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这次没有上次那么着急,并没有飞过去,他想坐客车过去,但老钱拦住了他。
“厂子有车队,”老钱说:“咱俩谁跟谁啊,我的司机就是你的司机,随便用。”
当场,老钱便打了个电话给车队,安排好了。
一号在老钱那儿喝了杯茶,便出发了。
路上,司机对一号挺好奇的,他来厂子工作两年了,只听过郝一的名字,并没有见过这个人。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断看他,但一号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司机研究他太过认真,开车便不怎么小心了,反正路上没什么车,不用担心。
他正在后视镜看一号,忽然,一号的脸转过来,视线直直地对上了。
“前面有载着重物的货车,”一号说:“如果你还是这个样子开车的话,我们就会和那辆货车的左侧发生碰撞。”
司机被他一惊,收回了视线。
他觉得一号也许是精神有些问题,但刚冒出这个想法,前面果真出现了一辆拉着钢筋的大货车。
司机不敢再三心二意,过了会儿,才从可能车祸的余悸中缓过来。
但缓过来后,他忽然有些记不清了。刚刚是个转弯吧?
是转弯的话,郝一怎么能知道前面有辆货车?
不可能,司机慢慢否认了刚刚的模糊记忆。那不是个转弯,是条直路,郝一只是视力比较好而已。司机说服了自己。
但不知怎么的,刚刚他心中生出的想闲聊几句的心思,全都都消散了。
就这样,这一路安安静静的,一号到了江市。
公司派车确实比坐客车方便一些,不用等路上站点停靠上下客人。
太阳还没落山,一号就到了钱斯明的店里,司机和他说了一声:“我先去酒店休息会儿,您有事随时联系我,老板说过了,这段时间让我听您的差遣。”
一号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店里。
门虚掩着,仿佛还能迎客,却明摆着是一副敷衍的态度。
一号进了门,便看见钱斯明缩在店的最里面。天不冷,小老头却穿了一身厚厚的棉衣,他在这世上已经汲取不到什么温度了,只能努力护住身上那点残留的热意。
也许等那点热意也全都消散的时候,他便离开了。
看到一号进来,钱斯明问:“孩子怎么样?”
一号点点头:“没事,当天受了点惊吓,第二天就好了。”
他说起其他知道的信息:“那两个人贩子吐露了不少信息,警察已经去寻找了。”
“好事,好事。”钱斯明不住地点头。
他点着头,忽然迟钝地反映了过来:“孩子刚受了惊吓,你怎么不陪陪孩子啊?”
一号诚实地说:“我不放心你。”
钱斯明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从一号嘴里听到这么像样的人话,一时间心情都复杂了:“……谢谢。”
他被那句难得的人话触动了,忽然多了点说两句的意愿。
“其实你不用陪我。”
“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钱斯明说:“你该去陪陪孩子。”
一号认真地说:“我听到了黄鹂的消息,她现在很健**活得很好。”
钱斯明点点头:“我知道,那孩子经常给我寄信,她的爸妈也时常给我打电话。他们还给我寄了钱,不过那钱我已经用出去了。”
“他们过得这么好,是你的功劳。”一号说:“这难道不能使你开心吗?不能让你好好活下去吗?”
一号问得相当直白。
钱斯明也只能回答得直白点:“我这一生,其实挺不幸的。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之后不久,我母亲也跟着去世了,我并不怪她,他们感情好,她随他而去,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我的爷爷奶奶很爱我,但爷爷在当时的环境里……他成分不好,去世的时候并不安详,即使这样,临死前,他仍然让我做个好人,好好过这一生。”
“之后,我遇到了很好的女孩,幸运地成为了她的丈夫,生下了一个儿子。”
“但是孩子十岁的时候,我的妻子也去世了。”
“之后便是我的奶奶,奶奶去世前已经看不见了,她的手胡乱地挥舞着,喊着斯明命苦啊。”
“难过的时候,我趁孩子睡着,去他们的坟前坐一会儿,喝杯酒。直到有一次,我的儿子哭着找了过来。”
“我还有个孩子,从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在夜里去过他们坟前了。”
“我当时想着,虽然我命不好,但珲儿能过得好就行了,我必须好好的,看到珲儿结婚生子,过好他的一生,那么我也算是善终了。”
“但是十四岁那年,轮到珲儿在学校做值日,我便做好了饭,安心在家等他。等了又等,珲儿都不曾回来。 ”
“最后我出门去找他,”钱斯明平静地说:“珲儿就躺在家附近不远的胡同里,已经冷了。”
“江市的治安不怎么好,你应该知道的,但前些年更糟糕些。有人在那边打群架,珲儿路过,他们以为珲儿是对方的援手,将他打死了。”
“我时常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有去接他。”
“我一蹶不振,从此确认,我奶奶说的是对的,我命苦啊。”钱斯明泣不成声:“但我的珲儿命更苦啊,他最爱习字,又怕弄脏,总是隔着玻璃描摹,竟也像模像样。”
“我没了什么盼头,浑浑噩噩地活着,过了很多年。”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那个来卖假文物的人,我拒绝了他,却从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父子的死讯。”
“从那天起,我觉得我既然还活着,就应该做些有用的事情。”
“但现在,黄鹂他们活得这么好,并不需要什么了。上次那个讹诈我的人也死了,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只是个凡人。”
“我并没有多大的能力,也许早些年,我就应该像我的母亲一样,跟着珲儿离开了。”
原来的他本就没有了生活的动力,只是被想帮助别人的力量支撑着。但上次那伙人来讹诈他,被打得躺在地上的时候,撑了钱斯明很多年的那股气便消失了。
他没了任何牵挂,断了与这世间的所有联系。
钱斯明平静地说着自己的人生,一号也安静地听着,他慢慢分析出来一个结果。
钱斯明并不是想去死了,他只是没有力气去活了。
这是很复杂的情况,一号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能说:“我的老板想来见见你,行吗?”
