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训狗

甜水巷里, 一片漆黑。

只有燕枝挂在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

烛光落在燕枝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晚风吹过, 拂动燕枝散乱的发丝与衣袖。

他蹲在石阶上,倚靠着高大的黑狼, 扬起下巴,脸颊绯红, 目光迷蒙, 固执地朝巷子尽头勾勾手指。

“嘬嘬嘬——”

奇怪。

萧篡不是说自己是狗吗?萧篡不是说要给他当狗吗?

萧篡既然偷偷躲在巷子里,既然一直在偷看他, 现在他喊萧篡过来,他怎么不过来?

燕枝皱着小脸, 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萧篡早就回去了?巷子尽头里躲着的,只是一只野狗?

野狗他也不怕,他可养着一头狼呢!

燕枝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儿上来了, 他往后一靠, 坐在石阶上。

他不走了!

不管是野猫,还是野狗, 他就守在这儿了。

他非要看看,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直跟着他!

其实,燕枝的感觉没有错。

萧篡没有回去。

他就站在巷子尽头,把自己掩藏在黑暗之里。

他一直跟着燕枝,跟着燕枝去买菜买酒,跟着燕枝忙前忙后的。

燕枝买菜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生怕燕枝摔了。

燕枝喝酒的时候, 他就站在围墙外面,生怕燕枝喝醉。

燕枝……

燕枝同邻居大爷说笑,说自己娶了三个的时候,他就躲在巷子里,听得真真切切。

燕枝有了三个好友,那他算什么?

就算是做小,燕枝也想不到他。

萧篡躲在巷子尽头,不敢让燕枝看见自己,活像一只……

几个月前,他在这儿找到燕枝的时候,燕枝说他是老鼠。

事到如今,他竟真的变成一只老鼠了,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躲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暗中窥伺着燕枝的笑靥,暗自嫉妒着能和燕枝同桌吃饭的所有人。

他嫉妒,他愤怒。

可燕枝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目光稍微从他藏身的角落里扫过,他忙不迭又躲了回去。

他害怕,他担忧。

害怕自己会坏了燕枝的兴致,害怕燕枝发现他没走,会笑不出来。

他知道,燕枝在宫里喝不醉,是因为宫里有他在,燕枝时时刻刻都戒备着,防范着他。

如今燕枝出了宫,他又走了,燕枝在自己家里喝醉了,他自然不怕。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

萧篡原本想着,等燕枝睡下了,他也就走了。

可是现在,燕枝就坐在石阶上,朝他勾着手指,叫他过去。

萧篡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在即将走出黑暗的时候,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倒不是介意“嘬嘬嘬”这个喊人的方式。

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要做狗,只要燕枝愿意喊他,怎么喊都行。

但是他不敢确定,燕枝是在叫他吗?

燕枝是喝醉了吗?

他是不是不该过去?

万一坏了燕枝的兴致怎么办?万一吓到燕枝怎么办?

直到燕枝喊了他的名字——

“萧篡,过来。”

萧篡的眼睛簇地亮了起来。

是,燕枝是在喊他!

燕枝知道他在这儿!

萧篡欣喜若狂,忙不迭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上前,激动得几乎要用上四条腿一起跑。

“燕枝,燕枝!”

萧篡来到燕枝面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双眼睛亮着幽幽的光,殷勤又恳切地望着他。

燕枝见自己的召唤终于有了回应,很是满意。

他撑着头,看着萧篡,故意喊了一声:“萧篡?”

“是我。”萧篡笑着应道,“燕枝,是我。”

“嗯……”燕枝撑着头,歪了歪脑袋,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走了吗?”

“还没走……”萧篡解释道,“还没来得及走。”

燕枝看模样是醉了,说的话也带着醉意,但不知为何,头脑却清楚得很。

他问:“你白日里就说要走,走到半夜还没走出去?”

“是。”萧篡顿了顿,想出一个无比拙劣的借口,“迷路了。石雁镇太大,我迷路了。”

“蠢货。”燕枝轻轻地笑了一声,“在镇子里都会迷路,你是个大、蠢、货。”

萧篡竟也直接承认了:“是,我是蠢货,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那你迷路迷到我家门口来了?”

“是,我迷路……”

话还没完,燕枝就直接打断了。

“胡说八道。”

“你明明就是在故意跟踪我。”

“我早就发现了!”燕枝大声宣布,“你身上的狗味这么重,我早就闻到了!”

“是吗?”萧篡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他身上的气味,有这么重吗?

燕枝捏着鼻子,在他面前挥了挥衣袖,一脸嫌弃,毫不留情道:“臭死了!”

