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问, 朱伊伊嘴巴张开想要解释,可说不出一个字来辩驳。
贺绅目光黯了黯。
他转回身, 端起杯子喝水,凉透了的水灌入喉中莫名滚烫,像是夹杂着怒意的火星子,一触即燃。
朱伊伊却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一门心思全都飞在她妈跟贾皓仁的身上,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就要走。
背对着她的人突然开口:“分手的时候你说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朱伊伊蓦地停下。
“那你呢?”他缓缓道,“跟我分手不到两个月,你相了五次亲。”
朱伊伊脚步钉在地板上, 好半天才挪动一步。
她没说话就离开了。
背影消失得极快。
本就只有两人的店内只剩下贺绅一位顾客。
他起身要走。
只是走到门口时,又突然折返回柜台。
从厨房里忙活完出来的老板看见他还没走,愣了愣:“你没跟小朱一块走啊。”
贺绅不答, 反问:“她每晚都来你这吃吗?”
“对啊,这边儿的店少,就我一个人开到12点,小朱每次晚上饿了就来我店里点清汤面吃。”
“没有肉?”
老板挠挠头:“清汤面4.5,放肉我亏本啊。”
还有一个原因是店快倒闭了。
城南这片地儿都是穷人, 没几个愿意出来下馆子的, 但想开到城北店面租金又贵的离谱, 老板也是进退两难。
贺绅不随身带现金,抽了一张卡推过去, 淡声说:“这张卡里的资金就当我对你这家店的投资。”
老板被这块馅饼砸呆了。
“我入驻资金只有一个要求, 店内所有菜品不涨价, 清汤面里加肉, 要新鲜的瘦肉。”
顿了顿,他低声道:“还有, 不要告诉她。”
-
朱伊伊回到家的时候,朱女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是回家的诱惑。
已经到洪世贤抛弃艾莉的剧情了。
她妈翘着二郎腿,哼着歌,心情貌似很不错。
朱伊伊换鞋,不动声色:“母亲大人,今天打麻将赢了很多钱啊?”
朱女士哼歌的调调停了停,过了会儿接着哼:“不是。”
“今天没打麻将?”
“昂,没打。”
那怎么不回她的消息?
朱伊伊觉得她妈最近有点奇怪,早出晚归的,遇见第二春了?
“那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路上碰见小贾了,哎哟人长得俊,还有钱,”朱女士笑着说了两句后,重重叹口气,瞥了眼朱伊伊的肚子,“没缘分啊,做不了我女婿。”
又是这些话,朱伊伊耳朵都要听的起茧子了,“那个叫假好人的?”
她幽幽道:“名字叫成这样没准就不是好人。”
朱女士抽了下朱伊伊的胳膊,瞪她,一板一眼地纠正:“人家叫贾、皓、仁。”
“啊疼疼疼。”
朱伊伊捂着胳膊逃离沙发:“不说了,我洗澡睡觉去。”
说完,不等朱女士发火麻溜儿地跑进浴室,门一关。
世界都清净了。
-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
冬天洗澡是酷刑,朱伊伊也担心自己感冒,洗澡都是光速,冲完擦干净立马套上睡衣。
套到一半,瞥见浴室雾气朦胧的镜子时,倏地停了下来。
她缓缓扭过身,面对着沾了水汽的镜面,抬手擦掉一些。
朱伊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忽然想起在香港游泳时拍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穿了件纯白色的泳装,被贺绅单手揽在怀里,男人青筋若隐若现的手臂,和她饱满软乎乎的胸脯形成鲜明对比。
对比之前,好像大了一点?
她犹豫几秒,慢慢地,好奇地揉了揉自己的胸。
好软。
好大。
她好像忽然明白凌麦为什么这么喜欢蹭她了。
他,也很喜欢。
浴室门突然被人拍了拍,是朱女士的声音:“你在里面游泳啊,那么长时间不出来,冻感冒了我看你怎么办。”
朱伊伊如梦初醒。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发着烧,手猛地缩下来,藏在背后。
跟被人撞见糗事了似的。
她难以启齿地答应一句:“就出来了。”
“这丫头真是不让人省心。”
朱女士念叨着回了房睡觉。
朱伊伊有点羞耻地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儿。
她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怀孕时间越长,越容易想这些事。
从浴室里出来,冬天的寒气直往身上扑,朱伊伊哆嗦着回到房间,在被子了捂热了才探出手,拿过手机。
手指下滑,直到停在今天刚联系过的对话框。
她点开,没发消息,直接转了一笔账过去。
[你发起了一笔转账4.5]
那边几乎是秒回:?
朱伊伊有些意外,怔了怔,打字解释:刚刚吃面的钱。
然后,就没然后了。
手机静静地躺在枕头边,第二天朱伊伊去上班都没响应。
消息没回,钱也没领。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贺绅是太忙顾不上回,还是,不想回。
-
第二天上班,夏宁西早早地等在办公室里。
朱伊伊昨晚睡得不错,今天来得早,部门还没人来。
她刚走进,就受到对面飞过来的一记眼刀。
“……”
“备份呢?”夏宁西化着精致妆容,双手环胸,一手摊着,“有的人没忘记昨天夸下的海口了吧?”
