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伊伊从小到大最害怕打针, 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煞白的墙壁, 还有各种冷冰冰的器械,看得人腿发软。
大病小病能抗就抗。
近两年唯一一次去医院还是去孕检。
她往回缩了缩手,“不用去医院,我就是……吃撑了。”
贺绅的手却没放。
一个死死不放手,一个想要抽出手,两个人没有来由地无声较劲。
半晌,朱伊伊一点点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贺绅的手里扯了出来,看着他, 低声而坚定:“我真的没事,有病的话,我自己会去看的。”
贺绅下颌紧绷, 脸色有些冷。
镜片后的那双眼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桎梏。
可就在朱伊伊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紧握成拳的手倏地松开,只身走出门外。
只留下三个字:“对不起。”
朱伊伊怔了怔,不明白他那句道歉是为什么。
为了刚才的争执?
还是别的什么……
她迟缓地转动身子, 随着贺绅的身影望了出去。
男人站在餐厅外, 倚着墙, 唇间衔着一根烟,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 低头拢火, 吐出烟圈时青雾弥漫。
板正的身姿难得有些轻颓。
也只有这个时候, 朱伊伊才能从贺绅身上的清风朗月里, 窥探出几分截然不同的桀骜与坏劣。
却又奇妙的毫不违和。
反而衬得他白日里的绅士风度是装出来的。
瞧他周身的烟雾,朱伊伊蹙了蹙眉。
她记得贺绅早就在戒烟了, 怎么还在抽?
京城一到晚上就爱起风,呼啦啦地吹,贺绅出去时没穿大衣,只套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卫衣,整个人像是隐匿在黑暗中。
冬夜寒冷,他被冻红的手指骨节格外明显。
风吹过时,勒出男人劲瘦的腰腹。
只一眼,朱伊伊就发现。
他瘦了好些。
分手后的一个月,他过得那么不好吗?
-
半个小时过去,李玖和许知疏终于赶到餐厅,一段路堵得两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伊伊!”李玖没过来,站在车边招手。
朱伊伊老远就看见她手里啃了一半的窑鸡,迈步过去后问:“你这是?”
“堵车太久,我饿的不行,让我老公下车给我买的,别说,味道真不错!”李玖背过身要从车里拿,“我还买了几只,你要不要?”
“你留着吃吧,我刚饱了。”
李玖用纸巾擦干净手跟嘴,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道:“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让你们先吃,别等我们,不然你跟贺绅到现在还饿着!”
聊完几句,李玖看了眼时间,“不早了,饭咱们就不吃了,反正都吃饱了,我们去玩儿吧?”
“去哪儿玩?”
昨晚李玖只说了一起吃饭。
“打球啊。”
李玖激动地用手比划:“刚来的路上看见理工大了,后门的灯光篮球场现在对外开放,社会人士也能进去打球。我们毕业两三年都没去回去看过,要不趁着今晚去转转?”
她们读的是京城理工大学。
听说前年大翻修,里面建筑设施焕然一新。
朱伊伊偶尔上下班途中经过理工大,也想去看看,但总是被各种事耽误。现在听李玖这么一提,有些心动,“也行,就当消食了。”
京城理工大学就在三条街开外,这次许知疏学聪明了,特意绕了一条没人走的路。
十几分钟后,到了理工大对外开放的球场。
可能是晚上,又是寒冬季节,没几个学生出来玩,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对小情侣在压马路。
许知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篮球,在手里掂了掂,问贺绅:“天冷,打个球暖暖?”
李玖一听,瞪他:“球哪里来的?好啊许知疏你是不是又仗着你那张脸去招惹小姑娘了!”
许知疏又气又笑:“男的,保安大叔,给了他五十块租的。”
“这还差不多。”
他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满是幸福宠溺的笑意,把手里的衣服交给李玖,“拿好。”
“放心啦老公~”
两个人说话都腻腻歪歪的,朱伊伊笑着打趣被狗粮喂撑了。
她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一转头,蓦地对上贺绅的深邃目光,嘴角笑意一僵。
他左手腕肘上垂挂着刚脱下来的大衣,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安静地凝望着她。
朱伊伊愣了下。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漫长的几秒过去,贺绅最终还是率先移开眼,看向别处,寻找能放衣服的地方。
最后视线停在一块木质长椅上。
朱伊伊随着他看过去,皱了皱眉。
大学里的长椅不止用来坐,还有猫猫狗狗跳着玩,遇到没素质的学生还会把脚踩上面。
他个洁癖敢把衣服放那儿?
