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衍怀疑自己听错了。
“娘, 你说什么?”
刘妈妈满脸喜色:“提亲啊,如今你也是秀才了,是该找个好人家女儿成亲生子, 原先我还担心你亲爹亲娘走的早, 没有人帮你操持婚事,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她显然极为高兴, 压低声音说:“媒人特意请了你大伯来作陪, 既然你大伯愿意来, 肯定是合适的人家,衍哥儿,快收拾收拾出来见人。”
顾清衍拧紧了眉头。
成亲是不可能成亲的。
“娘, 你帮我直接回绝吧, 我就不出去了。”顾清衍一口回绝。
刘妈妈一愣:“这是为何?”
又问:“莫不是想等考中进士, 可我听说考进士可难了, 你明年才能参加乡试, 后年才能进京赶考,就算一切顺利也还得再等两年,那时候你都二十了。”
“衍哥儿, 干娘知道你有志气, 可男儿先成家后立业也正常,多个人照顾你不好吗?”
顾清衍连连摇头:“娘, 我真没这个心思,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可是……”刘妈妈犹豫起来。
在她看来, 村长大伯能跟着过来,媒人提的肯定是十分合适的人家。
可顾清衍连见都不肯见。
顾清衍又说道:“您也说了,若是一切顺利我考中进士时才二十岁,多年轻, 有的是时间,不急于一时。”
至于娶妻,顾清衍想象不到自己会娶什么样的妻子。
裴玄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一想到婚姻大事,顾清衍脑海中就冒出那家伙的身影来。
身材健硕,俊美冷酷的男子,没有一点女子的影子。
刘妈妈兴匆匆的来,如今只能失望离开。
堂屋中,村长大伯正陪着媒人说话,顾家姐妹俩站在旁边,好奇的打量着媒人。
看见刘妈妈回来,身后却空无一人,村长疑惑的问:“衍哥儿呢?”
“秀才公是不是害羞了,哎,其实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几个商量也成。”媒人笑呵呵说。
刘妈妈心底是盼着顾清衍成亲生子的,但从不会擅自做主。
听见媒人这话,她连忙道:“多谢您走着一趟,只可惜孩子一心读书,如今顾不上婚姻大事,还想着再等两年。”
媒人脸色微变,看向村长。
老村长皱了皱眉,轻咳一声:“衍哥儿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他有志气,可能考上秀才已经很了不得,咱们陵川县这么多年来,也没几个考上举人的。”
不是他瞧不起顾清衍,而是事实如此,多少人考中秀才后,一辈子也没能考上举人。
刘妈妈心底也担心,口中还是说:“小孩儿有志气是好事,我们当长辈的总不能拦着他上进。”
“王媒婆,两个孩子没缘分,只能让你白走一趟,这个你拿着甜甜嘴。”说着塞过去一个小荷包。
这是怕王媒婆白走一趟,心底有气,出去败坏她家衍哥儿的名声。
王媒婆一捏荷包,心底就满意,口中乐呵呵的说:“秀才公求上进是好事儿,我倒是乐意多来几趟,沾沾秀才公的才气。”
又起身道:“这次的人家确实好,我才厚着脸皮上门,你们再商量商量,若是改变了主意只管来找我。”
这才转身离开。
人一走,刘妈妈就叹气:“衍哥儿说要专心读书,暂时没心思娶妻生子。”
老村长拧起眉头来,倒是顾家姐妹俩微微松了口气。
“我去寻衍哥儿说说话。”
老村长起身走进书房。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刘妈妈注意到她们神色变化,笑着安慰:“别担心,衍哥儿自小心善,就算成亲生子也不会亏待自家亲妹妹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顾舒颜嘀咕道。
顾望晴扯了她一把,开口道:“干娘,我们也都盼着哥哥好。”
另一头,老村长来到了书房内,看见一屋子的书先点头。
“大伯。”顾清衍不意外,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老村长笑了笑,喝了一口清茶才开口:“衍哥儿,方才刘干娘说,你一时半会儿不想成亲?”
