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里, 一片漆黑。
只有燕枝挂在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
烛光落在燕枝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晚风吹过, 拂动燕枝散乱的发丝与衣袖。
他蹲在石阶上,倚靠着高大的黑狼, 扬起下巴,脸颊绯红, 目光迷蒙, 固执地朝巷子尽头勾勾手指。
“嘬嘬嘬——”
奇怪。
萧篡不是说自己是狗吗?萧篡不是说要给他当狗吗?
萧篡既然偷偷躲在巷子里,既然一直在偷看他, 现在他喊萧篡过来,他怎么不过来?
燕枝皱着小脸, 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萧篡早就回去了?巷子尽头里躲着的,只是一只野狗?
野狗他也不怕,他可养着一头狼呢!
燕枝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儿上来了, 他往后一靠, 坐在石阶上。
他不走了!
不管是野猫,还是野狗, 他就守在这儿了。
他非要看看,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直跟着他!
其实,燕枝的感觉没有错。
萧篡没有回去。
他就站在巷子尽头,把自己掩藏在黑暗之里。
他一直跟着燕枝,跟着燕枝去买菜买酒,跟着燕枝忙前忙后的。
燕枝买菜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生怕燕枝摔了。
燕枝喝酒的时候, 他就站在围墙外面,生怕燕枝喝醉。
燕枝……
燕枝同邻居大爷说笑,说自己娶了三个的时候,他就躲在巷子里,听得真真切切。
燕枝有了三个好友,那他算什么?
就算是做小,燕枝也想不到他。
萧篡躲在巷子尽头,不敢让燕枝看见自己,活像一只……
几个月前,他在这儿找到燕枝的时候,燕枝说他是老鼠。
事到如今,他竟真的变成一只老鼠了,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躲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暗中窥伺着燕枝的笑靥,暗自嫉妒着能和燕枝同桌吃饭的所有人。
他嫉妒,他愤怒。
可燕枝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目光稍微从他藏身的角落里扫过,他忙不迭又躲了回去。
他害怕,他担忧。
害怕自己会坏了燕枝的兴致,害怕燕枝发现他没走,会笑不出来。
他知道,燕枝在宫里喝不醉,是因为宫里有他在,燕枝时时刻刻都戒备着,防范着他。
如今燕枝出了宫,他又走了,燕枝在自己家里喝醉了,他自然不怕。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
萧篡原本想着,等燕枝睡下了,他也就走了。
可是现在,燕枝就坐在石阶上,朝他勾着手指,叫他过去。
萧篡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在即将走出黑暗的时候,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倒不是介意“嘬嘬嘬”这个喊人的方式。
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要做狗,只要燕枝愿意喊他,怎么喊都行。
但是他不敢确定,燕枝是在叫他吗?
燕枝是喝醉了吗?
他是不是不该过去?
万一坏了燕枝的兴致怎么办?万一吓到燕枝怎么办?
直到燕枝喊了他的名字——
“萧篡,过来。”
萧篡的眼睛簇地亮了起来。
是,燕枝是在喊他!
燕枝知道他在这儿!
萧篡欣喜若狂,忙不迭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上前,激动得几乎要用上四条腿一起跑。
“燕枝,燕枝!”
萧篡来到燕枝面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双眼睛亮着幽幽的光,殷勤又恳切地望着他。
燕枝见自己的召唤终于有了回应,很是满意。
他撑着头,看着萧篡,故意喊了一声:“萧篡?”
“是我。”萧篡笑着应道,“燕枝,是我。”
“嗯……”燕枝撑着头,歪了歪脑袋,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走了吗?”
“还没走……”萧篡解释道,“还没来得及走。”
燕枝看模样是醉了,说的话也带着醉意,但不知为何,头脑却清楚得很。
他问:“你白日里就说要走,走到半夜还没走出去?”
“是。”萧篡顿了顿,想出一个无比拙劣的借口,“迷路了。石雁镇太大,我迷路了。”
“蠢货。”燕枝轻轻地笑了一声,“在镇子里都会迷路,你是个大、蠢、货。”
萧篡竟也直接承认了:“是,我是蠢货,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那你迷路迷到我家门口来了?”
“是,我迷路……”
话还没完,燕枝就直接打断了。
“胡说八道。”
“你明明就是在故意跟踪我。”
“我早就发现了!”燕枝大声宣布,“你身上的狗味这么重,我早就闻到了!”
“是吗?”萧篡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他身上的气味,有这么重吗?
燕枝捏着鼻子,在他面前挥了挥衣袖,一脸嫌弃,毫不留情道:“臭死了!”