见贺绅真的抬脚往长椅边走,朱伊伊还在矛盾和犹豫的天平立即倾斜倒戈。
她想都没想就跟上去,轻喊一声:“贺绅。”
分手后,她很少喊他的名字了。
他停下来,顿了顿才转身,看她。
“你的衣服……”她呐呐道,“我帮你拿着吧,那块儿经常有学生用脚踩,很脏的。”
贺绅“嗯”一声,尾音上扬,带着疑惑。
朱伊伊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一下,“我是说你的衣服我帮你拿!”
“好,”他把衣服递过去,“谢了。”
贺绅身高将近一米九,穿得又是黑色长款大衣,走起路来像个行走的衣架,修长,挺括,特帅。
但一下子折叠起来抱在怀里,像座大山。
把朱伊伊的脸都遮起来了。
她晃晃脑袋,从衣服里面钻出来,被风吹的鼻尖有些红,小声吐槽抱怨:“衣服真大……”
贺绅单手揣兜,唇角扬了扬。
沉寂一晚的心情由阴转晴。
-
两个男人在球场热身,朱伊伊和李玖去隔壁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边喝边坐到看台上。
那里挡风,视野也开阔,能清楚看到球场上打球的身影。
“伊伊,你觉得贺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笨死了,”李玖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戳她脑瓜子,“我当然是问你刚刚吃饭那会儿跟他相处的怎么样。”
朱伊伊咬住奶茶吸管的齿关松了松,垂下眼,有些避而不谈,“我跟他没什么好相处的,玖玖,你别乱点鸳鸯谱了。”
这鸳鸯谱都过时了。
“这么说你真的对贺绅一点兴趣没有?”李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大学那会儿朱伊伊分明跟她说过,她喜欢的就是贺绅这一款。
沉稳,内敛。
床下戴上眼镜温润绅士,床上摘下眼镜斯文败类。
特带劲。
朱伊伊不想再谈论这个敏感话题,“我们看球吧。”
许是贺绅和许知疏的外表太过突出,在青春洋溢的大学校园里独成一股成熟内敛的气场,没多长时间,聚集来看球的女生越来越多,围了一操场。
“人还挺多啊。”李玖感慨一句后低头刷剧。
朱伊伊抬眼看去。
球场上的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卫衣,短发乌顺,随着风轻扬,抬高手臂就轻松抢过许知疏护了许久的篮球,而后一跃而起,篮球从掌心挥了出去,以一个流畅的弧度精准进框。
完美的三分球。
周边围着的女生发出轰叫声,有些吵闹。
朱伊伊却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眼睛里,脑子里只剩下贺绅的身影。
她仿佛看见了高中时的他。
骄矜,阳光,耀眼如芒。
那时的他想必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光环笼罩着。
过了会儿,许知疏手快地抢到一个球,转身一跃而起,挥臂,同样是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李玖一把弹起,激动高喊:“啊啊啊啊啊老公你好厉害!你超帅!我爱你!”
毫无准备的朱伊伊被她吓一跳:“!”
那边的许知疏笑了笑,很是满意自家老婆给出的情绪价值,看向贺绅时挑了下眉,像是炫耀:你有吗?
贺绅凉凉地扫他一眼,没搭理,而是把目光远眺向看台的朱伊伊。
他什么也没说。
但就是让人觉得有一丝委屈。
隔着数米的距离,灯光绚烂,霓虹闪烁,空气潮湿,人声喧哗,朱伊伊的心脏好似被撞了下。
仿佛听见他在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加油?
她眼睫轻颤,状似不经意地错开他的目光,埋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指甲。
每到冬天,朱伊伊指甲盖边就会起很多细碎的死皮,一碰就疼。她心不在焉,不小心扯下来一块,疼得龇牙咧嘴。
“……”
怎么,不给他加油的报应吗?
场上又开始传来篮球砸地的咚咚声响,两个男人之间的角逐仍在继续。
朱伊伊看不太懂篮球,但勉强也能分出输赢。
她数了数,贺绅大约领先五个球的样子。
在男人又抢过一个球精准中框的时候,朱伊伊知道——他赢了。
砰!
篮球撞到玻璃框发出一声闷响。
贺绅胜利。
耳边突然又传来李玖的喊声,跟上句差不多的原台词,激动中露出一丝敷衍:“啊啊啊啊老公你真棒,我爱你。”
全场都因为这声河东狮吼沉默了。
许知疏猛地转头:?
