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敕命鬼狱副官与季衍接连倒下,群巫失去主将,霎时溃不成军。

“……还有谁手头有「一线牵」!赶快回禀月卿大人问问增援何时到!”

看着势不可挡的墨家弟子,有人盯着手中蛊虫,苍白着脸道:

“月卿大人说……朝冀州方向撤离,重新整队,再候时机……没提增援。”

没增援?还要再整队迎战?

群巫面面相觑,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灰败的死气。

“撤!”

月光洒满青铜城外的荒原,群巫之中,有人用陶埙吹出一阵古怪音调,平原聚起浓黑瘴气,是巫者在借助摄魂术驱使邪祟掩护他们撤退。

汲隐抹了一把脸上血水,冷淡没有表情的面容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你之前突然向我拔剑,是以为我要丢下你?”

见巫者撤退,珑玲回过头,白玉茉莉似的面庞有种温吞的可爱,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她刚才手起刀落把人脑袋劈成了两半。

梅池春猜到她会问起这件事,却没想到是现在,而且还是她在幻象中,看到他在玉皇顶的回忆之后。

挪开眼,他淡声道:

“你也在幻象中揍了我一拳,算是扯平。”

珑玲其实压根不介意他向她拔剑。

她从会走路时就与剑相伴,什么剑是为了见血而出,什么剑看似剑身朝前,剑尖对准的却是他自己,人会说谎,但剑意不会。

“接着!”

不远处的汲隐向珑玲和梅池春扔来一只瓷瓶。

“却鬼丸,避瘴气用的,大阵已破,你们撤回城内修养吧,赴冀州「黑潮」疏散百姓的事太危险,你们不是墨家正式弟子,不需要冒这个险。”

珑玲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这些强打精神的墨家弟子。

其中有人跟着点头附和:

“没错,今天你们能破城外这个大阵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是法家的阵法?”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人家见多识广行不行?”

“我又不是瞎打听……我是想学几招,以后肯定还会跟那个师月卿对上,得早做准备,免得再被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别闲聊了,”汲隐微微蹙眉,“时间紧迫,清点一下伤员,剩下的人一炷香后跟我出发。”

收回视线,珑玲望着眼前稍稍恢复血色的梅池春。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梅池春掸了掸衣裳微尘,从容道:

“只是耗了点心神而已,就像刚才那样,只要不上阵问题不大,战场上,我还没拖过谁的后腿。”

珑玲抿唇笑了下,转头朝汲隐伸出手。

汲隐不解地轻拧眉头,瞧了眼她身旁似笑非笑的少年,迟疑了一下,汲隐还是伸出手去拉她。

珑玲拍了下他手背。

“给钱。”

汲隐:?

“双倍酬劳,我随你们去一趟冀州!”

重新集结队伍出发时,天边晨光熹微,前来支援的一支五十人队伍里,赫然有一个矮小但跳得极高的身影。

“珑玲姐!你怎么不告而别啊!太见外了!你没受伤吧?”

“秀秀?”珑玲眨眨眼,“你怎么来了?”

秀秀这才将昨夜两人离开后的事,同她简单说了一遍。

到了约定的时间,梅家一家人原本应该启程离开,没想到醒来后发现珑玲留下的纸条,说自己要去破阵,这下全家人炸开了锅。

梅家父子坚持该走,被大伯娘夺了包裹踢回屋去。

姬氏兄妹也喊着要走,大伯娘管不了他们,但秀秀分明见他们没有走出城那条路,而是一路慌慌张张去了内城。

秀秀一脸高深莫测道:

“你们猜,他们去做什么了?”

珑玲老老实实答不知道,秀秀正要得意说出答案时,她整个人被一只手从珑玲身边拎开。

“我猜,他们是去告诉钜子有关「黑潮」的情报。”

梅池春面含微笑,秀秀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你怎么知道!”

“很难猜?”

梅池春淡声道:

“天下只有墨家能够利用灵讯柱石的灵域,判定太岁涌现的大致范围,墨家判断这个是为了救人,巫山是为了在邪祟屠戮百姓后收缴空城的资源,不过,巫山每次都落后墨家半步,就是因为没有灵讯柱石。”

“这一次,他们却仿佛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会有太岁涌现,围了青铜城守株待兔,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有能力预判太岁——除了几个月前被巫山所灭的阴阳家,九州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家了。”

他偏头,对上秀秀惊恐神色。

“姬氏兄妹也是阴阳家的弟子,让我猜猜,他们之所以跑去内城,该不会是他们能做出的预判比墨家更精准,甚至,能精确到具体的城池,村落,所以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墨家钜子,让他们自行解决,别带着我们无谓送死吧?”

秀秀不说话,默默绕过他躲到了珑玲右边,伸出半个头盯着他道:

“是又怎样!”

太恐怖了!

这个冒牌货,他该不会开了天眼吧!

珑玲若有所思。

阴阳家以占卜咒术闻名于世,没想到连太岁出现的地点都能卜出来。

“……如果,墨家的「天音云海」能联合阴阳家的「天象分野」,太岁不就成了雨雪一样可以预知的东西?”

她突然开口,梅池春和前面的汲隐都闻声看向她。

珑玲抬起头,眸光明亮:

“这样,灵修也能根据预判提前集合力量,做出应对,避免邪祟四处流窜,汇聚成潮,龙脉范围以外的那些地方的人们,是不是也不用终日活在不知太岁何时降临的阴影下?”

