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从头

最后一日。

燕枝带着糖糕, 在偏殿里收拾行李。

两个好友都不在,他们昨日就道过别了。

膳房送了一些菜过来,卞明玉从家里带了一小坛果酒, 谢仪则在外面铺子买了糖糕,白糖糕和黑糖糕都有, 和从前一样,用荷叶包着。

燕枝和他们一块儿, 吃了顿午饭, 就当是饯别了。

谢仪望他离开大梁宫之后,从心所欲, 卞明玉则盼他开一个大大的糕点铺子,赚多多的钱。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 双手捧着酒盏,说借他们吉言。

果酒很甜,一点儿都不醉人, 就跟糖水似的。

只是一盏入口, 燕枝就有点儿犯晕。

他坐在榻上,望着两个好友, 思绪却不由地飘到了正殿。

他知道, 这几日萧篡有意避开他。

自然的, 他也在躲着萧篡。

这阵子,他们虽然一同住在太极殿里,却连面都很少见。

他不知道,萧篡记不记得他们的一月之约,知不知道一个月马上就要到了。

燕枝想,他不用萧篡亲自送他回去,只要萧篡不要让宫里禁军拦他, 他自己就可以回南边去。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去了。

燕枝这样想着,暗暗下定决心。

先收拾行李,等收拾好了,就去找萧篡辞别。

倒也不算是辞别,就……

隔着门说一声,也就罢了。

燕枝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把叠好的衣裳放在包袱皮上,又把卞明玉送他的画册、谢仪送他的话本放上去。

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燕枝便转过身,拍拍糖糕的脑袋:“糖糕,去外面,把谢公子和卞公子送你的玩具拿进来。”

燕枝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做了个丢沙包的动作。

糖糕明白过来,“嗷呜”应了一嗓子,撒开腿就往外面跑。

燕枝把自己的包袱系好,放到一边,拿出一块蓝色粗布,平铺在榻上。

作为一只备受宠爱的家养小狼,糖糕当然也是有自己的东西的。

它有自己的衣服、饭盆、擦脚布,还有沙包、磨牙木棒,各种玩具。

燕枝想,等明日出门,他才不帮糖糕背包袱,让它自己背。

燕枝转过头,只见糖糕跑到门后,用爪子挠了两下殿门,把门扇扒拉出缝隙之后,又用脑袋把门拱开。

它早就会自己开门了。

糖糕甩了甩尾巴,准备从门缝里挤出去。

可它刚钻出去半边身子,忽然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门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让它不敢再往前。

燕枝疑惑,喊了一声:“糖糕?”

“嗷——”糖糕钻了回来,扭头嚎了一嗓子。

“怎么了?”燕枝站起身来,小跑上前,“谁呀?”

殿门缓缓打开,身形高大的帝王,出现在门前。

看见萧篡的瞬间,燕枝同样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萧篡?!

他来了多久了?

他怎么又在外面偷听偷看?

不过……

几日不见,萧篡似乎……瘦了一些。

他还是那样高大的身形,只是面颊消瘦下去,面色也不大好看,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原本小山一样威严的帝王,如今竟像是有了裂缝一般,随时都会倒塌。

燕枝不自觉后退两步,回过神来,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燕枝——”萧篡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嗓子里挤出低沉的声音,“免礼。”

燕枝直起身子,萧篡垂眼望着他。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陛下此来,有何贵干?”

“你在收拾行李?”

两个人、两句话,就这样撞上了,交缠在一起。

两个人顿了顿,又一次齐齐开了口——

“是,草民是在收拾行李。”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

还是撞上了。

萧篡淡淡道:“你先说。”

燕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陛下可还记得一月之约?”

“记得。”萧篡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残存的牙印,“歃血为誓,怎么会不记得?”

“那……”

“朕今日正为此事而来。”

“不必了。”燕枝忙道,“我不要陛下亲自送我,只要陛下一道圣旨,不再拦我就好。”

萧篡问:“你已经决定好了,一定要走?”

