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他们后头的汲隐也被这一出惊得始料未及。
这俩人怎么回事?
在内城时还亲密无间,刚才突然就劈头盖脸打起来,现在又莫名其妙消停下来。
他刚要开口询问,脚下大地微微震荡,所有人神色一凛。
尘土在灵流的冲击下扬起漫天飞灰,无边夜色下,六气凝成的大阵被触发,以城门为中心,围绕着整座青铜城展开,仿佛一层火罩将整个城池吞没。
“小心!”
汲隐这句话是对着珑玲和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说的。
他们站在大阵边缘,就如白日那名投身阵中消失不见的墨家弟子一样,灵流掀起的巨浪自上而下,随时都将拍在他们身上。
珑玲余光瞥了一眼,并未挪动。
他们本就是为入阵而来,她当然不会躲,只不过——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这里很危险,你得离开……”
指着她的剑尖未动。
然而大阵覆压而下之时,汲隐看到那少年抬眸注视着气势磅礴的阵头,毫不犹豫地揽住少女的肩,与她一并消失在大阵阴影下。
汲隐:……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汲隐大人。”周围的墨家弟子等着他示下。
巫山秘术大阵全开,恐怕此刻全城人都已惊醒,若不破阵,就算外敌不攻入,他们内部也将大乱。
只是……
他们与巫山交锋百年,也算见识过不少巫山秘术,但这样的围城大阵,还是第一次见。
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古怪?
汲隐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冷声道:
“入阵。”
-
珑玲在天旋地转的余韵中睁开眼。
天地一片纯白,周遭空无一物,珑玲目光逡巡一周。
阿拾呢?
珑玲身形微动,却又突然低下头,发现自己手握屠刀,立在案板前,前方铁杆上悬着一只只白胖猪仔,流水般从她面前划过。
还没来得及思考,珑玲已经先一步取下钩子上的猪仔,刀法利落地剁起肉来。
她方才在找什么来着?
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掠过,但思考的那根神经仿佛生锈,只有眼前温热的肉和锋利的刀流畅得不需要思考。
挥刀,斩下去,它们的动作在她眼里都太慢了,竭尽全力地反抗也是无用。
“珑玲,你做得很好。”
身侧不知何时响起一个女人温柔的嗓音,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绣着银花的浓紫衣袖下伸出。
“这里再利落一点,珑玲,抛去那些杂念,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衣袖间的朦胧女子香,驱散了案板上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道。
珑玲心跳得很快。
“是这样吗?”
她转过头,神情雀跃的脸上有飞溅的血珠,她手中屠刀变成了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满地血污,横倒在地的断颈汩汩涌出鲜血。
紫衣女人不语,珑玲回头看去,发现原本断首而死的人竟站了起来,只带着身子跌跌撞撞跑走了。
珑玲顿时神色惶然,像犯了错的小孩子般无措地抱着剑,等待着紫衣女子的责罚。
她抬起手。
“没关系。”
珑玲紧闭着眼,没感觉到巴掌落下,只有宽厚温暖的手掌拂过她发顶。
她嗓音温柔,眸中神情比语调更加温柔。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的,你已经尽力了,不怪你啊。”
“我们从头再来。”
珑玲怔怔然仰望着她,如孩童依靠着坚不可摧的靠山。
她转过身,数不清的尸首从血泊中缓缓站起,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而她一人一剑,迎上这永无止境的杀戮。
紫衣女人在她身后微笑,珑玲握紧了手中剑。
下一刻,笑容凝在紫衣女人的脸上,视野天旋地转,她整颗头颅咕噜噜滚至少女脚下。
鲜血从剑端坠落,一刹间,四周景物灰飞烟灭。
熏炉吞吐云雾,远在巫山深处的师月卿,静静看着棋盘上那一枚粉碎的棋子,金光流转的瞳仁仿佛通过盘上棋子,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珑玲站在初始的一片雪白天地间,眼瞳终于有了聚焦。
弯臂擦了擦肩上看不见的污血,那张白玉茉莉似的面庞没有表情,只是嗓音平静地道:
“「商君方升」你用得还不够好,再练练吧。”
当幻象中的蔺苍玉说出那番话时,珑玲就已经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了。
法家功法有法、术、势三种手段。
法,是从具有天地信力的律令中借规则之力;术,指具体的招式技巧;势,则是法家运用律令规则的力量,构筑一个特殊灵域。
在这个灵域内,如何困杀,如何破境,都由控制灵域的灵修主宰。
这点,珑玲六岁在卫宫受法家名师指点时,就已经知道了。
珑玲还很清楚,以师月卿的实力无法构筑自己的灵域,所以眼前困住他们的灵域,是她借来的,名为「商君方升」,是法家排得上号的高阶灵域。
商君乃法家前代圣者之一,以执法严酷闻名。
「商君方升」度量人心中罪孽,罪孽越深,幻象内的惩戒也就越重。
方才珑玲若不是及时清醒,破除幻象,她就会不断重复在永无止境的杀伐之中,直至力竭而死。
另一头,师月卿身旁女使盯着那枚碎掉的棋子,不敢置信道:
“怎么可能!这枚棋子才刚刚凝成,怎么瞬间就碎了!?”
