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逃!

选秀结束。

百余位世家子女在宫人牵引下, 陆续离宫,回到家中。

关上家门,家里人好奇问起:“陛下所说的‘终面’, 是怎么样的?”

“陛下选了哪家公子女郎做皇后?你可被选上了?”

“宫里怎么也没旨意下来?把你们送出来,就没信儿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 选秀中人张了张口,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们只是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今日倒是“终面”了, 但也没什么规章流程。

陛下抱着那个贴身侍从不肯撒手,选秀也是侍从点的人。

至于陛下说的, 要立五个皇后,太过惊世骇俗, 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总之……

“圣心难测,还是等陛下旨意罢。”

与旁人不同,卞明玉倒是胆大。

他回到家里, 就跑着去找父亲, 手舞足蹈地把选秀上的事情,从头到尾, 全说了一遍。

“陛下带着燕枝公子来选秀。”

“一开始是五个五个去正殿觐见, 后来不知怎么的, 陛下就拽着燕枝过来了,非要让燕枝选。”

“我们在列队的时候,陛下还掐着燕枝的脸,跟他说了好长一段悄悄话。”

“结果不知道燕枝说了什么,陛下的脸都黑了,跟被雷劈了似的……”

卞大人赶忙打断他:“明玉,慎言!”

“是。”卞明玉闭上嘴。

没多久, 他又凑到父亲身边,小声问:“爹,你说,陛下最后会让谁做皇后呢?会不会是燕枝?”

卞大人思索良久,最后道:“难说。”

“爹,你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两个字啊?”

“陛下事事力求完美,朝堂大臣,军队将领,皆是万里挑一,旷世奇才。此次选秀,陛下必定也存了挑选十全十美之人为后的心思。”

卞大人叹了口气:“偏偏燕枝公子出身不显,才学一般……”

卞明玉插嘴道:“我觉得燕枝蛮好的啊,又和气又礼貌。”

“快住口,你敢夸燕枝公子一句,明日传进陛下耳里,陛下误以为你对燕枝公子有意,把你也抓进净身房里。”

“噢。”卞明玉赶忙捂住嘴。

“陛下向来行事果决,对内政事,对外征战,决策无一不明,无一不准,却偏偏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分不清、辨不明。”

“想来今日选秀,陛下也不过是与燕枝公子斗气耍横,想逼燕枝公子服软罢了,燕枝公子外柔内刚,自然不肯。”

“只怕陛下此刻也正烦心……”

正说着话,房门外就传来侍从通报。

“大人,宫里来人,陛下召大人入宫。”

“好,回禀陛下,我即刻便去。”

卞大人赶忙起身,抚了抚衣摆,又对卞明玉道:“总归你落选了,对咱们家来说是喜事一桩。这阵子先别出门招摇,安分待在家里。”

“知道了。”卞明玉点点头,“爹,我跟你赌一两银子,燕枝一定会是……”

“好了,别再说了。”

卞大人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换上官服出了门。

马车已经套好,在门外等候了。

卞大人踩着脚凳,弯腰登上马车:“进宫。”

一刻钟后,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卞大人下了车,提着衣摆,脚步匆匆地朝太极殿走去。

宫道上,几个相熟的朝臣也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看见同僚,略一通气,原来都是陛下召见,便结伴前往。

又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太极殿。

殿门大开——

只见陛下抱着手,盘着腿,端坐于高台之上,正闭目养神。

卞大人留意看着,陛下身边空空荡荡,再无旁人。

总是陪伴在陛下左右的燕枝公子,今日竟不在此处。

只瞧了一眼,他便收回目光,与几位同僚一起,俯身行礼:“臣等拜见陛下。”

高台上的萧篡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目光沉沉,看向他们:“平身,赐座。”

“谢陛下。”

“朕——”

众臣正要落座,忽然听见陛下开口,赶忙行礼站好,静候陛下旨意。

可帝王只是起了个头,接下来再无他话。

殿中一片死寂。

帝王垂眼,如同沉眠猛虎一般,望着御案玉阶出神。

众臣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擅自落座,只得维持着等候旨意的谦卑姿态。

良久良久——

萧篡终于开了口,嗓音低哑:“今日选秀,朕已选定皇后人选。召尔等入宫,是想让尔等商议立后事宜,拟写立后诏书,操办立后大典。”

一听这话,几个近臣赶忙下跪行礼:“臣等领命,一定竭尽所能!”

