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昭朝前走了几步，见到跪在雨中的少年，正是从前的修纪辛。
他这时大约十五六岁，身上衣物破了好几处，尤其是后背。
破开的布料下，是数道血淋淋的伤口，像鞭子抽打出来的，几乎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
鲜血混合着雨水，渐渐染红了地面。
雪昭看得心惊，想再上前几步，却已经无法靠近。
忽然，梦境里又传来别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楼上。
距离应该有些远，但听起来十分清晰。
“他把小齐伤成那样，是该惩罚，你这又把他伤成这样……”
另一个声音说道：“他情况特殊，我没别的办法了。”
两人的对话中，提到修纪辛与另一名学徒起了冲突，他性格暴躁易怒，一言不合竟然直接将人揍得半死。
修纪辛的师父得知后，用铁鞭抽打他作为惩戒，又让他在雨中跪一晚好好反省。
“哎，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收他。”
“别说这种话，他天赋卓绝，是块好料子，只要能成功磨砺心性，必将成大事。”
“可他天生带煞……如果不成功，恐怕就会变成祸害。”
“那怎么办？还是尽量尝试一下，不要轻易放弃。”
很快，梦里的场景继续变换，随着时间逐渐往前移。
身为学徒，修纪辛天赋很高，远超同龄人。
但天师与学徒们都知道他的特殊，平常不敢惹他，碰见了都绕着走。
除了一些必要的交流，修纪辛身边没有任何同伴。
他好像也不在意，到了能接任务的时候，自己独自外出。
然而，又因为体质的特殊，连鬼魂都不敢靠近他，远远嗅到气息就溜了。
鬼魂对煞气的敏感度更高，就算用符咒之类的隐藏气息，人类和其他生物感应不到，包括罗盘也无法捕捉，鬼魂却依然能嗅到一丝异样。
不怕生煞之气鬼很少见，弱到反应迟钝的，又没有抓捕的必要。
所以，虽然修纪辛实力很高，有较长的一段时间，他一只鬼魂都抓不到。
要么是闻到他的气息，早就溜得远远的，逃去其他天师管辖的地盘，连伏地鬼也一样。
要么实在太弱，没等到修纪辛出手，鬼魂就自己被煞气冲得魂飞魄散。
天师捉鬼，一般要将鬼魂带回去渡化，通常情况下不会直接击杀。
毕竟鬼魂生前也曾是人类，有些还是遭受了痛苦而死的，应该用平和的方式处置，否则会沾染上杀孽。
没有将鬼魂带回去，任务就没完成。
完不成任务，也没有其他同伴协助，修纪辛渐渐开始尝试另一个方法。
——将一些合适的人类，当做诱饵，从而制作陷阱。
这个方法很有用，他也布置了阵法，能保护诱饵的安全。
但这样的行为被长老们得知，自然是不允许的。
不出意外，修纪辛又遭受重罚。
雪昭见到他浑身是伤，被锁在地下室三天三夜。
修纪辛的师父正是长老之一，用他的话来说，修纪辛对待旁人情感淡漠，戾气又太重，一旦犯了错，只能这样惩罚，才能见到效果。
再之后，修纪辛果然改掉了之前抓鬼的方法，却更加随心所欲。
他懒得接任务，接了也大概率不完成，全看心情和运气。
遇到些魂力高强的鬼，不管在不在自己的区域，有时嫌碍眼，会直接杀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他继续不断受罚，直到众人更加刻意避开他。
梦境中，雪昭最常看见的，就是修纪辛独自一人的身影，或者满身是伤，自己默默处理。
没有人主动接近他，甚至连鬼也没有。
生煞之气过重，还会让普通人觉得气场太强，本能地远离。
这个时期，他还没有成年。
雪昭又听到了熟悉的交谈声，那人说：“你看怎么办？怕是养废了吧！”
另一个声音道：“这……往好处想，养废了总比他凶性变得更强要好。”
“可他的实力也在日渐增长……原本想着能熬过几年历练，他以后一定会当上长老之首，结果……”
“别想那么远，再试试别的办法吧。”
既然修纪辛总是独来独往，那就强制给他安排同伴，一起完成任务。
起初勉强还算顺利，其他人虽然忌惮他，但长老有令，至少明面上得做做样子。
在队内，修纪辛也不会主动搭理谁，沉默寡言又阴郁的模样。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却依旧没太多进展，队伍反而经常会因为修纪辛的特殊，导致任务完不成。
其他队员对此颇有微词，又不太愿意与他合作协助。
都知道他天生带煞，还杀了不少鬼魂，沾染上杀孽，万一与他牵扯点什么因果……
再一段时间后，新的转折，是另一件事。
梦境的画面里，雪昭见到长老给修纪辛所在的小队安排了任务，去某处抓捕一只厉鬼，并保护那边的人类。
抵达目的地后，厉鬼还没有出现，而受保护的人类之一，就快要死了。
那个人类重病已久，加上情况特殊，还未真正死亡，身上的鬼气已经十分浓郁，在死亡的第一时间，一定会变成第二只厉鬼。
新诞生的厉鬼不好捕捉，小队人手不足，恐怕没有精力对抗。
虽然修纪辛并不担忧，但他嫌麻烦。
于是，他在那人即将断气之前，直接杀了。
按照他后来的说法，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他只是提前了一秒动手。
用桃木匕首刺穿心脏，加上阵气引动，这样一来，厉鬼便不会诞生。
可是，这也算杀了人，况且即便是厉鬼，没有门中长老允许，都不可以随意处置。
那一次，修纪辛遭受的惩罚最重。
他又浑身是血，被铁锁困住，闭着眼看起来奄奄一息。
面前的长老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当真不怕死吗！”