“是。”燕枝一脸认真,点了点头,“已经决定好了。”

萧篡追问:“不论朕再说什么,你都要走?”

“是。”

燕枝挺起小身板,不曾犹豫。

对上他坚定的目光,萧篡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萧篡加重语气,急急道:“你喜欢和卞明玉、谢仪在一块儿,朕日日宣他们入宫陪你。”

燕枝摇摇头:“草民已经和两位好友道过别了,他们与我感情虽好,却也不会为了这些感情,牵绊住我。”

“你喜欢和楚鱼待在一块儿,朕派人把他也接过来!”

燕枝仍是摇头:“草民与楚鱼约好了,会回去找他。”

“你喜欢做点心,开铺子,朕在都城里给你开一家铺子,你白日在铺子里,晚上回太极殿来睡,朕不会打搅你……”

“陛下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是一定要……”

下一刻,萧篡猛地攥住燕枝的手,将他拽到面前。

萧篡定定地望着他:“那朕呢?”

燕枝慌乱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毫不畏惧地望回去:“陛下如何?”

“倘若——”萧篡顿了顿,“倘若朕把从前的毛病全都改了,倘若朕再也不欺负你,再也不笑话你,倘若……”

“我还是要走。”

“倘若你与我——”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靠得很近。

对望之间,燕枝望见萧篡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听见萧篡继续道。

“倘若朕从头开始教你,教你读书识字,教你练功习武。”

“倘若朕再也不骂你,日日都夸你,日日都把你捧在手里。”

“倘若朕再也不咬你,事事都听你的,你说快就快,你说慢就慢,你说停就停。”

“倘若朕尽心弥补,倘若——”

随着萧篡的一句句“倘若”,天色忽然转阴。

紧跟着,狂风乍起,电闪雷鸣。

燕枝抬头望着萧篡,似乎明白了什么。

风自地面而起,吹动衣袖猎猎,形成无边旋涡,将两个人缠裹在其中。

风声之中,只听见萧篡最后道——

“燕枝,倘若你与我,都回到从前,从头开始呢?”

*

——回到从前,从头开始。

燕枝明白,是萧篡又在用他的“剧情回溯”功能了。

风起云涌之间,两个人周身的场景飞速变换。

宫墙城楼上——

“朕再也不会叫你背行李了,再也不会在旁人面前折辱你了。”

太极殿里——

“朕再也不会咬你了,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漫天烟火下——

“朕……朕再也不会跳过烟火了,朕日日都给你放烟火。”

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从燕枝眼前闪过。

萧篡一遍一遍做着承诺,最后道:“从头开始。燕枝,我们从头开始,我一定会把所有坏事都改正,我一定会把所有剧情都改正……”

燕枝望着他,却问:“可是陛下,哪里才是‘头’?”

此话一出,萧篡竟愣了一下。

是啊,他想和燕枝从头开始,但哪里才是“头”?哪里才是源头?

燕枝轻声问:“‘陛下命我操持选秀’是源头?”

“‘陛下在城楼上折辱我’是源头?”

“还是‘我为陛下挡剑’是源头?”

萧篡怔愣,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欺负燕枝,事情一件一件、一桩一桩,改了这个,还有那个。

到底要从哪里重新开始,他自己也不明白。

“我与陛下之间,并没有源头,又谈什么从头开始?”

燕枝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回来。

“若是一定要追究一个源头,陛下不若送我回到……”

话还没完,萧篡猛然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

“有源头!有源头!”

“燕枝,朕带你去!我带你去!”

“我们从头开始!”

下一刻,狂风再起。

萧篡挡在燕枝面前,衣裳与头发被风吹乱,状似恶鬼,只有一双眼睛里,亮着偏执的光。

可以从头开始的!

他和燕枝,一定可以从头开始的!