“嗯。”萧篡颔首,“尔等就在此处商议,立后事宜,问朕便好,省得来来回回递奏章批奏章。”

“是。”

有大臣壮着胆子问:“敢问陛下,不知是哪家的儿郎女郎,入了陛下的眼?”

“朕……”萧篡顿了顿,“尚未定下。尔等先议流程。”

方才还说“已经选定”,现在又说“尚未定下”。

陛下分明是自相矛盾。

可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挑明,只能含糊应了。

卞大人问:“即将入冬,不知陛下是属意年前立后,还是待年后……”

“年前。”萧篡没有犹豫,“越快越好。”

“是。”

外殿里,萧篡与近臣正商议立后一事。

内殿里,燕枝从榻上爬下来,穿好衣裳与鞋袜,走到门后边。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违抗陛下的命令,对陛下说“不”,还重重地踹中了陛下的胸膛。

回过神来,他怕惹怒陛下,怕惹得陛下更加过分地欺负他。

可是陛下没有。

陛下只是重重地踹了床榻一脚,像是把他那一脚还给他一般,就摔门出去了。

隔着门,燕枝也能听见陛下同近臣说话的声音。

他听见陛下说要立后,听见陛下说越快越好。

这样自然最好。

就像陛下从前说的那样,新人入宫,有了皇后,有了贵妃,陛下就不会总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就会“失宠”。

只要陛下不再注意他,他就有机会逃出宫去。

燕枝捏着衣角,心里燃烧的小火苗更旺一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大臣回禀——

“回陛下,依照祖制,宫中凡有大喜,皆会放一批大龄宫人出宫,以彰陛下恩德。”

燕枝眼睛一亮,倏地抬起头。

他快走两步上前,趴在门上,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犹记得上回宫人离宫,还是陛下初登基之时。”

“天下已定,四海升平,臣不久前也想上疏,请陛下恩准宫人离宫,只是诸事繁忙,这才搁置一边。”

“如今陛下立后,更是喜上加喜,不如趁此机会,将此事一同操办。”

萧篡不曾细想,只道:“让底下官吏整理宫人名册,凡四十岁以上的宫人,立后大典当日,给他们一封放奴书,再赏银一锭,放他们出宫去。”

“是。”

内殿里,燕枝听着这话,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

虽然他还没满四十岁,但是他有放奴书啊!

所以,他只要等到立后大典那日,就可以出宫了!

不过……

燕枝不知想到什么,怔愣片刻,一脚踩中长出一截的裤腿,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门上,竟直接将门扇推开了。

“啊……”

燕枝摔在地上,五体投地。

萧篡猛地站起身来,攥紧拳头,沉默片刻,却又坐下了。

他转过头去,不愿再看燕枝。

反倒是卞大人和几个大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

“燕枝公子,可还好?”

“奴没事,多谢诸位大人。”

燕枝向他们道过谢,随后鼓起勇气,跑到殿中,在陛下面前跪下。

萧篡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燕枝抬起头,一脸认真,“能不能将整理宫人名册的事情交给奴?”

萧篡眉头皱得越深:“你说什么?”

“能不能将整理宫人名册的活儿,交给奴?”

倘若由其他官吏整理宫人名册,到时他逃出宫去,陛下一定会迁怒此人。

燕枝是很想出去,但他不想害人,更不想有人因他获罪。

所以,这个活儿,必须是他的!

他自己整理名册,自己趁机逃出宫去,陛下就不能迁怒旁人了。

就算日后被抓住问罪,也是他一人承担。

燕枝跪得端正,目光诚恳地望着萧篡,学着大臣们滴水不漏的话语:“奴为陛下整理选秀名册,如今选秀结束,奴闲着无事,也想为立后大典出一份力。”

可是听见这话,萧篡的面色反倒更阴沉了。

“你再说一遍。”

“奴也想为立后大典出一份力!”

萧篡霍然起身,两三步跨下玉阶,握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再、说、一、遍。”

“奴……”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你就这么想看着朕立后?你就这么想看着朕和旁人成亲?”

燕枝从来都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发怒。

分明是陛下自己说要立后的,分明是陛下自己说要成亲的。

怎么又要掐他?