“我知道了。”萧篡低声道,“我回去就洗漱,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会再有味道了。”

“那也不用。反正你马上就要回都城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会再见的。”萧篡偏执地盯着他,“我们以后会再见的。”

燕枝瞪圆眼睛,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是。”

萧篡垂下眼睛,等再抬起头时,又变回刻意的温顺模样。

他乖的,他很乖。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我和你不会再见面了!”

燕枝一连重复了三遍。

紧跟着,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身边的门框。

“你看!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萧篡颔首,“是门框。”

“什么门框?这是我家!”燕枝一脸认真,“我家!我的家!我自己一个人的家!”

萧篡抬起头,望了一眼不算很大,甚至有点儿破旧的木门,又低下头,目光仍旧落在燕枝绯红的脸颊上。

燕枝真的醉了。

但也是因为他醉了,所以他……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燕枝正色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花钱买下来的家,我有文书,文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里不是你的营帐,更不是你的大梁宫。”

“我以后会一直、一直、一直住在这里,住到我腻了为止。”

“但就算我住腻了,我也不会再回大梁宫去了,我再也不会回去找你了。”

“萧篡,你懂得吗?”

萧篡闭了闭眼睛,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懂得。”

“你不懂。”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我在外面吃点苦头,没钱花了,就会回去找你?”

“你是不是还以为,只要你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假模假样地学乖装乖,隔一阵子过来看看我,我就会被你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回去找你?”

“没有……”萧篡望着他,低声道,“燕枝,我没有。”

燕枝却斩钉截铁:“你就有。”

“没有的。”

燕枝轻嗤一声:“但是你想得美。”

“我有家了,有住的地方了,不需要你来给了。”

“我也有好友了,有相互扶持的人了,再也不需要你了。”

萧篡望着他,红了一双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懂得,我知道。”

萧篡低下头,强自忍住喉间哽咽的哭腔。

“我知道……”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燕枝不再需要他了。

过去十年,他是燕枝的救命恩人,是燕枝唯一的好友,更是燕枝唯一的爱人。

燕枝喜欢他,依赖他,再加上没有地方去,才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说话难听,行事粗暴。

唯一的优势,就是他比谢仪、比卞明玉都更早认识燕枝。

所以他嫉妒,他恐慌。

他害怕燕枝看穿他的真面目,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真面目去试探燕枝。

他一面试探燕枝,一面又害怕燕枝跑了。

直到现在,恩人的位置被楚鱼占了,好友的位置被谢仪和卞明玉占了。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下场。

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再也不会要他了。

萧篡抬起头,眼眶通红。

而燕枝正站在自家门前,拍着门框,一脸自信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家。

“虽然我的院子不如大梁宫大,但是我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虽然不如大梁宫的宫殿豪华,但是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虽然……虽然床铺不大,但是睡得特别舒服。”

烛光笼罩下来,照在燕枝身上,照亮燕枝面前的一片小地方。

燕枝低下头,忽然发现,他每说一句话,萧篡的眼睛就红上一分,萧篡的双手就颤抖一下,萧篡的脊背就弯下去一寸。

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看见萧篡这副模样,他真的……

好高兴,好高兴!

终于终于,不是他跪在萧篡面前,求萧篡恕罪了。

现在是萧篡跪在他脚边。

燕枝笑着,眉眼弯弯,眼底却带着他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过的小小恶意。

他看着萧篡,故意说:“虽然邻居不多,但是个个都比你好,他们比你和气,比你善良,比你好说话。”

“我自己给自己选的家特别好!”

“萧篡,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看着萧篡掉下眼泪的模样,燕枝双手叉腰,笑得更灿烂了。

不久之前,萧篡在剧情回溯里也哭了。

只是那时候的燕枝太过清醒,太过害怕,都没敢仔细看。

现在他借着酒劲,借着头顶烛光,仔细看看萧篡。

燕枝忽然觉得,真有意思。

原来欺负一个人,这么有意思。

原来看一个人哭,这么有意思。

难怪萧篡从前总喜欢欺负他。

燕枝想,他好坏啊!

他就是这么坏!他是一个坏坏的燕枝!

萧篡仍旧跪在阶前,看向燕枝的目光虔诚又悲戚。

忽然,燕枝再次弯下腰,在他面前坐下。

萧篡眼睛一亮,还以为是燕枝心软了,试着凑近一些,唤了一声:“燕枝……”

可下一瞬,燕枝却道:“哭什么哭?”

“我……我又没有打你,又没有骂你。”

“萧篡,你太吵了!不许哭了!”