“是,我想等几年再说。”顾清衍表示。
老村长点了点头:“你若是能顺利考中举人,甚至进士,到时候娶进门的妻子门第更高。”
顾清衍眉头一皱:“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分辨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心思,更不可能在这一头乱麻的时候娶妻生子,这是对自己,对那位妻子,也是对裴玄的不负责任。
老村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爹只得你一个儿子,读书上进固然重要,传宗接代也不能拉下。”
顾清衍眉头微挑:“大伯,你这话说错了,我还有两个妹妹。”
“她们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到时候就成了别家人,哪能继承顾家香火。”老村长摇头。
顾清衍十分不赞同:“一样是爹娘的儿女,有什么不同,再说了,没有我们,还有大伯,您有三个儿子,每个都已经娶妻生子,顾家又不怕断根。”
这话听的老村长眉头更紧。
他看了眼顾清衍,意识到这个大侄子的想法,那是跟他完全不同。
也是,当初大侄子让两位侄女代替自己,进祠堂祭祀,就有些不对劲了。
老村长张了张嘴,很想说教一番,让他知道传宗接代,家族传承的重要性。
可话到了嘴边,老村长又硬生生咽下去,这孩子不是顾家养大的,对顾家有几分感情很难说,他怕自己摆长辈架子,话说得太多,反倒是坏了情分。
离开的时候,老村长不由沉了脸。
顾清衍很知道老村长的心思,但他压根不可能顺着顾家人的希望娶妻生子,更不可能为了传宗接代做这些事,只能假装看不到。
老村长心底发愁,背着手一路回到家。
大伯母正在家等着,瞧见他回来忙问:“怎么样,衍哥儿可答应了?”
老村长叹了口气,自顾自坐下来。
“瞧你这样是没答应?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衍哥儿也瞧不上吗?”
大伯母好奇的问:“这样的人家在陵川县已经是一等一了,衍哥儿若瞧不上,难不成是打算考中举人,在青州府寻一户?”
“若能一举高中,肯定也能成,只是齐大非偶,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恐怕……”
老村长打断她的话:“胡咧咧什么,我瞧衍哥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大伯母不明白了。
老村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像是真不上心,一时半会都没那个打算。”
“怎么会。”
大伯母奇怪起来:“十七八岁,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怎么会对这事儿不上心。”
“也许是一心一意读书吧。”老村长解释,“当年他爹也是这样,一门心思读书考试,娶妻生子也比我们几个兄长晚上许多。”
“所以衍哥儿十五岁就没了爹。”大伯母很是不赞同。
“当家的,衍哥儿无父无母,身边只有一个干娘,到底是不亲的,许多事情只怕她也不好多劝,你是亲大伯,长兄为父,好歹多劝着一些,可不能让他胡来。”
“就算他都能一次考中,拖着拖着也二十啷当,到时候成亲可就晚了。”
老村长直叹气:“若是我看着长大的,倒是好劝,可衍哥儿……”
“也是,顾家也没养过他。”
大伯母跟着叹了口气,也意识到丈夫心底的为难。
夫妻俩对视一眼,老村长摇头道:“罢了,衍哥儿如此争气,如今已经是秀才,眼界肯定比咱俩更长远,他不想娶亲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我们是隔房的长辈,又没怎么照顾过他,说多了反倒是坏了情分。”
这话大伯母也赞同。
心想顾清衍回来后,孝顺长辈,照顾妹妹,如今又考上了秀才给顾家光耀门楣,比别人家的孩子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这样的孩子,却不是他们养大的,教训起来总是缺了几分底气。
大伯母心底想的更多,心想要是闹僵了,衍哥儿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他们能怎么办,还不如都听他的。
“你说得对。”她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还说,“要怪都怪那姓李的,要是当年俩孩子没抱错,衍哥儿在梅岭村长大,有亲爹一心一意的教导,指不定早就能考上秀才,三弟也不会死的那么早。”
老村长也这么想,将姓李的都提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顾清衍直接拒绝了亲事,原本还担心刘妈妈,亦或者老村长会劝说,谁知道拒绝后,两人都当没这回事,没再提起来。
他大大松了口气,顿时也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白天读书,晚上就会梦见裴玄,一日日下来,顾清衍倒是慢慢习惯了。
夏柳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前赶回了京城。
此时正值大雪,寿国公府内一片雪白,唯有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依旧绿茵茵的。
在积雪枯木的映衬下,枝繁叶茂的桃树显得分外诡异。