“奴……”燕枝红了眼眶,“奴没有,奴只是想找点事情做……”

萧篡顿了一下,手上动作轻了一些。

恍恍惚惚之间,燕枝好像明白了什么,小声道:“陛下立后忙碌,奴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所以想找点抄写的事情做……就像为陛下抄写选秀名册一样……”

萧篡看着他将落未落的泪珠,终于松开手,放开他。

但是这件事情允或不允、行或不行,他到底没说。

萧篡只道:“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是……”

燕枝向他行了礼,又向诸位大人行了礼,最后垂着头,慢吞吞地走回内殿。

被陛下骂了以后,他的难过有如实质,几乎要满出来。

萧篡盯着他瘦弱的背影,盯了有一会儿,直到他关上殿门,才猛地回过神来,别过头去。

*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陛下与众臣商议立后之事,一直商议到了很晚的时候。

燕枝洗漱完,窝在被窝里,仔细斟酌词句。

他得再想办法求一求陛下。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燕枝趴在榻上,掰着手指头,小声嘀咕着,认真排练。

“求陛下把整理名册的活儿交给奴,奴与他们同为宫人,想送他们一程……陛下即将立后,奴实在是闲着无聊,所以想找点儿事情做,奴并无他意……”

就在这时,榻前帷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片高大的阴影投了下来。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只见陛下脱了外裳,穿着单衣,就立在榻前。

“陛……陛下!”

燕枝喊了一声,连忙掀开被子,从榻上爬起来。

可萧篡并没有理他,瞧了他一眼,便在床榻外侧躺下。

燕枝挪上前去,小心翼翼道:“陛下,奴还是想抄写出宫宫人名册,好不好?奴闲在殿里,实在是无事可做……”

萧篡抱着手,平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还是不理他。

“陛下身边的大人们,都有事可做,奴也想找点事情做,好显得奴不是那么没用。”

“况且,陛下也说过,新人入宫,奴马上就要失宠了,所以奴想……”

忽然,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双手一掀帷帐,转身下榻。

“陛下……”

燕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碎碎念,把陛下念得烦了,他要走了。

可是萧篡只是走到烛台旁边,用手掐灭两根蜡烛,然后又走了回来。

他重重地往榻上一躺,冷声问:“谁说你要失宠了?”

“陛下说的……”

“朕这几日可没说过。”萧篡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少污蔑朕。”

“那……”

“朕让他们明日把宫人名册送过来。”

“谢谢陛下!”

燕枝眼睛亮起,语气多了几分欢欣,却也多了几分愧疚。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在欺骗陛下,利用陛下。

他终于还是变成一个会争宠、会耍心机的坏燕枝了。

不过,陛下欺负他这么多次,他欺骗陛下一次,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他发誓,他就只骗陛下这一次。

仅此一次。

萧篡回头,瞧了他一眼,又道:“说声‘谢谢’就完了?”

“多谢陛下。”燕枝想了想,在榻上跪好,“那奴给陛下磕头,磕三个响头!”

磕头?亏他想得出来!

萧篡翻身坐起,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朕又没死,磕什么头?”

“可是……”

“不是想把朕教你的、争宠的法子都用在朕身上吗?争宠最后一步是什么,你可记得?”

燕枝当然记得。

争宠的最后一步就是……

可是……他还是不想……

骗人真的好辛苦啊,特别是他要骗的人还是陛下。

燕枝感觉自己的小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不会骗人,不会撒谎,更不会利用别人。

萧篡见他发愣,又道:“朕把抄写名册的差事给了你,你不得拿东西来换?”

燕枝想了想,怯怯道:“那……那奴还是不要抄写了……”

他总能找到其他办法出宫。立后当日,趁乱溜出去也好,翻墙钻狗洞也好,反正总有办法。

白日里,他刚刚反抗了陛下,拒绝了和陛下行房事。

现在他就为了抄写名册的机会,上赶着讨好陛下,用身子来换。

这给他一种……他是小鸡,是小鸭,是小鱼,自己把自己卖掉的感觉。

他是出身微贱,但是他不下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很不喜欢。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

萧篡见他低着头,胡乱揪着衣袖,便知道了他还是不肯。

他别过头去,望向别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转回头,忽然捧起燕枝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行了。”萧篡道,“换完了。”

“陛下……”燕枝惊讶地抬起头。

萧篡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带着他往榻上一躺:“睡了。”

“是……”

帐外烛火被萧篡掐灭了,帷帐隔绝月光,榻上一片漆黑。

燕枝被陛下抱着,不太自然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陛下,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他竟然骗了陛下!