又下一瞬,燕枝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按在萧篡的面庞上,要往他的嘴里塞。

“给你吃一颗奶糖,别哭了。”

萧篡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了,他之前就是这样对待燕枝的。

把燕枝惹哭了,他随手塞给燕枝一块奶糖,以为这样能哄好。

把燕枝冤枉了,他随便派宫人给燕枝送一碗甜牛奶,等燕枝喝完了,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萧篡喉头一哽,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他不该……他不该……

燕枝把石子按在他的唇边,凶巴巴地对他说:“别哭了,还哭!再哭就没有泡芙吃了,一整年都没有泡芙吃。吃!”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现在他这样对萧篡,也不算特别坏吧?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偏过头去,微微张开嘴巴。

他抬起头,目光始终落在燕枝脸上。

他冰冷的双唇贴在燕枝的指尖上,衔走燕枝手里的石子,最后将石子压在舌根下面。

石子上沾着尘土沙粒,味道很苦很涩。

萧篡却不由地想,从前燕枝吃的奶糖,是不是也是这个味道的?

他本该好好哄哄燕枝,本该好好承认自己的错,可他却只是用两颗奶糖就打发了燕枝。

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燕枝双手捧着脸,看着他把石子含进嘴里,迷迷瞪瞪地笑出声来。

萧篡望着他,也朝他咧开嘴,讨好地笑了笑。

“燕枝,现在高兴吗?”

“嗯。”燕枝点点头。

燕枝高兴就好。

萧篡甚至低下头,想再找两块石头,一起含着。

但很快的,燕枝再一次皱起小脸。

察觉到燕枝又不高兴了,萧篡连忙抬起头,问:“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好的?”

燕枝垂下眼睛,望着他单膝跪地的姿态:“你之前跪下,都是两条腿跪下的,现在只有一条腿。”

“是我的错。”萧篡回过神来,连忙把另一条腿也放下了,“是我的错,燕枝,别生气,我跪好了。你看,我跪好了。”

燕枝这才满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萧篡笑着问:“燕枝,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想对我做的?都可以做。”

“嗯……”燕枝想了想,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萧篡的下巴上,轻轻挠了挠,“嘬嘬嘬?”

从前在太极殿里,萧篡当着一众近臣的面,就是这样对他的。

所以燕枝也想这样。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萧篡面上笑意不改,仍是虔诚地笑着:“对,就是这样,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

燕枝笑得越发张扬,逗狗的声音也一刻不停:“嘬嘬嘬——”

下一刻,萧篡张了张口——

“汪……”

燕枝眸光一亮,惊喜地看向萧篡。

见他高兴,萧篡盯着燕枝,又低低地喊了两声:“汪?汪!”

只要迈过这道门槛,一切就都容易很多。

他是狗宫中浩羔楞陶陶啊!他是燕枝的小狗!

燕枝与萧篡面对着面,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在笑着。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条黑漆漆、毛茸茸的尾巴,出现在萧篡身后,左右上下,使劲摇晃。

燕枝醉眼朦胧,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他学着萧篡从前逗他的模样,逗了萧篡一会儿。

没多久,燕枝觉得累了,便收回手,准备起身离开。

“萧篡,我们扯平了,你走吧。”

“别……”

萧篡心中一惊,从被燕枝逗弄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连忙握住他的手。

“燕枝,别……别走……”

“还没扯平!不能扯平!”

“你还可以逗我!还可以逗狗!”

萧篡轻轻握着燕枝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再次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像是诱哄:“好玩的。燕枝,来逗我。”

燕枝兴致缺缺,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不好玩,萧篡,你一点都不好玩。”

“好玩的!”萧篡越发放轻声音,“我好玩,特别好玩。燕枝,来玩我,好不好?”

“不要。”

燕枝毫不留情地收回手,萧篡仍旧跪在原地,期盼地望着他。

忽然,燕枝又开了口:“萧篡,你对我这样百依百顺,是不是想让我这样——”

萧篡疑惑:“燕枝?”

燕枝笑着,轻声道:“‘陛下是大好人,我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终于听见熟悉的话语,萧篡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下一刻,燕枝从怀里拿出那块水晶镜,戴在眼睛前面,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顶。

“萧篡,看——”

萧篡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燕枝的头顶,原本空空荡荡的好感条,一瞬间,被鲜红填满了!

萧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填满了!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满了!

燕枝重新喜欢上他……

可就在这时,燕枝指着头顶的手指,横在空中,慢慢地、慢慢地、往左边挪动。

红色的好感条,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往后退。

萧篡的心,瞬间又沉到了最底下:“燕枝……”

“唔——”燕枝举着手指,左右来回挪动。

连带着他的眼珠子、他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来回摇晃。

“我喜欢陛下。”

“我讨厌陛下。”

萧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最后,燕枝拍着手,笑出声来。

“哈哈,萧篡,你是天底下最蠢最蠢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