朱伊伊嘴里还嚼着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不急着说话。
她这副沉默的态度落在别人眼里,倒像是没完成工作而心虚。
夏宁西勾唇:“怎么,没找到?”
朱伊伊还是不答。
冬日的清晨冷,她端着保温杯去接水,里面泡了养生茶。
她浅浅抿了一口:“你希望我找到还是没找到呢?”
在夏宁西眼里,朱伊伊一直都没什么攻击性,霎时听见她这句夹枪带棒的话有些怔愣,眉头一紧,语气冷着:“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夏副主管,”朱伊伊从包里摸出一个玫瑰金色的U盘,挂在中指,部门的灯光照耀下发着细碎的光芒,“你可能要失望了。”
夏宁西眸中惊起一丝微波。
她咬了咬牙,明白自己像是被朱伊伊耍了,从早晨来的那一秒开始就故意做出那副样子,耍她!
“朱伊伊,耍我是吧?”夏宁西心口起伏。
朱伊伊安静地看着她,咽下养生茶,正欲开口说话,另一道嚣张肆意的声音传来——
“就耍你怎么了?”
标志性的港腔普通话,音色明艳,仅是听见,就能幻想一株艳丽玫瑰。
朱伊伊循着声音看过去,看清来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再是悦意。
她咧嘴笑:“Amy姐。”
Amy穿着一身黑大衣,窄腰,长腿,皮靴,一头大波浪卷发,光是站在那儿不说话都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实在美的过分。
她今天没穿高跟鞋,但一米七五的身高足以碾压夏宁西,经过她时,眼尾一扫,轻视而凛然:“夏宁西,我看你真是胆子大了,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你当我是死的?”
夏宁西典型的欺软怕硬。
她跟Amy斗了几年,每次都吃亏出糗,见到Amy就像耗子见了猫,刚才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
她蠕动着唇瓣不敢说话。
Amy轻嗤:“怕了?”
夏宁西死死咬着唇,眼底闪过一丝愤怒,面上却隐忍不发。走前瞪了一眼朱伊伊,不甘地离开。
“没劲。”Amy淡淡评论一句。
她笑:“想我没朱朱?”
朱伊伊点点头,转而关心道:“Amy姐你出差瘦了好多。”
“国外来回跑,太累了。”
“那你要注意休息啊。”
聊了几句,Amy让朱伊伊下午跟着她去开会。
忙碌的一天很快过去。
出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到下班的点了。
朱伊伊走到拐角,隔壁的高层专梯“嘀”的一声打开。
贺绅单手揣兜,从里面走出来。
似是没料到会碰见她,他脚步顿了顿。
紧接着,电梯里又走出来一个人。
吕珮手里握着一份合同,看上去正在跟贺绅交谈:“那这次的项目就这样定了,到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
吕珮透过贺绅看见了不远处的朱伊伊,脸色冷了冷。不过数秒,换上温和的表情:“伊伊,巧啊。”
朱伊伊官方地打招呼:“贺总,吕总监。”
吕珮:“都要下班了,你还走吗?”
“刚开完会。”
“这样啊,那你快点回家吧。”吕珮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贺绅旁边,与他并肩,勾了勾唇,“我跟贺绅马上要去谈项目,不能跟你多聊了。”
朱伊伊看着他们。
两人周身环绕的精英气场,是普通人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光环。
她低低地“嗯”了一身,挪脚,为他们让路。
须臾过去,却没人动。
朱伊伊抬眼看。
贺绅仍停驻在原地,眼神冷淡,看她像看一个局外人。
好像昨天送她回家的人不是他。
跟她一起吃面的人也不是他。
朱伊伊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只是忽然鼻尖一酸。
别过头,不再看他。
-
得益于朱伊伊昨晚的加班,今天事情少了很多,下班也早。
她早早回了家,走到单元楼,遇见楼下邻居,乖乖打招呼:“陈婶。”
“伊伊下班了啊。”
朱伊伊看陈婶拎着一筐鸡蛋,像是买菜回来,问:“我妈没跟您一起吗?”
“你妈最近可忙了,麻将都不打,哪有功夫跟我一起去买菜。”
朱伊伊愣了下:“她这几天都没打麻将吗?”
“没打,天天跟着你翠姨去城北那边溜达。听说那边新建了个老年大学,最近在搞活动,很多中老年人都去那儿凑热闹了,能免费跳舞听歌吃东西,还能学认字儿呢。”
朱伊伊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妈这段时间总见不着人影儿。
忽然,陈婶小声道:“不过,今天你妈跟你翠姨吵架了。”
“吵架?”