每个进入灵域的人都会凝成一颗棋子,唯有操纵灵域的人,能够看到棋子内的景象。
前线的季衍传讯说墨家弟子已经大举闯入,准备破阵的时候,师月卿就有所预料,在其中大致搜寻了一番,果然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也听到了珑玲的那句话。
这话换做其他人来说,必定说得狂妄又招人嫉恨,偏偏那少女眉宇平静,语调淡然,仿佛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奚落旁人,只是在道出一个再显然不过的事实。
师月卿唇角微扬,笑意不辨喜怒。
“小姐,您还笑得出来?您方才不是说这颗棋子就是那个玲珑吗?”
“不是玲珑,是珑玲。”
师月卿徐徐道:
“我听说她七岁就能将「商君方升」运用自如,本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她脱身用了几息时间?三息?还是两息?”
“小姐,您怎么长他人志气?照您这么说,我们不是输定了吗?”
“谁说的。”
珑玲已破了自己的幻象,师月卿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她将神思从灵域内部抽离,捻指取棋。
“这才刚刚开始呢。”
棋子落定。
珑玲眼前纯白一片的灵域骤然出现了被「商君方升」吞入的所有人。
“阿拾!”
人群中,珑玲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熟悉身影。
少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周身笼罩着一层流光,是陷入幻象的征兆。
正要朝他身
边赶去时,数道身影齐齐朝珑玲扑杀而来,定睛一看,这些人身着墨家门服,都是刚刚随汲隐一道进来破阵的墨家弟子。
珑玲下意识想挥剑劈去,却又在砍到他们之前猛然顿住。
这些人没有神智,砍下去也不会还手防御,伤到一点就真死了!
只不过迟疑一刻,珑玲就被人一脚从半空踹了下去,不过并没有砸在地面,而是砸到了一个人身上。
“师姐……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你用过的手绢的,只是碰巧拾到……师姐!我真的不是变态!”
珑玲一巴掌扇向喃喃自语的汲隐。
“……珑玲姑娘?”
珑玲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汲隐性情还算正直,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行,所以很容易就能挣脱出幻象。
珑玲深呼吸,道:
“我知道你偷偷藏滕绛雪宫正手绢的事了你替我挡一下你们自家弟子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滕绛雪本人!”
汲隐:!!
还没等涨红脸的汲隐反应过来,珑玲已经朝着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而去,一众墨家弟子宛如乌鸦成群追在后面,汲隐想也不想,闪身咬牙挡住。
“阿拾!醒醒!”
珑玲原想故技重施,却发现他周身一层灵光完全将他与外界隔绝,别说碰他,连刀剑都劈不开。
这是心防极重的表现。
隔着灵流,珑玲蹙眉凝视着其中面容苍白的少年,自相识至今,珑玲还从未在他脸上见到如此凝重沉肃的神情。
这不对。
心防极重的人反而很难被幻象所惑,是什么困住了他?
珑玲抿了抿唇,放下了剑,掌心贴住了眼前这道屏障。
身后勉强相抗的汲隐咬牙道:
“你找到出口了吗?阵眼在何处?我们要怎么出去?你——”
话音未落,余光里的身影倏然倒下,珑玲的神思化作一缕篆字,眨眼融入眼前屏障内。
留给汲隐的最后一句话是:
「晚点说,你先顶住吧。」
汲隐:?
-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保民而王!”
……什么乱七八糟的?
珑玲仿佛听到一群人激烈争执的声音,然而争论的内容,珑玲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些声音回旋在天际,珑玲缓缓适应着神魂出窍的动荡,脑中有翻江倒海的晕眩感,但这不是她的感受,是这出幻象主人的心境。
黑夜中,珑玲看到了风中扑簌的星星火光。
身着儒服的长者执炬站在明处,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个少年身上,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没有逃跑,也不肯向前一步。
珑玲四下观察。
儒服,山巅,这里是玉皇顶?
阿拾果然是儒家弟子。
“献之!”
为首的老者须发尽白,已是老态龙钟,唤出这个名字后,这个老者竟突然屈膝,当众在这少年面前跪下。
这一跪,山巅立着的所有儒者随之纷纷跪了下去,少年似乎极为震撼,身影颤动着向前半步。
这半步让珑玲瞳仁蓦然睁大。
他的脸……
“献之,黄泉路上你若觉得孤独,玉皇顶太初宫三百夫子,这些看着你长大的老师,皆愿随你殉葬!若是有怨,有恨,你尽管记着,死后来不及清算,那就来世,老师等着你来报此仇!”