他竟然骗过了陛下!

他闭上眼睛,一边沉浸在撒谎做戏的惊慌之中,一边又幻想着出宫后的自在日子。

他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几乎要被分成两半。

就在燕枝想着萧篡的时候,黑暗里,萧篡也在看他,用亮着光的眼睛,描摹他的身形。

倘若方才,燕枝面前有一面镜子,他就能看到,自己的神色有多紧张。

倘若方才,他将燕枝的话录下来,他就能知道,自己找的借口有多拙劣。

萧篡不知道燕枝为什么非要抄写宫人名册。

他只当是燕枝因为他选秀的事情伤心难过,想找点事情来做。

总归只是抄抄名字,闹不出什么大事,这个活儿给他就给他了。

他高兴就行。

就在燕枝即将睡着的时候,萧篡忽然道:“织造府的制衣匠人明日上门,量体裁衣,裁制立后大典上的礼服。”

“唔……”燕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萧篡沉默着,默默收紧了环在燕枝腰上的手。

他垂下眼睛,扫视一圈,目光依次划过燕枝的肩膀、手臂、腰背和双腿。

这个蠢货,大病一场之后,瘦了很多。

将所有信息记在心里,萧篡从身后抱着燕枝,贴上前去,低下头,把脸埋在燕枝的脖颈处,用力嗅了嗅。

他低声道:“燕枝,你赢了。”

*

萧篡说话算话。

翌日一早,主管宫廷事务的官员,果真把宫人名册送了过来。

名册上有现今在宫中当差的、所有宫人的姓名、户籍和生时年月。

燕枝要做的很简单,只要把四十岁以上的宫人姓名都摘出来,抄在纸上,就可以了。

燕枝欢天喜地地接过名册,抱着东西,就回了内殿。

没多久,大臣就带着织造府的官籍匠人们过来了,要为陛下裁制立后大典上的衣裳。

燕枝隐约记得这件事情,好像昨晚他要睡着的时候,陛下跟他说过。

燕枝也没在意,只是窝在内殿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陛下昨日才说,让他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不多时,外殿里,匠人为萧篡丈量完毕。

大臣再次询问:“敢问陛下,皇后的衣裳……”

萧篡披上外裳,坐回高处:“不用去量,朕知道他身上尺寸。”

大臣不解:“这……”

萧篡抬起双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下:“肩膀大概这么宽,腰身大概这么细。”

织造府匠人愣住,解释道:“陛下,制衣一事,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最好还是……”

萧篡抬眼瞧了一眼内殿殿门,淡淡道:“不必,朕记的尺寸不会错。”

“这……”匠人拿出牛皮软尺,战战兢兢,“陛下恕罪,还请陛下让奴丈量一番。”

“可。”

匠人跪在帝王面前,颤抖着手,举起软尺,仔细丈量帝王左手到右手的长度。

“这是他的肩膀。”

“这是他的腰。”

“这是胳膊。”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匠人硬着头皮,将该记录的数字全记下来。

“多谢陛下,奴等这就回去制衣。”

“嗯。”萧篡颔首,“衣裳做得好看些,切勿吝啬,该嵌的金银都嵌上去,该挂的玉饰都挂上去。若是不够,就去库房里取,朕出征敌国,缴获了不少东西。”

“是,奴等遵旨。”

“去罢。”

萧篡摆摆手,一众匠人退下。

几位近臣恭候在殿外,瞧见这样的场景,心中大抵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们双手捧着连夜草拟的立后诏书与大典流程,来到殿中。

“启禀陛下,陛下命臣等拟定诏书,臣等皆已拟好。只等陛下过目。”

萧篡朝他们招了招手:“拿来看看。”

“是。”

一沓厚厚的纸张,置于御案之上。

萧篡坐直起来,面色冷肃,准备仔细看看。

“因不知陛下所立皇后,究竟是谁。因此臣等拟了五封立后诏书,以供陛下挑选。”

“嗯。”

“大典流程,皆为祖制。但陛下曾下令,越隆重越好。因此臣等着意增添了一些流程,请陛下斟酌。”

“尔等先下去罢,朕看好了知会你们。”

“是。”

众臣退下,外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萧篡翻看着诏书草稿,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群大臣,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秉德柔顺?