“今天我们三个人去街上买衣服,你妈在路上看见一家店,把人家店名念错了,‘宝暇百货’读成了‘宝假百货’,你翠姨听到就笑话两句,说她学认字白学了,哪知道你妈一听立马急了眼,在街上跟你翠姨吵了起来!衣服都没买就跑回家!”陈婶说完这桩糟心事,无奈地拍了拍朱伊伊肩膀,“你是个好孩子,回家劝劝你妈,多大年纪了别老怄气,伤身体。”
朱伊伊点头:“好。”
她家在二楼,走楼梯两分钟就到门口。
门没关,虚掩着一条缝,里面是电视机的声音,朱伊伊随便一听就知道又是在放回家的诱惑。
这部剧朱女士看了不下八百遍,连带着她也熟得连台词都会背。
朱伊伊握住门把手,准备进去,目光在看见里面的一幕时,脚步倏地停下。
朱女士没跟平常那样躺在沙发里,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电视边。因为纺织厂工作常年用眼过度,她今年不过48的年纪,已经戴上了厚厚的老花镜。
她脑袋紧挨着电视机,眼睛专注地盯着下方的字幕,演员说一句,她就跟着念一句。
边念,边在手心里慢慢地写。
朱伊伊怔怔地看着,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件事儿。
原来她妈翻来覆去地看这部剧,不是因为她钟爱。而是台词滚瓜烂熟后,她能跟着字幕一个一个地学字。
那些人嘴里没文化的农村妇女,默默地、笨拙地跟着电视机学认字。
朱伊伊一下子心疼得不行。
……
晚上吃饭的时候,朱伊伊喝着青菜粥,状似不经意地提一嘴:“妈,我听说城北市区办了个老年大学,在招生呢,要不要给你报个名?”
朱女士夹菜的筷子一顿。
朱女士从小就聪明,没到上学年纪就无师自通地算数认字,但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穷得饭都吃不起,朱女士只能跟着去种地,掰玉米、插秧种稻、瘦弱的肩膀扛着两百斤的棉花一点一点拖着去卖钱,只为了让她可怜的孩子吃上半碗肉。
再后来就是去纺织厂做工人,养家糊口。
所以朱女士这辈子有两大遗憾。
一是被渣男骗。
二是家里穷没上过大学。
她脸色有些不自然:“说这个干什么?钱多没地花啊。”
“妈,我现在有能力了,你要是真想去,咱就去报名,好不好?”
朱女士愣了愣,心里突然就有些难过,转过头抹了眼睛,又恢复成平时的语气:“学什么学,一大把年纪了!”
“妈,读书哪还分什么年不年纪的。”
“算了算了,我看你就是嫌我在家唠叨是不是?”朱女士虎着脸,眼皮垂着,声音有些轻,“你妈我这一生就是个村姑命,学那些文化干什么,浪费钱。”
朱伊伊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朱女士坚持不再谈的样子,只能闭嘴。
-
朱女士的事像块大石头压在朱伊伊心口,一到周末,她就去了城北一趟。
冬日的京城,寒风凛冽。
朱伊伊把两只手揣进兜里,边哆嗦边往老年大学的方向走。
路不多,一会儿就到了。
果然跟陈婶说的那样,环境清幽,活动丰富,是喜欢学习的中老年人的福音天堂。
但学费很贵。
她刚问了工作人员,顶她三个月的工资。
朱伊伊兴奋地跑来,失落地回去。
走了没多久,天开始下起小雨,她没带伞,临时跑到就近的公交车站牌下躲雨。
街头驰来一辆加长版的商务车,速度极快,路过公交站牌时车轮胎激起一阵水花。
泥点弄脏了朱伊伊的鞋。
她怀孕后买的都是平底小白鞋,今天这双才穿了几次,朱伊伊暗骂一声倒霉。
她低头去包里找纸巾擦。
不曾注意到刚刚疾速奔驰的车子,又慢慢倒了回来,最后停在街边。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
皮鞋踩在积水的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脚步声沉稳内敛,一步步朝她靠近。
朱伊伊听见了,以为是等车的人,自觉地往里站了站,继续垂着脑袋摸索纸巾。
面前却遽然覆下来一道黑影。
潮湿的空气里飘来一丝浅浅的男士香水味,像雪山冷杉。这个味道闻起来清寂寡淡,鲜少有人喜欢,这些年朱伊伊身边只有一个人爱用。
她晃了晃神。
随后抬头,望了过去。
即使是双休,男人穿得依旧周正,像是去哪里谈生意,途径这边。
他静静地站在朱伊伊身前,眉骨微敛,视线落在她的小白鞋上。
突然,他蹲下来。
整洁干净的西装裤就这么直接接触地面,被积水晕湿一小块。
他目光专注,片刻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洁白的手帕。低头,弯腰,伸手,像是要替她擦掉鞋子上的泥点。
这个姿势就像睥睨一切的猎犬对他的主人,俯首称臣。
朱伊伊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蓦地退后一步。
男人的大手却一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
她往后缩了缩。
他倏地攥紧,低沉的声音不容置喙:“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