“我知道了。”萧篡低声道,“我回去就洗漱,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会再有味道了。”
“那也不用。反正你马上就要回都城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会再见的。”萧篡偏执地盯着他,“我们以后会再见的。”
燕枝瞪圆眼睛,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是。”
萧篡垂下眼睛,等再抬起头时,又变回刻意的温顺模样。
他乖的,他很乖。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我和你不会再见面了!”
燕枝一连重复了三遍。
紧跟着,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身边的门框。
“你看!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萧篡颔首,“是门框。”
“什么门框?这是我家!”燕枝一脸认真,“我家!我的家!我自己一个人的家!”
萧篡抬起头,望了一眼不算很大,甚至有点儿破旧的木门,又低下头,目光仍旧落在燕枝绯红的脸颊上。
燕枝真的醉了。
但也是因为他醉了,所以他……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燕枝正色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花钱买下来的家,我有文书,文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里不是你的营帐,更不是你的大梁宫。”
“我以后会一直、一直、一直住在这里,住到我腻了为止。”
“但就算我住腻了,我也不会再回大梁宫去了,我再也不会回去找你了。”
“萧篡,你懂得吗?”
萧篡闭了闭眼睛,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懂得。”
“你不懂。”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我在外面吃点苦头,没钱花了,就会回去找你?”
“你是不是还以为,只要你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假模假样地学乖装乖,隔一阵子过来看看我,我就会被你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回去找你?”
“没有……”萧篡望着他,低声道,“燕枝,我没有。”
燕枝却斩钉截铁:“你就有。”
“没有的。”
燕枝轻嗤一声:“但是你想得美。”
“我有家了,有住的地方了,不需要你来给了。”
“我也有好友了,有相互扶持的人了,再也不需要你了。”
萧篡望着他,红了一双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懂得,我知道。”
萧篡低下头,强自忍住喉间哽咽的哭腔。
“我知道……”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燕枝不再需要他了。
过去十年,他是燕枝的救命恩人,是燕枝唯一的好友,更是燕枝唯一的爱人。
燕枝喜欢他,依赖他,再加上没有地方去,才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说话难听,行事粗暴。
唯一的优势,就是他比谢仪、比卞明玉都更早认识燕枝。
所以他嫉妒,他恐慌。
他害怕燕枝看穿他的真面目,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真面目去试探燕枝。
他一面试探燕枝,一面又害怕燕枝跑了。
直到现在,恩人的位置被楚鱼占了,好友的位置被谢仪和卞明玉占了。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下场。
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再也不会要他了。
萧篡抬起头,眼眶通红。
而燕枝正站在自家门前,拍着门框,一脸自信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家。
“虽然我的院子不如大梁宫大,但是我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虽然不如大梁宫的宫殿豪华,但是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虽然……虽然床铺不大,但是睡得特别舒服。”
烛光笼罩下来,照在燕枝身上,照亮燕枝面前的一片小地方。
燕枝低下头,忽然发现,他每说一句话,萧篡的眼睛就红上一分,萧篡的双手就颤抖一下,萧篡的脊背就弯下去一寸。
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看见萧篡这副模样,他真的……
好高兴,好高兴!
终于终于,不是他跪在萧篡面前,求萧篡恕罪了。
现在是萧篡跪在他脚边。
燕枝笑着,眉眼弯弯,眼底却带着他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过的小小恶意。
他看着萧篡,故意说:“虽然邻居不多,但是个个都比你好,他们比你和气,比你善良,比你好说话。”
“我自己给自己选的家特别好!”
“萧篡,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看着萧篡掉下眼泪的模样,燕枝双手叉腰,笑得更灿烂了。
不久之前,萧篡在剧情回溯里也哭了。
只是那时候的燕枝太过清醒,太过害怕,都没敢仔细看。
现在他借着酒劲,借着头顶烛光,仔细看看萧篡。
燕枝忽然觉得,真有意思。
原来欺负一个人,这么有意思。
原来看一个人哭,这么有意思。
难怪萧篡从前总喜欢欺负他。
燕枝想,他好坏啊!
他就是这么坏!他是一个坏坏的燕枝!
萧篡仍旧跪在阶前,看向燕枝的目光虔诚又悲戚。
忽然,燕枝再次弯下腰,在他面前坐下。
萧篡眼睛一亮,还以为是燕枝心软了,试着凑近一些,唤了一声:“燕枝……”
可下一瞬,燕枝却道:“哭什么哭?”
“我……我又没有打你,又没有骂你。”
“萧篡,你太吵了!不许哭了!”
