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仍然住在了之前的那个酒店里。
前台的男孩看到他们回来,十分热情:“还住之前那间,可以吗?”
胖花对这里有印象了,刚被放在床上,她就娴熟地爬到了左侧,用软嫩的手指抠被子上绣出来的酒店标志。
一号不看她,他仔仔细细地检索资料,准备明天用铁一般的证据来说服钱斯明。
第二天,一号和二号分道扬镳,一号要跟着钱斯明去医院。二号不去医院,医院并不是景点,她想带胖花去看看江市的其他景点。
一号同意了二号的申请,他已经找到了足够的资料,从工艺到色泽,从历史到现在,他能全方位证明那个女人的碗确实是假的。
上午钱斯明果然又不在店里,一号并不着急,他安静坐在店门口等待着。
但他最先等来的是昨天那个女人。
女人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碗,她也记得一号,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并没有说话。
又过了会儿,钱斯明来了,他看着门口的两个人,觉得一股子气涌上来了。
“我真是欠了你们的!”钱斯明大声地叹气,他相当恶劣地走过来,将他们两个推到一边,打开了店门。
女人赶紧追过去,一号也跟过去,他想开口:“关于这个碗……”
钱斯明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听这个。”
女人赶紧开口:“钱先生,我闺女已经去普通病房了,能见人了。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钱斯明摆摆手:“去去去,待会就去!”
他大声地叹气,似乎相当不满。
他脱下西装,顺手从兜里拿出一袋包子,然后将一个包子扔给了女人:“得先让我吃口饭吧,喏,见者有份,给你一个。”
女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去,现在钱斯明和她的手里都有一个包子。
钱斯明咬了一口包子,他又看到了一号:“你怎么还不走。”
一号说:“我准备了很多的论据,来证明我的观点。”
“我不听!”老头暴躁地说。
一号很坚持:“这是科学,科学是人类进步的基础,我等着你愿意听的时候。”
钱斯明瞪着他,他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是无法沟通的:“你以前就这个样吗?你有没有工作?你老板能接受你这个样?”
一号想了想玉兰和老钱:“我只有一个样子,有工作,我的老板说我是人才。”
钱斯明现在也有点拿不准他的老板说他是人才,到底是夸他,还是嘲讽。
但对于脑子直成这样的人,钱斯明终于放弃了抵抗,他认命一样从袋子里又拿出来一个包子:“见者有份……你也来一个吧。”
他们三个人坐在店铺门口的门槛上,安安静静地吃起了包子。
吃完包子后,气氛缓和了一些。
饭桌是缓和气氛最有用的地方,门槛上吃包子有一样的功效。
“你叫什么?”钱斯明问。
一号说:“郝一。”
女人紧接着跟上:“我叫陈红花。”
一号听到了她的名字,他想到了胖花的名字的来源,花代表祝福,希望像花一样美丽。
一号称赞她:“很优美的名字。”
陈红花有些懵:“啊……谢,谢谢。”
陈红花又接着说下去:“我闺女叫黄鹂。”她想到了刚刚一号对她名字的称赞,转头解释:“黄鹂的名字是我找我们村小学老师起的,老师说是从古诗里来的,很好听。”
一号并没有觉得这个名字比红花好听,但他点了点头。
审美是一件比较自我的事情,一号并不强制要求别人听从自己。
但科学不行。
钱斯明没什么耐心:“走吧,我去问问黄鹂。”
陈红花走在前面,带着他们向医院走去。
江市的医院很大,但也承载了超过负载能力的病人。毕竟江市是附近最大的城市,医疗水平最好。
甚至走廊里,都有病床。陈红花很明显对这里熟悉了,她带着他们娴熟地绕来绕去,走到了四楼。
“我闺女昨天才出重症病房,”陈红花小声说:“本来也要是要睡走廊的,但她……病情比较重,医生给她安排到了屋子里。”
陈红花打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吵吵闹闹的,里面一共四张床,小小的病房用布帘子隔开。
一张床上的病人在睡觉,有一张床的病人和爱人在哭,还有一床的病人有好几个家人陪同,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陈红花走到了倒数第二张床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了笑容,然后才掀开了布帘。
“黄鹂,”陈红花笑着说:“妈妈带着钱先生来看你了。”