又下一刻,风静烟定。

两个人齐齐回到不知是何时的从前。

燕枝重重地跌坐在软垫上,入目是烛光摇曳,灯火通明,耳边是丝竹管弦,乐舞不休。

燕枝转过头,望着营帐之中文武百官,觥筹交错的场景,忽然觉得熟悉。

纵使萧篡待他不好,但他跟在萧纂身边,陪同萧篡出席过的宴会也不在少数。

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熟悉?

思索之间,燕枝忽然灵光一闪,倏地回头,看向萧篡。

只见萧篡端坐在御案正中,仪仗正前。

而他的手里——

正端着一碗清酒。

他低下头,嗅了嗅碗中酒水,随后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将酒水送入口中。

燕枝睁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下一瞬,有人惊呼出声:“酒里有毒!陛下,歹人混入酒帐,往酒里下了药!”

又下一瞬,萧篡将手里酒碗放在案上,看向燕枝。

余下小半口酒水,在碗里轻轻摇晃。

一众朝臣乱作一团,兵荒马乱,一片吵杂声中,唯有燕枝与萧篡端坐案上,静静地望着对方。

——靖远八年,萧篡御驾亲征,在一次庆功宴上,不慎中药。

燕枝一时情急,捧起碗一口闷,好让太医试药。

结果,那药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阴差阳错,燕枝与萧篡有了肌肤之亲。

这就是源头。

这就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似是药效起了,萧篡的耳根慢慢变红,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枝,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把燕枝锁住。

“燕枝,你是在这里抱住我的,也是在这里亲我的。”

“我们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想打我就打我,你想踩我就踩我。”

“从头开始,我任由你处置。”

萧篡再次端起酒碗,将本该留给燕枝喝的酒水一饮而尽。

紧跟着,他又把案边的酒坛拽过来,舀起一碗,再舀起一碗。

一碗又一碗,不知是酒水作用,还是药力作用,萧篡喝得双眼猩红。

可是这回,燕枝没有像从前一样,与他同饮一碗酒水。

燕枝只是站起身来,转身要跑:“陛下中药了,我去喊太医,不知道……”

不知道剧情回溯里的太医,能不能为他诊脉。

燕枝混入一群文武大臣之中,跟着大喊:“太医!太医……”

可下一刻,萧篡厉声吼道:“燕枝!”

燕枝停下脚步,站在乱作一团的文武百官之中,却背对着萧篡,始终不肯回头。

紧跟着,“哐当”一声巨响传来——

一眨眼,帐中文武百官,齐齐消失。

天地之间,只剩下燕枝与萧篡两个人。

这个声响,不像是萧篡踹翻了桌案,更不像是他砸碎了酒坛。

竟像是……

萧篡跪下了。

不同于从前的单膝下跪。

这一回,萧篡是弯下腰,屈着腿,两条腿、两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

燕枝攥紧了衣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看见萧篡的模样,就会心软。

这可是陛下,是救过他性命的陛下,是他喜欢了许多年的陛下啊!

一瞬间,万籁俱寂。

萧篡跪在他身后,膝行上前,轻轻拽住燕枝的衣袖。

他红着眼眶,字字恳切,声声泣血。

“燕枝,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我本来就是野兽,我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情爱之事,不懂欢好之事,不懂两情相悦。”

“是你……是你在这里亲我抱我,才教我懂得这些事情。”

“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和我欢好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篡说着说着,言语之间,竟带上了哭腔。

他拽出挂在脖颈上的链子,要塞到燕枝手里。

“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亲了我、抱了我,又把我丢掉!”

“我是小狼,我是小狗,你不能养了小狗,你不能教小狗,两相欢好的事情,你不能把小狗变成了人,又把小狗丢掉。”

“燕枝不能这样,燕枝不能把小狗丢掉!燕枝不能遗弃小狗!”

“燕枝,不能这样!”

“我已经改了!我全都改了!”

“我不会再咬人了,不会再欺负人了,不会了……”

“燕枝,是你主动的!我们之间,是你主动的!”

“留下来!燕枝,我要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