犟起来跟小牛似的,也不知道柔在哪里,顺在哪里。

——持家有方?

零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进肚子里,不知道有什么可持家的。

——乾坤合德?

都是男的,不知道是如何分的乾与坤,难不成在上边的就是“乾”,在下边的就是“坤”?

这群大臣就是胡拍马屁,乱写一气。

萧篡将草稿丢开,用镇纸铺开绢帛,提笔沾墨。

还是得他自己来写。

仅仅一墙之隔——

外殿里,萧篡正撰写立后诏书。

内殿里,燕枝正抄写出宫名册。

日光轮转,寒风拂过。

在日光穿透阴云,照进殿中,准准地落在他们身上的瞬间。

二人同时提笔,写下同一个名字。

世间阴差阳错,不过如此。

*

陛下定了后位人选。

如今朝中大臣、宫中侍从,忙忙碌碌,都在准备立后大典。

只是陛下不愿多说,谁也不知道,皇后究竟是谁。

燕枝想,左不过就是柳公子或于公子,他也没敢多问,只是乖乖抄自己的名册。

宫里四十岁往上的宫人不多,他断断续续抄了三四日,便抄完了。

抄写完毕,他就把名册交给主管此事的官员,核对无误之后,又交给陛下,由陛下批复。

陛下批复之后的某一日,燕枝趁着陛下去试衣裳,悄悄拿着笔,在特意留出来的空隙里,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

好了!

现在他就是陛下恩准出宫的侍从了!

虽然手段可能坏了一点,但是也没关系。

陛下向来一言九鼎,就算后来发现错了,但那时候他都已经走了,陛下找不到他,也只好将错就错,给他这个恩典。

陛下那时已有新人在侧,他不过是一个小小侍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侍从。

况且,放宫人出宫,是为了彰显陛下恩德,为陛下新娶的皇后积福积德。

若是陛下把他抓回来,那岂不是把皇后的福气都抓没了?

所以他一定不会被找回来的。

燕枝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还蛮聪明的。

现在他只要收拾好行李,等着立后大典那天到来就好了。

燕枝高兴极了,跑去偏殿找“小狗”,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同伴。

他抱着“小狗”,两只手将它高高举起:“小狗!小狗!”

——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宫啦!

幼狼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欢欣,蹬着后脚,跟着他一起叫唤。

“走!我们去……”

收拾行李。

燕枝抱着幼狼,笑得眉眼弯弯,一转身,就撞见了陛下。

萧篡刚试完衣裳回来,就站在石阶上,背着手,定定地看着他。

燕枝脸上笑意一凝,呆在原地。

他赶忙把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全都回想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说漏嘴。

萧篡见他愣住,只当他是被吓着了,轻笑一声,迈步登上石阶。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燕枝连忙放下“小狗”,俯身行礼:“回陛下,今日天色好,奴想带着小狗出去转转,所以高兴。”

“噢。”萧篡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先别出去了,随朕进来。”

“是。”

燕枝只好把“小狗”交给宫人,自己跟着陛下走进正殿。

萧篡背对着他,淡淡道:“朕方才去试了试大典上的衣裳,衣裳还行,你把衣裳挂起来。”

“是。”

织造府办事,不敢不上心。

燕枝看不出衣裳上复杂的纹样,也没有去想,陛下为什么要出去试衣裳,而不是让织造府的人把衣裳送过来试。

他只是从宫人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衣裳,依照次序,把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平平整整地挂在衣桁上。

萧篡坐在榻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不自觉翘起嘴角。

等燕枝好不容易把衣裳挂完,刚准备复命,他便朝边上看了一眼:“还有一套。”

燕枝顺着陛下所看的方向看去,果然还有一套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好几个托盘里。

萧篡淡淡道:“这是皇后的。”

燕枝疑惑:“若是皇后的衣裳,不该派人送给皇后么?”