老师……殉葬?
他们是阿拾的老师?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给他殉葬?
珑玲本就困惑的思绪被这几句话搅得更乱。
山巅疾风呼啸,扑不灭炽烈火光。
火光中明灭的那张面庞与珑玲所熟悉的阿拾并不完全相同,反而更像梅池春,只是比他更青涩,更不加掩饰,脸上像有什么东西裂开,涌出不受控的恨意。
“我不要谁来给我殉葬!”
他像一头极度愤怒的野兽。
“我凭什么要死!凭什么你们说我得死我就要死!我有天下第一的老师,有肝胆相照的好友,太初宫三千弟子内我最有人缘,九州同辈才俊中我最有天赋!现在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走马观花的游戏,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价值就是去死!你们教养我十八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让我心甘情愿的去死,是吗!”
狂乱的夜风将他衣摆吹得烈烈作响,仇恨充盈着他尚且青涩的身躯,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然而他的老师,那名老者身旁的隽秀青年,只是平静地注视他,道:
“是。”
“为天下苍生而死,是你的宿命,我等身为师长无力挽救弟子,还要为天下人逼迫你死,殉葬赎罪,是我们的宿命。”
“君子尽道而死,姬献之,这就是你的道。”
珑玲听见他的声音干脆、锐利,是那种已有死志的人才会有的果决平静。
站在光与暗之间的少年不再愤怒,不再紧绷。
夜风里,他宛如彷徨的魂灵,缓慢地后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没有路。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那双幽寂无光的瞳仁忽而越过了跪在他眼前的重重人影,落在了朝他奔来的那个身影上。
……好像有些眼熟。
是谁来着?
谁会这样仿佛不顾一切地向他跑来?谁会这样拼命向他伸出手留住他?
没有。
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一切都是假象,我们在青铜城城外的大阵内!你还记得吗?你必须记得!否则不仅破不了阵,我们都会困死在这里!”
崖底凛冽寒风如刀割过面庞,珑玲用尽全力,才赶在他跌入悬崖之前握住他的手。
然而就在双手交叠之时,一股更大的力量紧紧地反攥住了她,却并不借力起身,而是用力地将珑玲顺势向他怀中拖拽,两个人一同朝深渊倒去。
脚底悬空的一刹,冰冷的发丝在狂乱风流中勾住她的面庞,错愕不已的珑玲看到他唇边浮现出一个平静而疯癫的笑容。
“那太好了。”
“那就请君,随我一同赴死吧。”
失重的魂灵被飓风裹挟,就在珑玲真的生出一种濒死感时,脚下突然变成了实地。
阿拾的身影不见了,黑暗褪去,头顶苍穹一碧如洗,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商君方升」的灵域,因为珑玲眼前的牌匾赫然写着“高山仰止”。
这里是玉皇顶,儒家太初宫,她并没有带着阿拾破除幻象,反而被他拖进更深层。
“献之师兄!师兄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切磋指点一下啊?后天可就小考了!”
顺着众人目光,珑玲一眼就瞧见了与一群儒家弟子并肩而行的阿拾。
少年乌发微鬈,身姿挺拔,因个子高的缘故,步伐比旁人略慢一些,面上始终噙着三分散漫笑意,他不怎么开口,只是偶尔搭话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周遭同伴总能立时开了笑脸,他却神态如旧,虽然笑着,却似乎对周遭一切都并不热络,有种随波逐流的冷淡。
不知怎么,幻象中的阿拾看上去竟比平日更像梅池春。
“师妹快看!那个就是梅院的姬师兄,是不是风姿出众,见之难忘?”
站在原地的珑玲被身旁人碰了碰,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等等,跟她说话?
珑玲低头,看到了身上月白色的儒家门服。
修为高点的灵修都知道,破除阵法灵域之类的东西通常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自内而外,只要阵内之人脱离阵法控制,找到阵眼可破,第二种就是自外而内,只要灵气够强,就能反过来掌控此阵,通常只有四境灵修才会这么做。
因为,一旦实力不济,还要强行反控,即便能侥幸成功,也会两败俱伤。
这里的幻象从方才肃杀晦暗的气氛,一下子跳转到了此刻风和日丽的场景,显然不是「商君方升」给阿拾的审判,是他正在尝试反控师月卿的大阵。
他,一个一境灵修,试图反控四境灵修师月卿!
珑玲抿紧了唇。
身旁女弟子还在拖着腮痴迷打量,却见一道矫健轻巧的身影已经翻过栏杆,速度飞快地朝着广场上那道众人簇拥的身影而去。
他察觉到什么,视线一转,迎接他的是一阵犹带茉莉香的清风……和一记将他整个人揍翻在地的重拳。
侧着脸跌坐的梅池春缓缓抬眸。
逆着光的少女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她胸前呼吸起伏不定,一贯平淡的语调带着薄怒,再一次伸手握住他,道:
“起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