十几岁的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她脸色蜡黄,瘦得可怜,透明的管子从被子里伸出来,连接到一些仪器上。
“钱先生。”黄鹂努力微笑着和钱斯明打招呼。
钱斯明向前两步,他变了个样子,不再是那副整个世界都欠他钱的凶恶模样。
“多大啦?”钱斯明温声问她。
“十四了。”黄鹂笑着说。
陈红花连连点头:“黄鹂小学毕业了,她成绩可好了,在班里一直都是第一名。”她声音小了:“不过小学毕业后,家里不让她读了。”
“我和家里吵了很久,终于同意她读初中了,结果得病了……一直没去成。”
陈红花絮絮叨叨的:“等黄鹂病好了,说什么我都让她去
读书。她爱读书,成绩又好,我这个当妈的,不能对不起她。”
黄鹂看着她的母亲,片刻后,黄鹂说:“妈,你出去一趟,我和钱先生说点事。”
陈红花看了看黄鹂,她下意识抱了抱怀里的碗:“那你和钱先生好好说。”
陈红花出去了,但一号留在了病房内,黄鹂看了看一号,又看钱先生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以为一号是钱先生的人,终于开了口。
“那碗能卖钱对不对?”她问钱斯明,还没等钱斯明说话,黄鹂又说:“但我的病不一定能好了。”
十四岁的少女发出了一声成年人的喟叹:“钱先生,我听村里人说过,我这种病就算手术成功了,以后也不能正常生活,一辈子都是家里人的负担。”
“我爸人不坏,但挺没用的,只听我爷爷奶奶的。他过继了我二叔家的男孩,以后就指望那个儿子了。以后照顾我,全是我妈的事,她太累了。”
钱斯明安静地听着。
黄鹂终于说出了她的请求:“那碗能卖钱的话,您能不能不要把全部的钱都给我妈?您偷偷留一点给我成吗?”
“我妈给我治病肯定会花完全部的钱,我怕她没钱吃饭。您给我留点钱,我藏在衣服里,到时候我妈给我换寿衣的时候,她能找到那钱,还能吃饱饭,能坐车回到家。”
钱斯明没有说话。
陈红花从外面冲进来,她紧紧抱住了黄鹂:“什么寿衣!小孩子说话不算数,快呸呸呸!”她呜咽着:“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闺女在的地方才是家。”
钱斯明和一号走出了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今天的夕阳很好。
他们两个背对夕阳,橙色的光芒照射在后背上,在他们身前留下细长的影子。
“那碗是真的假的?”钱斯明问一号。
一号说:“假的。”
“愣瓜蛋。”钱斯明惆怅地骂他,但语气不那么激烈了。
“我研究古董几十年了,我能不知道真假?”他平静地说:“但那碗只能是真的。”
一号机械地解释:“科学才是事实,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钱斯明摇摇头:“这不是科学,这是人命。”
“这碗是真的,陈红花得了钱,黄鹂也许还有救。这碗是假的,那么黄鹂就没钱手术,只能去死了。你再想想,那碗是真的假的?”钱斯明说。
一号慢慢理解了钱斯明的算法。
碗不是碗,碗是黄鹂的命。
他的科学不管用了。
对于碗的真假的问题,一号终于迟疑了,他无法再果决地说出来一个结果。
胖花玩累了,二号定位到一号的位置,已经走了过来。
二号抱着胖花走到了一号身边,她和钱斯明问了好:“钱先生好。”
钱斯明看着二号和胖花,又看了看一号:“愣瓜还挺有福……”
现在一号二号都走在钱斯明身侧了,前面的影子越来越多,钱斯明看着几条影子,忽然有了点倾诉的欲望。
“我吧,孤家寡人一个,我老婆早就去世了,我孩子也去世了。”
“退休之后,我就守着这个小店。”
“刚开始,我就是喜欢研究古董。后来有人来找我卖家里的古董,也是假的。”
“我当时气盛,说是假的,那人就哭了起来,他走了之后,怀里掉出来一张医院的催费单。”
“过两天,有件事上了新闻,一对父子烧炭自杀了,我一看照片,就是当时来找我那个。”
“我被雷劈了一样,再也缓不过来了。”
二号轻轻开口:“这事不怪您。”
钱斯明摇摇头:“安慰的话,你们能说,我却不能信。”
“从那之后,再有来卖古董的,我都问问怎么回事。”
“说实话,经过那几年运动,又有一批又一批的倒爷,现在普通人家里能有多少真古董啊。”
“但没办法啊,有些啊,只能是真的。”
他惆怅地仰起头:“但我收古董的事传出去了吧,慢慢有些人说我眼不准,就想来骗钱。”
“我只能凶巴巴的,恶狠狠的。真缺钱的,不在乎我这态度,我就希望能把贪钱的吓跑了,少来几个。”
“对不住啊。”钱斯明对一号说:“我看的出来,你是真懂,是行家。”
“我不行了,我不配看古董了。”
一号和二号将钱斯明送到了店里,他们两个才离开。
钱斯明已经道歉了,一号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二号扭头看他,却发现他并没有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