又下一瞬,燕枝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按在萧篡的面庞上,要往他的嘴里塞。
“给你吃一颗奶糖,别哭了。”
萧篡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了,他之前就是这样对待燕枝的。
把燕枝惹哭了,他随手塞给燕枝一块奶糖,以为这样能哄好。
把燕枝冤枉了,他随便派宫人给燕枝送一碗甜牛奶,等燕枝喝完了,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萧篡喉头一哽,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他不该……他不该……
燕枝把石子按在他的唇边,凶巴巴地对他说:“别哭了,还哭!再哭就没有泡芙吃了,一整年都没有泡芙吃。吃!”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现在他这样对萧篡,也不算特别坏吧?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偏过头去,微微张开嘴巴。
他抬起头,目光始终落在燕枝脸上。
他冰冷的双唇贴在燕枝的指尖上,衔走燕枝手里的石子,最后将石子压在舌根下面。
石子上沾着尘土沙粒,味道很苦很涩。
萧篡却不由地想,从前燕枝吃的奶糖,是不是也是这个味道的?
他本该好好哄哄燕枝,本该好好承认自己的错,可他却只是用两颗奶糖就打发了燕枝。
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燕枝双手捧着脸,看着他把石子含进嘴里,迷迷瞪瞪地笑出声来。
萧篡望着他,也朝他咧开嘴,讨好地笑了笑。
“燕枝,现在高兴吗?”
“嗯。”燕枝点点头。
燕枝高兴就好。
萧篡甚至低下头,想再找两块石头,一起含着。
但很快的,燕枝再一次皱起小脸。
察觉到燕枝又不高兴了,萧篡连忙抬起头,问:“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好的?”
燕枝垂下眼睛,望着他单膝跪地的姿态:“你之前跪下,都是两条腿跪下的,现在只有一条腿。”
“是我的错。”萧篡回过神来,连忙把另一条腿也放下了,“是我的错,燕枝,别生气,我跪好了。你看,我跪好了。”
燕枝这才满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萧篡笑着问:“燕枝,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想对我做的?都可以做。”
“嗯……”燕枝想了想,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萧篡的下巴上,轻轻挠了挠,“嘬嘬嘬?”
从前在太极殿里,萧篡当着一众近臣的面,就是这样对他的。
所以燕枝也想这样。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萧篡面上笑意不改,仍是虔诚地笑着:“对,就是这样,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
燕枝笑得越发张扬,逗狗的声音也一刻不停:“嘬嘬嘬——”
下一刻,萧篡张了张口——
“汪……”
燕枝眸光一亮,惊喜地看向萧篡。
见他高兴,萧篡盯着燕枝,又低低地喊了两声:“汪?汪!”
只要迈过这道门槛,一切就都容易很多。
他是狗宫中浩羔楞陶陶啊!他是燕枝的小狗!
燕枝与萧篡面对着面,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在笑着。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条黑漆漆、毛茸茸的尾巴,出现在萧篡身后,左右上下,使劲摇晃。
燕枝醉眼朦胧,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他学着萧篡从前逗他的模样,逗了萧篡一会儿。
没多久,燕枝觉得累了,便收回手,准备起身离开。
“萧篡,我们扯平了,你走吧。”
“别……”
萧篡心中一惊,从被燕枝逗弄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连忙握住他的手。
“燕枝,别……别走……”
“还没扯平!不能扯平!”
“你还可以逗我!还可以逗狗!”
萧篡轻轻握着燕枝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再次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像是诱哄:“好玩的。燕枝,来逗我。”
燕枝兴致缺缺,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不好玩,萧篡,你一点都不好玩。”
“好玩的!”萧篡越发放轻声音,“我好玩,特别好玩。燕枝,来玩我,好不好?”
“不要。”
燕枝毫不留情地收回手,萧篡仍旧跪在原地,期盼地望着他。
忽然,燕枝又开了口:“萧篡,你对我这样百依百顺,是不是想让我这样——”
萧篡疑惑:“燕枝?”
燕枝笑着,轻声道:“‘陛下是大好人,我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终于听见熟悉的话语,萧篡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下一刻,燕枝从怀里拿出那块水晶镜,戴在眼睛前面,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顶。
“萧篡,看——”
萧篡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燕枝的头顶,原本空空荡荡的好感条,一瞬间,被鲜红填满了!
萧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填满了!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满了!
燕枝重新喜欢上他……
可就在这时,燕枝指着头顶的手指,横在空中,慢慢地、慢慢地、往左边挪动。
红色的好感条,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往后退。
萧篡的心,瞬间又沉到了最底下:“燕枝……”
“唔——”燕枝举着手指,左右来回挪动。
连带着他的眼珠子、他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来回摇晃。
“我喜欢陛下。”
“我讨厌陛下。”
萧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最后,燕枝拍着手,笑出声来。
“哈哈,萧篡,你是天底下最蠢最蠢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