萧篡面不改色:“大典那日,皇后就在宫里换衣裳。”

燕枝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也没敢多问,乖乖地把衣裳都挂起来。

帝后两套衣裳,一套乌玄,一套正红,颜色相融,互为点缀,纹样相似,配饰一致。

一同挂在内殿,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燕枝往后退了两步:“陛下,都挂好了。”

“嗯。”萧篡瞧了一眼衣裳,故意问,“你觉得怎么样?”

“奴觉得……自然是好看极了。”

“好看极了。”萧篡故意学他的腔调,“你可别趁着朕不在偷穿。”

“奴不会的!”燕枝忙道,“这是皇后的衣裳,自然是由皇后来穿,奴不会做这种事情。”

“噢。”萧篡想了想,又道,“夜里你起夜,别碰倒了。”

“不会的。”

燕枝看着两套放在一起的衣裳,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儿酸涩。

陛下马上就要有皇后了,他也马上就要出宫了。

没关系的。

燕枝压下心里的难过。

人生数十载,他今年才十八岁,他还有几十年可活。

他总能忘记陛下的。

*

临近冬日。

宫中红绸高挂,装点一新。

太极殿里挂满红绸,就连床榻前面的帷帐,都被扯下来,换成红的,燕枝晚上睡觉,都被红绸晃得睡不着。

他想跟陛下分开睡,毕竟陛下马上就要立后了,他二人再睡在一块儿,他总觉得这样不好。

可是陛下不准,而他在偏殿的小房间里,也挂满了红绸。

燕枝只能忐忑不安地继续睡下去。

所有宫人还有了新的冬衣,打扮得喜气洋洋的。

燕枝看见了,也想去领一件。

他要出宫,正缺一件暖和的衣裳呢!

结果他到了发衣裳的内侍府,内侍府却告诉他,他没有!

陛下对他说,他是陛下的男宠,又不是宫里的侍从。

这次发新衣裳,是给宫里的侍从发,又不是给陛下的男宠发。

好罢,没有就没有。

等他出了宫,自己去做一身!

燕枝自顾自地下定决心,完全没有听见陛下又对他说——

“内殿里不就挂着两套新衣裳?朕不让你偷穿,你就真的不偷穿?”

半晌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看着他傻了吧唧的模样,皱起眉头。

这个蠢货,又在想什么?

*

一转眼,就到了立后大典当日。

前一个晚上,燕枝还是和陛下一起睡的。

他紧张害怕到了极点,甚至做了噩梦。

梦见未来皇后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打手,冲进殿里,把他从榻上抓起来,狠狠地给他一耳光,打他一拳,踹他一脚。

在未来皇后下令,要把他拖下去砍头的时候,他挥舞着双手双脚,醒了过来。

吓死他了!吓死他了!

这个时候,躺在他旁边的萧篡也醒了。

他睁开眼睛,握住燕枝乱挥的拳头:“做什么?大好的日子,你还想刺王杀驾?”

“奴……”燕枝回过神来,忙不迭要推开萧篡,“陛下,时辰不早了,快……快起床洗漱……”

萧篡坐起来,靠在榻上,捏了捏他的手:“朕娶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奴……”

燕枝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怕被皇后砍头啊。

“起了。”萧篡翻身下榻,“替朕更衣。”

“是。”

宫人捧着洗漱用的热水巾子进来,燕枝踮起脚,取下挂在衣桁上的衣裳,抱着来到陛下面前。

萧篡丢开擦脸的巾子,瞧了他一眼,张开双臂,让他伺候自己更衣。

燕枝乖乖举起衣袖,要给陛下套上。

萧篡默了片刻,难得低下头、放下手,迁就他的身高。

忽然,萧篡抬起手,用拇指擦了一下燕枝脸颊上的一小块白色痕迹。

“昨晚哭了?眼泪珠子挂在脸上干了?”

“嗯……”燕枝点点头。

萧篡故意问:“朕立后,你哭什么?”

“奴……”燕枝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

他当然是因为做了噩梦,才哭的啊。

萧篡却当他是心里难过才哭的,又用拇指指腹搓了搓他的脸。

“你也想当皇后?”

燕枝低下头去,用力摇了摇:“奴不敢。”

萧篡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当皇后要‘权势90 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

燕枝继续摇头:“奴不能。”

“那就当妃子。当妃子也要‘权势80 才华80’,你觉得你能当妃子吗?”

