子。
她不能再追来了。
这里已经离开了墨家力所能及的范围,兵家派了多少人来抓他谁也不知道,她孤身一人,真的进了驻点与赴死无异。
皮开肉绽的手指动了动。
他其实不只一次地冒出过要杀了她,或是与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想来想去,没想到最后自己居然为了她,而动用从前发誓不再动用的术式。
空无一物的荒原上浮现出水波般的涟漪,两名兵家命将跃身其中,珑玲瞳孔骤然紧缩。
想也不想,珑玲紧跟其后。
“阿拾!”
涟漪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少年嶙峋指骨指向珑玲眉心。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一字断人生死,是谓——
「天子令」
“退。”
一股巨大的冲力在半空中结成墙盾,将横冲直撞的珑玲蓦然冲开!
与此同时。
驻点入口,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