钱斯明抬头看一号。
一号解释:“他很有钱,想给你一些钱。”
这应该是要捐钱的意思,只是一号的表达怎么都很奇怪,钱斯明怕自己会凉了好心人的热心,点点头:“见见再说吧。”
一号当晚就给老钱打了电话,第二天一早,老钱便出发了。
他本来不想带玉兰的,玉兰这几天太忙了,但是玉兰听说了是这么值得尊重的老人家,坚持也要一起过来拜访。
他们两个都来了,钱秒秒肯定不能放在家里。
但既然钱秒秒都来了,单独把被老师惩罚在家写作业的钱天天留下也不是那么回事。
老钱把钱天天呵斥了一顿,让他也跟上了。
钱天天很无所谓,上车后,他便嬉皮笑脸地逗妹妹玩去了。
钱秒秒是个和钱天天不一样的孩子,尽管才一岁多,她就已经比钱天天文静多了,拿着小画板,一个人就能画上好一会儿。
一路上,钱天天把钱秒秒逗哭了好几次。
老钱烦不胜烦,骂了钱天天也没用,只能蒙头睡觉了。
玉兰挪到了钱天天和钱秒秒中间,把他们隔开,终于安稳了一会儿。但钱秒秒相当记吃不记打,过了会儿,她便探出头,把手里的小饼干努力地递给哥哥。
钱天天接过小饼干,觉得自己刚刚确实太恶劣了,对钱秒秒道了歉。
兄妹两个和谐了一会儿,共同分享了半袋小饼干。但还没到下一个休息区,钱天天劣性再发,又把钱秒秒逗哭了。
坐在中间的玉兰:不如把我杀了算了。
下午,他们便到了江市,没有直接去古董店,而是先去了酒店。
老钱专门换了身新的西装,但他矮矮胖胖,昂贵的西装穿上,也不是个多体面的样子,更像个暴发户了。
钱天天在旁边看爸爸:“你这么丑,怎么生出来我这么个俊俏玩意?”
老钱本来在开开心心照镜子,听到钱天天这句,简直要烦死了:“俊俏!俊俏也是像年轻的你爹!”
但说实话,钱天天确实俊俏,只是有些胖了点。若是不知情的,定然不知道这小子从来不写作业,最爱打螺丝赚零花钱。
老钱和玉兰精心打扮好了,便带着孩子们去古董店了。
他们到了店门口,却发现门没开,应该是去买饭了。玉兰想给一号打个电话说一声,老钱拦住了她:“我们等着。”
他颇有城府:“我们不是想当文化人吗,那就得干文化人的事,三顾茅庐知道吗?程门立雪知道吗?”
玉兰知道,但玉兰觉得这俩成语不能这么用。
但她不愿意和老钱纠结无用的东西,反正等也等不了多久。
钱秒秒乖乖地趴在妈妈肩上,过了会儿,又被爸爸接过去。钱天天没这个耐心,一会儿便跑开了。
一号把钱斯明劝出去买饭,能走一走,但走了一圈,钱斯明对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最后还是只买了包子就回来了。
远远的,他们听见附近胡同里有点声响。
几个男孩把一个胖男孩围在中间,威胁他脱下脚上最新款的运动鞋和外套。
钱斯明快走两步,看到了胡同里的场景,他立刻有了反应,整个人都僵住了。这里离之前珲儿去世的地方很近,他看不得这一幕,手都在发抖了。
忽然,一号说:“钱天天?”
钱斯明扭头:“你认识?”