朱伊伊:?
贺绅:???
意识到氛围不对劲的李玖,从手机小视频里僵硬地抬起脑袋,心虚地问朱伊伊:“怎、怎么这么看着我?”
“你没看吗?”朱伊伊呆呆道,“刚刚是贺绅进的球。”
这位老婆,你喊错老公了。
李玖尴尬地笑两声:“习惯,习惯,一时没注意。”
朱伊伊:“啊?”
“哎呀男人嘛,儿童心理学就能哄的一种生物,不用管他成没成功,赢还是输,给足价值就够。”李玖翘着二郎腿,两手一摊,很有大佬谈到自己擅长行业的悠然自得,“我追许知疏就这样的啊,管他干什么,上来就是啊啊啊好棒好帅,不出两个月他就被我追到手了。”
她砸吧嘴:“真没挑战性。”
朱伊伊目瞪狗呆。
她慢慢朝李玖竖起一个大拇指:“牛。”
早知道追人李玖那么在行,当年追贺绅的时候一定拜她为师。
-
另一边,结束打篮球的许知疏弯下腰,喘了喘,瞥了眼站姿依旧挺直的贺绅,突然道:“你变了。”
“是吗?”贺绅抽出口袋里的纸巾擦汗,每一个动作都露出斯文端正。
仿佛刚打球时气息凛冽的人只是错觉。
“当然,高中的时候,贺少爷做什么不是慢悠悠的,球赛也没见你这么有冲劲儿过。几年不见,你打球打的真猛,赢我的心思昭然若揭,你这是打给谁看啊?”
许知疏转着手里的篮球,在地上拍了拍,自娱自乐地玩投篮,投了两个没中,球滚到贺绅脚边。他抱臂看他,接着环顾周边的一群女大学生,笑了笑:“怎么,你这是对小姑娘感兴趣了?”
“你想多了。”
“你当时为什么分的手?”
许知疏的话题一下子从南跳跃到北,让人措手不及。
贺绅弯腰捡球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起高中时的贺绅,不谈喜不喜欢,而是谈合不合适,随口问:“又是不合适?”
——不合适。
在朱伊伊最开始追他的时候,贺绅的第一想法也是,他们不合适。
当时的朱伊伊才进公司两个月。
很瘦,有些自卑,说话做事总喜欢低着头,说话比蚊子哼还要小。
但在其他人都怕得罪贺绅这个顶头上司避而远之时,只有她。
只有朱伊伊傻乎乎地凑上去。
甚至胆大妄为地在下班无人时,蹲在公司地下车库门口,堵住贺绅的车。
炎炎夏天,空气潮湿闷热。
等累了就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满头大汗,白净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她一边嘟嘟囔囔地骂蚊子狗屎,一边苦着脸挠痒。
忽然,她抬眸看见了他。
彼时的贺绅坐在驾驶座里,余光瞥见朝他跑来的人,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发动,开车。
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没想到一向胆小的朱伊伊竟然张开双手,拦他的车。
明明干着彪悍的事,她脸却红的像天边的火烧云:“贺、贺总。”
刚出学校大门的小姑娘还很青涩,双手死死抓住衣角,磕磕巴巴地说话:“那个,我想……”
她在想什么,贺绅当然知道。
商人最精明。
更何况还是贺绅这样从小就培养的商人,只一眼,就能看见她眼底对他的倾慕。
但他只是平声打断:“朱伊伊。”
贺绅顶着一副令她心动的绅士模样,残忍又无情地开口:“我比你年长,比你理智,比你势力,也更比你现实。”
随后转头望着她,眼神冷淡:“所以你不要喜欢我。”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一怔,慢慢地嘴一瘪,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死死咬住唇,一声不吭。
倒是很有志气。
贺绅没什么表示,开着车离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朱伊伊红了眼的那刻,一向古井无波的心脏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下。
不疼。
但存在感足够明显。
“问你话呢——”
许知疏稍微扬高的声音拉回贺绅的神智。
接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好心规劝:“我知道你家庭状况跟我们不一样,你也身不由己。但我说句实话,日子是自己的,谈个喜欢的才能感觉生活的滋味,不是单看合不合适。”
不过半秒的失神,贺绅恢复成平日的冷静,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懒得说,没开口。
就在许知疏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沉默是默认时,贺绅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缓缓开口:“你怎么就确定我谈的不是喜欢的?”
许知疏晃了晃神。
紧接着又听到他说——
“而且不是她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