桃树下,祖孙俩却对此习以为常,对坐喝茶,也不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寿国公忍不住了。
“哑巴了?”寿国公冷哼一声。
裴玄脸色不变。
寿国公又问:“府库里那些东西你说送就送,老子说什么了,怎么还给我摆脸色,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
裴玄眉头皱了一下:“你同意的。”
“我同意你送年礼,但我同意你把寿国公府搬空吗?”寿国公哼哼。
裴玄皱眉:“没搬空,只送了两箱。”
寿国公气笑了:“都说女大留不住,如今看来男大也一样,裴玄啊裴玄,以前我觉得你跟上头那位像,如今看来,完全跟你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你满脑子都是什么,朝廷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你只惦记着那点私情小事儿。”
裴玄放下茶杯,淡淡道:“我姓裴,他们乱不乱,与我何干。”
“你啊你。”寿国公无言以对。
“我说的不对吗?”裴玄反问。
寿国公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那位置与你无关,可这事儿与你有关,不然圣人为何扣住你在京城,从去年开始就不允许你离京。”
这话让裴玄眉头更紧。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被困在京城,十分被动。
若不然哪儿轮得到夏柳去送年礼,左右应该是他亲自前往,才显得有诚意。
“他老了。”裴玄淡淡道。
寿国公抬起手就是一个铁板栗:“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裴玄侧身躲过,抬头看向冬日里也郁郁葱葱的桃树,沉默不语。
寿国公不知想到什么,也沉下脸来,许久才说:“你心中有数就好,就怕出乱子。”
“迟早的事情,早一点,晚一点,无甚区别。”裴玄嗤声道。
寿国公眉头一动,忽然开口:“那还是有区别的,你那位小朋友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就会进京赶考,要是他倒霉遇上了神仙打架,小身板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这话一出,裴玄果然脸色阴沉。
寿国公继续说:“当然,以你的身份,想护住一个小小的书生不难,只不过瞧你现在的姿态,无心朝政,一门心思窝在寿国公府,陪着我这个老头子喝茶看树,到时候……”
话音未落,被裴玄的冷哼打断。
寿国公哈哈笑起来:“瞧我,又说这个,裴大人高风亮节,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是老头子我太庸俗了。”
裴玄脸色更难看。
寿国公又说:“前几日户部左侍郎李长德来府中拜访,曾问起你与顾清衍的关系,说他跟顾清衍有十五年父子情分。”
裴玄眉头一皱:“那算什么父子情分。”
“我当时也这么问,李长德虽然私德不行,在官场上却是个滑头,满口说将顾清衍赶出家门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若知道精心教养十五年的儿子换错了,肯定舍不得,大不了将两个孩子都养在膝下。”寿国公道。
他查过李家与顾家的事情,虽然十五年前的事情难以查清,但李家的绝情可见一斑。
当时若不是女仆们凑钱,顾清衍连身上穿戴的都带不走。
一个被养在深宅大户中,刚刚十五岁的男孩,就这样两手空空被赶走,能活着走到陵川县才是奇迹。
要说李长德身在京城,对青州府的事情一无所知,裴玄是完全不信的。
李长德若是糊涂至此,也不可能一路坐到户部左侍郎的位置。
“他想利用清衍,跟寿国公府搭上关系?”裴玄问道。
寿国公淡淡一笑:“想来是你没有遮掩,如今你跟顾清衍交好的事情,已经有不少人知道。”
“朝廷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裴玄心底一沉。
确实,他并未想过遮掩两人的关系,顾清衍也曾在青州府用过裴家名帖。
寿国公继续说:“他们肯定还不知道,你一心一意想要娶顾清衍为男妻,若知道后,你信不信李长德会立刻赶回青州府,上演一场认亲戏码?”
看着裴玄阴沉的脸色,寿国公幽幽叹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玄玄,你身在世间,又是如此身份,终身都摆脱不得。”
“所以当时我才劝你缓一缓,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对那小朋友而言弊大于利。”
裴玄听完,反倒是恢复了脸色:“说来说去,你还是不同意,生怕我请来赐婚。”
“不是不同意,是建议,建议你慢一点,别一时心急,闹得不可开交无法收场。”
寿国公苦口婆心:“事缓则圆,否则好好的佳偶天成,也能成为一对怨偶,永昌侯府的例子可就在眼前。”
“你拿我跟永昌侯比。”
裴玄愤而起身:“他秉性懦弱,见异思迁,那是他自己无能,我与清衍心意相通,两情相悦,我们会恩爱一辈子。”
寿国公咂摸了一下嘴巴,觉得这外孙大言不惭。
“小玄玄,你才二十出头,哪儿来的一辈子,一辈子很长,不是你们年轻人一时热血上头,几句誓言就能过完的。”
裴玄却说的斩钉截铁:“且走着瞧,我们会用事实证明。”
那副坚定无比的神色,依稀让寿国公想起那短命的女儿,当年那孩子也曾如此信誓旦旦,结果呢。
寿国公幽幽叹气,拦不住,那时候他拦不住,现在也依旧拦不住。
当年那孩子满脑子想嫁,如今她儿子满脑子想娶,难道恋爱脑也能遗传?