“奴也不能。”

“就是。”萧篡揉捏着他的下巴,抬头看向满殿的红绸,“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屁。”

一瞬间,萧篡竟觉得面前红绸有些晃眼。

明明燕枝的属性,只够当贴身侍从的。

明明燕枝的属性,完全不能当皇后的。

他低下头,最后摸了摸燕枝的脑袋,吩咐道:“去洗漱,把头发梳整齐,留在这里,看着皇后的衣裳。等什么时候,朕派人来喊你,你再过来。”

燕枝迟疑着应了一声:“是……奴遵旨。”

“乖乖等着,回来给你一个奶油泡芙……奶油蛋糕吃。”

萧篡从他手里拿过外裳,随手披上,前往立后大典。

燕枝一个人留在殿中,捂着心口,蹲下身,抱着自己的双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会那么痛呢。

痛得快要死掉。

燕枝低下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他深呼吸几口气,缓了一会儿,最后用衣袖擦干眼泪,抬起头来。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必须要出宫!

再不出宫,他真的会死掉的!

燕枝目光坚定,趁着满殿宫人要么跟着陛下走了,要么正忙着收拾东西,迎接皇后,悄悄溜出正殿。

他跑到偏殿,拿出自己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抱起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狗”。

最后,燕枝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

立后大典的日子,是萧篡亲自挑选的。

他特意看了面板的天气预报。

——大梁王朝,靖远十年,冬月初一,天气晴朗,微风无雨。

——宜婚嫁,宜宴请,宜祭天。

祭天台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

萧篡穿着厚重喜服,头戴十二冕旒,从他们之间走过。

祭天台高耸入云,萧篡一步一步登上九十九级石阶,亲自焚香祝祷。

他本不信天地,不过那些大臣非说祖制如此,立后之前,必得祭天,他才前来。

萧篡举起火把,点燃祭天台上柴堆。

火焰熊熊燃起,礼官将龟甲抛入火中,等待天神旨意。

萧篡瞥了一眼,转过头,吩咐身后宫人:“回太极殿去——”

他立于高台之上,火光映在他坚毅果决的面庞上。

他平视望去,眺望远处。

微风拂面,吹动喜服。

他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弃,又像是终于妥协。

——“让燕枝换上皇后的衣裳,带上皇后的仪仗,过来罢。”

宫人惊讶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转头跑走。

“是!奴这就去!”

萧篡沉默着,望着远处云聚云散,燕去燕来。

他想,不过是一点儿积分而已,不过是一个不完美的后宫而已。

不过是……

不过是立燕枝为皇后而已。

没什么不能做的。

没什么不能……

“轰隆”——

下一瞬,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萧篡直觉,猛地抬起头,握紧腰间礼器佩剑,环顾四周。

又下一瞬,铺天盖地的警报红光,再次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警报!警报!

经最高层系统排查核实,该位面、该角色好感检测并无漏洞!该位面、该角色好感检测并无漏洞!

下面为玩家播报该角色好感面板,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

三——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警报红光染红。

电闪雷鸣,狂风乍起,细细碎碎的雪花如同刀子一般,从天上落下,迎面扑来。

祭天台上,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被狂风吹动,火舌狂舞,火光冲天。

二——

萧篡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朝天幕掷去,又夺过士兵手里的长戟,扛着长戟,大步跨下祭天台。

派去太极殿的宫人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陛下……回陛下!燕枝公子不见了!”

在宫中负责宫人出宫的大臣,忽然发现不对劲,高高扬起手里名册,朝祭天台跑来:“陛下!”

萧篡猛地夺过名册,死死盯住,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滴血珠,落在燕枝的名字上,迅速晕开。

一——

狭长的宫道上,燕枝背着小包袱,抱着幼狼。

顶着风,冒着雪,努力地往前跑。

零——

燕枝来到高耸的宫门前,从怀里掏出六年前的放奴书:“我有陛下亲手所书的放奴书!”

萧篡立在阶上,如山一般的身形摇晃两下:“去找!关闭所有宫门城门!调动所有军队!去找!”

燕枝扬起手里的放奴书,燕儿一般,轻盈地飞出宫门。

萧篡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往前栽去,倒下石阶。

大梁王朝,靖远十年,冬月初一。

宜嫁娶,宜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