汲隐眉梢微挑。

珑玲收到鼓舞,有些期待地看向梅池春。

“不用谁来献祭,九州万民原本就能自己救自己啊。”

“……你太理想了。”

梅池春淡声道:

“阴阳家那两人本就抵触墨家,这次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告知墨家的,就算他们愿意相助,又哪来那么多灵修听从调令去镇魔除祟?墨家没那么多人,光是死在建造灵讯柱石上的墨家弟子,恐怕就难以计数了吧?”

汲隐面色沉凝,没有反驳。

他说得没错,其实灵讯柱石最好的放置点,就是在诸子百家所占据的龙脉之上,只要这样放置,就能覆盖整个九州。

但因为诸子百家之间相互攻讦,彼此为敌,墨家只能在边缘地带放置柱石。

即便如此,也仍然会经常被邪祟破坏,或者被人为损毁,墨家还要留出人手随时出动救人,即便倾尽全力也是左支右绌。

珑玲听完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那就算了。”

珑玲很快释然,偏头见梅池春眸色沉沉看她,她道:

“那些大人物都不着急,我着急也没用,说到底,真有一日太岁遍布九州,大家都得死,这样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珑玲姐!”秀秀手握木方,滑动上面的滑块,“师姐说要教我操纵青鸢,你不是也好奇吗,快来看!”

“哦哦。”

梅池春看着少女小跑而去的轻快身影。

她居然没发现,太子姬弃与玉皇顶的姬献之,就是同一个人。

这样也好。

反正不管是做梅池春的时候,还是做阿拾的时候,他都没想过为什么九州万民献祭。

夺回尸身,好好活着,从前他是这样想的,如今……他更不会轻易去死。

“——发现邪祟踪迹了!”

秀秀盯着琉璃镜片上显现的画面,对众人道:

“东南方十里外,距离邯郸城不过三里,照蓉姐说得没错,涌现太岁的地点就在邯郸城内!”

墨家师姐讶异:“秀秀,你学得挺快啊。”

时间紧迫,汲隐立刻下令,所有人分成两路,一路去邯郸城除祟,另一路以邯郸城为中心,知会周遭百姓撤离。

珑玲一行人毫无疑问在除祟的队伍之

中。

按常理来说,太岁涌现后的三日之内,整座城池都将无一幸存,但灵讯柱石加上阴阳家的「天象分野」,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已经确定了太岁出现的位置。

太岁瘴气尚未完全扩散,一切都还来得及。

“灵讯柱石呢!抬上来!快埋上!”

珑玲看着眼前焦黑的土地。

大地裂隙中,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色瘴气喷涌而出,即便服用了医家研制的却鬼丸,他们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

除了珑玲。

她安静端详着,看他们用青铜柱石堵住那道涌现太岁的瘴气。

“原来灵讯柱石还有这种能力。”

梅池春坐在屋檐上,风声凛冽,他望着那柱石道: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州鼎,这九牧之金,就是埋在九州龙脉上的青铜,墨家曾负责铸造九州鼎,剩下不少余料,又用来铸造灵讯柱石,太岁祸世后,墨家意外发现灵讯柱石与太岁瘴气相互克制。”

珑玲眨眨眼:“既然这样,九州鼎不就能净化太岁?”

梅池春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没错。”

“那九州鼎现在在何处,有人知道吗?”

“早就跟着周灵王和太子姬弃沉入洛水了,你要是感兴趣,倒是可以去捞捞。”

梅池春仰面躺倒在屋瓦上,看头顶瘴气散去,天高云淡。

“对了,方才没来得及问——那你现在,记忆恢复了吗?”

珑玲认真提出的这个问题让他一时有些失语。

……她居然还没认出他?

梅池春简直被她气得想笑。

她脸盲吗?

即便“梅池春”和“姬献之”这两个身份在明面上没有丝毫关联,他离开玉皇顶之后便再没使用过儒家术式,但光看脸也该认出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吧。

更何况他都没有避讳,方才协助汲隐排兵布阵,调动人手,俨然是兵家手法。

身份已经昭然欲揭到这种地步,她竟还没认出来?

“算是吧。”他似是而非地答。

珑玲露出微微有些遗憾的神色,但还是道:

“你藏好一点,别被墨家发现你的身份,否则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梅池春根本不惧墨家。

但他此刻看着一脸肃然的珑玲,心底突然搅动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捏着她的后颈让她凑近点看清楚,看清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他曾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

叶公好龙,天龙闻之而下,叶公见之惊骇,弃而还走。

梅池春觉得她或许就是那个好龙的叶公,喜欢的,说不定只是长得像“梅池春”的这个阿拾,而非“梅池春”本身。

梅池春道:“发现了又如何?”

“那就得搬家啊。”珑玲认真思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目下没有那么多钱,走的话还得带上秀秀他们,不过你也可以提前想想,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珑玲从不开玩笑,和三句七句假的梅池春比起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会让人有种奇异的信赖感。

就像只要他说一个地方,不管耗费多久时间,她都会跟他一起去一样。

“……用不着。”

梅池春错开她的眼神,无所谓道:

“反正我都叛出师门了,随便透露几个儒家的秘密给墨家,他们自会将我们奉为上宾。”

他看到珑玲露出了“这也可以吗”的表情,认真斟酌了一下,躺在他身侧,悄悄道:

“那我也可以透露一点巫山的秘密。”

梅池春转头与她四目相对。

底下就是还在忙活着安置柱石的墨家弟子,而他们躺在同一片屋檐上,呼吸极近。

梅池春凝视着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从前的恩怨情仇都被他抛在脑后,她仿佛是他某种隐秘的共谋,而他完全可以信任她,依靠她。

目光略微下移,落在她因密谋坏事而不自觉紧抿的唇上。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梅池春挪开视线,侧脸没什么表情,喉结却动了动。

不怎么样。

叽里咕噜地,谁知道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