在他们一问一答的工夫,钱天天已经动了,他装作要脱鞋的样子,微微弯了点腰,然后猛然向着围着他的人中最瘦弱的一个冲过去。
钱天天拧螺丝拧出来一身好力气,他这一撞,便把那人直接撞倒了,趁这个空缺,他直接冲了出来。
那几个人想追过来,但看到了不远处的路人,愤愤地停下了步子。
钱天天得意地对他们喊:“懵了吧,臭憨鸟!我操你们全家!操你们老祖宗的坟!哎,你们以为结束了?嘿!完事我再操一遍!”他跟着工人们拧螺丝的时候,学会了很多精炼有用的句子。
他平日在学校、在家里用不上这些句子,时常感到遗憾,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能发挥得更好。
在那几个人震怒前,钱天天迅速地逃走了。
钱斯明顿在原地,他文雅了挺多年,现在耳朵边却不停地回荡着那个十分不堪的字眼。
他缓缓地笑起来:“珲儿是个好孩子,我把他教得太好了……”只教他怎么做好孩子,却忘了教他面对坏人应该怎么办。
那个骂人很脏的胖男孩,很明显是个不如珲儿的坏孩子,但他能逃出来,珲儿不能。
之后,钱斯明的话更少了,直到到了店里,他见到了老钱一家人。
钱天天装出来一副好孩子的模样,恭敬地问好,和刚刚的粗俗样子截然不同。
钱斯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老钱先是颇为正经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他便影影绰绰地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我看和钱先生有缘,还都姓钱,不知祖上是否有渊源?”
钱斯明又看了钱天天一眼,细细地问起了老钱的先辈的信息,他们向上追溯了几代,竟真的溯到了一些根源。
“怪不得我和钱先生一见如故,”老钱努力挤文词:“原来我家这一脉曾是钱家旁支。”
钱斯明刚想点点头,老钱便忍不住说了来意:“不知钱先生可否考虑将我们这一支写进钱家族谱?”
老钱很愿意出钱,买自己的名门出身,但他一提到钱,便不可避免地俗气了起来。
“您看多少这个合适?”老钱在手里比划着数钱的动作。
姿势猥琐,笑容变态。
他这相当于侮辱人家先人了,哪有给钱就能改族谱的啊?这不相当于花钱买人祖宗吗!
就算钱斯明再好的素养,也忍不住生了气。
一号一直观察着他们,于是他发现了钱斯明看了钱天天八次,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频率。
一号想到了刚刚的见闻,大概明白了钱斯明应该是想到去世的孩子了。
现在钱斯明生气了,很明显老钱失败了。科学解决不了的事情,那就通过背叛科学来解决,一号想明白了这一点。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一点不应该出现在屋里的亮光出现了,落在了那本钱斯明说过,珲儿最喜欢的字帖上方。
一号想吸引钱天天过去,但在吸引到钱天天之前,钱秒秒最先发现了。
她大声地叫起来:“啊!啊!”她想说那里有光,但她不会说话。
她过于聒噪,玉兰只能抱着她到了那本字帖附近,但光没了,钱秒秒迷茫地在那本字帖上方的玻璃上寻找着,她的小手比比划划 ,想告诉妈妈,刚刚有一点光就在这里。
钱斯明的动作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钱秒秒的动作。
钱天天随意地走过去:“什么丑东西啊,”他看了看那本字帖,洒脱地笑起来:“嘿,我都不认识。”
钱天天弹了弹钱秒秒的额头:“蠢东西!看什么破字帖,长大了跟哥拧螺丝。哥挣的钱分你一半。”
额头一疼,钱秒秒嚎啕大哭起来。
老钱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多少钱都合适,到时候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把这个小博物馆给您重建一下,整大气点,咱们老钱家嘛,就是不差钱……”
屋子里充斥着钱秒秒的哭声、玉兰拧钱天天耳朵时的骂声,以及老钱嘴里吐出来的不停的“钱钱钱”的声音。
这间屋子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钱斯明的脑门突突的。
钱斯明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愤怒地瞪大了眼睛:“闭嘴!”
他伸出手指,指向两个孩子:“多好的孩子啊!”
他激烈地谴责:“多好的两个孩子啊,你们给教成了什么样!要是我……要是我教,孩子肯定比现在好!”
老钱敏锐地抓住了钱斯明的话:“俩孩子?好说,好说。”他陪着笑脸:“您把我们加进族谱,这俩孩子就是您孙子孙女啊,我都给您送过来,您怎么教都行!”
钱斯明脸上的愤怒消失了,他茫然地看着老钱,又看了看两个孩子。
这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为了达成目的,连孩子都能拿来做交易。
这是一个十分恶劣的行为,但不知怎么的,钱斯明悲哀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自己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