修纪辛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抬起来。
长老莫名脊背一阵发凉，当真起了直接杀掉他的念头。
他很快将念头压了下去，转身离开了牢房。
这是由附物鬼记忆生成的梦境，而那名长老，也就是修纪辛的师父，多半就是附物鬼，那一刻，雪昭能清楚感知到他心中所想。
离开牢房，他又去找了另一名长老。
”我实在没法了……将他赶走吧。“
“你……当真？可万一……”
“继续留着他，才会酿成大祸，早点与他撇清关系才好！”
要将修纪辛从门中驱逐，其余几位长老又重新商议过。
还有人提议，不如把他关起来看守住，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但天师的职守是抓捕并渡化鬼魂，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人类。
真要出手，也得等到修纪辛死后变成厉鬼，或者出现别的意外，不得不出手的时候。
就这样，修纪辛从天师门中除名。
离开的那天，他伤还没好，脸色有些苍白，垂眸独自离开。
至此，梦境中的画面开始减少，不知是不再关注修纪辛，还是找不到他的踪迹。
之后没过多久，记忆的主人突发意外，在一场车祸中死亡。
大概因为是意外致死，雪昭见到长老的鬼魂诞生，并立即脱离身体，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然而紧接着，他在无人的巷子里，撞见了修纪辛。
鬼魂转身就逃，被无形的空气墙困住。
煞气太浓，新生的魂体扛不住，长老倒地痛哭惨叫着。
修纪辛置若罔闻，缓慢迈步靠近，看着魂体一点一点消亡。
不过，毕竟曾是天师长老，他拼劲全力保存了一丝魂体，藏进了修纪辛袖中的符咒，成了一只附物鬼。
再之后，因为魂体太弱，长老没多少清醒时候。
他不敢让修纪辛察觉，符咒又随意被丢在隔间里，更接触不到外界。
阴暗的角落里，雪昭又看到长着人脸的符咒暗骂：“一定是他克死了我……这个祸害！灾星！还故意想将我赶尽杀绝！”
一瞬间，梦境的一切忽然开始回退。
雪昭重新回到了起初的雨夜，并再往前移，一直到更早以前的时候。
年纪更小的修纪辛，过得也不怎么好，不是被排挤，就是和人打架，最后再受罚。
他就是在天师门中长大的，却好像跟谁都不亲近，十二岁才正式拜师。
与前半段梦境一样，他总是一个人，也不怎么爱说话。
更往前，应该是五六岁的时候，那时的他不知为何流落街头乞讨，巧合下被长老撞见。
长老将他领回家，一问才发现，他其实已经有八岁了，因为营养不良，看着比实际年龄小。
而他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些天赋，长老想知道他的身世，派人查过。
“后来才得知，”一个声音悠悠说道，“他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父亲怪在他身上，不是打就是骂，后来也意外横死。”
“你说，他是不是天煞孤星？”
雪昭低着头，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可是……”
他觉得这不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在来到位面做任务之前，雪昭只是一株草，没有接触过人类，很多东西也不懂。
修纪辛从前是犯了些错，可见到他每次受伤，或总是孤独一人的时候，雪昭就心疼。
而且，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
雪昭又恍惚意识到，长久以来，他大概是第一个主动亲近修纪辛的，不管在人类还是鬼魂里。
包括他的师父，每回提起他，语气总不太喜欢，其他长老有时说话温和些，却也不愿意接手。
“难怪怎么都无法教化，还真是可惜了，但凡能稍微掰正一点……”
“我也尽力了，我不把他带回来，他早就饿死在街边了。”
那道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梦境画面散去，符咒飘在雪昭面前：“我要死了，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整枚符咒顿时化为烟雾，彻底散掉了。
紧接着，雪昭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呼吸有些颤抖。
房间里亮着灯，窗外天色漆黑，已经是晚上了。
修纪辛就坐在一旁，安静垂眸投来视线。
雪昭抱着被子慢慢坐起来，见到他手中拿着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符咒。
符咒很眼熟，与梦境中一样，缓缓化为了烟雾。
修纪辛神色冰冷，状态似乎有些异常，眉间散发着若隐若现的黑气。
他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还是有所疏忽，没想到那一抹残魂，能在符咒里藏这么久。
碰巧七煞日增强了鬼气，他又短暂意识不稳，让残魂有机可乘。
梦境的大半段，通过物品符咒的渗透，修纪辛也看见了。
雪昭单纯又胆小，得知他的真面目，多半会害怕，也许还会想逃离他。
作者有话说：
雪宝：(T ^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