太子也不这样啊。
难道只有姓裴的才会被诅咒,一代代都会求而不得,为爱痴狂,最后死于非命。
寿国公十分忧伤。
裴玄被他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皱眉说:“别这么看我。”
仿佛透过他,已经看到了十几年后的悲剧,让裴玄愤怒的同时,又升起无法宣泄的恐慌。
寿国公长叹一声:“罢了,少年人总是听不进老头子的话。”
“我还未曾见过那孩子,等他进京,一定要让我见一见,让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出类拔萃的少年郎,才让咱家小玄玄情根深种。”
裴玄耳根子一红:“好好说话,肉麻。”
寿国公无语:“好话是你,歹话也是你,话全让你说了。”
裴玄转身要走,又退了回去:“李长德还说了什么?”
“他是个人精,知道点到为止过犹不及,不过最近到底听说他家后院热闹的很。”寿国公淡淡道。
裴玄挑眉,许氏与李敬亭母子进京,李长德正妻白氏素来要强,岂能容得下。
他冷笑一声:“那就帮他一把,让他更热闹几分。”
省得等来年顾清衍进京,李长德眼巴巴的找上门,让那孩子又伤心难过。
正当这时候,外头传来禀告。
“少爷,夏柳回来了。”
裴玄一听,哪儿还顾得上寿国公,三两步往外走。
寿国公看着更忧伤了,仿佛看到自家小孙孙被人拐走,只留下他一个孤寡老人,陪着桃树孤苦终老的画面。
他伤心的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对这桃树抱怨:“瞧瞧,人还没过门,他就有了媳妇忘了娘,枉费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长大,白瞎了这二十年。”
桃树微微摇晃树枝,似乎也对寿国公表示无语。
裴玄已经快步到了外院。
“大人……”
“不必多礼。”裴玄连声问道,“清衍可好,收到礼物可还满意,有没有托你带口信回来。”
一连串的问题,夏柳有些为难。
“怎么了?”
“大人您送的礼物太过贵重,顾小公子一开始不肯收下,说放着也用不上,留在家中还怕招贼。”
夏柳为自己表功:“小的好说歹说,小公子最后收下了,但说等他进京就带上,到时候要还给大人。”
裴玄眉头一皱。
但他没怪顾清衍,反倒是骂自己想的不够周到。
梅岭村那样的地方,他冒然送去两个大箱子的金银珠宝,确实是会把小朋友吓到。
再者,不如真金白银实在,倒不如多送一些银票,清衍能直接用上,也不至于引来是非。
“是我孟浪了,当时没考虑那么多。”
夏柳见他没生气,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其他一切都好,小公子考中了秀才,可风光了,如今正在勤奋苦读,准备明年的乡试。”
“收到大人送的年礼,小公子也很高兴,还特意让我多留了几天,准备了许多土产带回来。”
“您瞧,这都是小公子专程准备的。”
裴玄看到那车上的土产,眼底满是笑意:“他还记得我爱吃陵川县的山货。”
心想这么多,顾清衍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定是一边准备,一边思念自己。
裴玄耳朵更红了,不知想到什么,浑身都冒着一股热气。
夏柳抓了抓后脑勺,他怎么不知道裴大人爱吃山货,不过山货这东西,到处都差不多,陵川县的难道口味更好一些。
裴玄立刻让人收起来,还叮嘱道:“晚上用土产做一桌,请国公爷一起用。”
下人们赶紧收拾起来。
裴玄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小公子还写了一封信。”夏柳忙道。
裴玄皱眉:“那还不赶紧给我。”
心想夏柳这么没眼色,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在第一时间给他。
夏柳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封信递出去。
裴玄接过去,下意识的想打开。
但一想,也许心中是互诉衷肠的话,他应该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看。
上次那封信毁了,裴玄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又来了一封信,他嘴角忍不住上升了两个幅度。
“你下去好好休息,重重有赏。”
扔下一句话,裴玄迫不及待的往书房走,到了半路,他猛地顿住,脸上闪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