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来的商客,不等到近前就拱起手:“拜见几位大人。我等失礼,还望几位大人海涵。”
知府、通判、同知穿了官服,一目了然。着便服的几位,依相貌断。最出挑的青年,是云知州。另一打扮精细的老爷,应该就是南川布政使介大人了。他们也是午后才听说,介大人莅临响州府。
先一步来招待商客的记恩、云崇悌,缀在后,跟着一道行礼。
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了缓释。但介程、李文满等人的心境依旧绷紧着。
谭毅是第一次见云大人这般发作,此刻面对的可不是吹郧县知县韩之先。他气都不敢喘大,微颔着首,余光瞄着介程。
蒋方和是早见惯不怪。牧姌居也是太不识相了,底子脏还招摇,不是在找收拾吗?这茬过去了,他倒要看看城东往来的小轿会不会少几抬?
“无需多礼。”云崇青不再盯着介程,面上的笑意敛去稍许,抬手示意商客起身。
这…商客见云大人全不把介大人放在眼里,均高提起心。让起身,他们也不敢不起。忐忐忑忑地瞄一眼站着不动面色不佳的介大人,犹犹疑疑地放下拱礼的手。
云崇青不在意他们的神色,让义兄和六哥带路。
不着痕迹地扫过杵在门口的那行人,记恩微笑。待老弟走近,他与六哥护在左右,往熙华堂。
商客请几位大人在前。介程脸面已无,这会也不好转身离开,只得板着脸大步追上云崇青。
蒋方和回头看向仍瘫坐地上的那位,轻嗤一笑:“欢音夫人还是紧着时间找银子。你们也亲眼目睹了,云大人今日心情不爽。”说完,与谭毅并肩离开。
一众商客等着,李文满嘴张了合合了张,到底没能交代什么,甩袖疾步跟上走远的一行。商客也不晓他们没到时发生了什么,只观形势,云大人是占了上风。
南川布政使,乃大权在握的三品大吏。介程五十又一了,比云大人年长三十载,阅历足够丰厚。能做到布政使的位,手段也绝非一般。
前有兵部尚书莫来英之子,莫效成被贬,众商客以为,云大人在南川地界上,能压住介程、李文满,仅靠沐宁侯府小舅爷的身份怕是不够。
胆略、心机,一样都不能缺。
待外人都走了,三两姑娘忙去扶欲爬起身的欢音。有着小虎牙的那位,面上担心,一双杏眼却晶亮,透着兴奋。搀扶欢音时,还偷偷瞟两下远去的人群,只可惜看不到那道颀长英挺的身影。
在今天之前,她见过的威武也就如介程那般。可高高在上的介程,于云大人跟前也得小心翼翼。想他完美的眉眼,不禁生热情动,这大概便是矜贵吧?
欢音眼里不见了怯弱,滑过冷色。李文满那个没种的孬货,他不是知府吗?兴致来了,在她牧姌居尽挑好的睡。牧姌居有事,他怎么当起龟孙子了?
三十万两银!
云崇青真敢要。
“姐姐,这可怎么办?”有姑娘已经被惊着了,两眼红红,跟白雪兔儿一般。
欢音也想知道该怎么办?不给银子,就云崇青刚那样,怕是不会饶。介程也是个废物,云崇青巴掌都呼到他脸上了,他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就这样,还妄想云崇青美色?人送他床上,他敢碰吗?
三十万两银啊!一群姑娘都凝着眉。
欢音深吸长吁气,轻柔地整理起衣饰:“不怕。贵客都临门了,咱们可不兴晾着他们。”云崇青不是让她找主子要吗?她就找主子要。回过身,安抚妹妹们。“都收拾收拾心绪,别白费了妆容,去熙华堂好生伺候。”
姑娘们勉强扯出点小笑,福礼道:“是,我们都听姐姐的。”
小桥流水,寒梅傲立。怪石嶙峋,山影重重。湖面粼粼,红鲤穿草。一路来,云崇青看着这些景致,面上愈发冷肃。谭毅说牧姌居这块地,官府档上记的是一百零六亩。也就是,地契上一百零六亩。
从正门起,到此走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了,还没达熙华堂。且,往那空荡处望去,一眼见不着边。这是一百零六亩吗?
谁量的地?
又走了半刻,他们终于抵熙华堂了。记恩有意大吐一口气,佯装疲累,扭头问道:“你们以前来也是用腿走?”
蒋方和面无表情地回话:“不全是。牧姌居正门的门槛可以卸。”李文满来,都是坐轿至宴客的院子。
进了熙华堂,介程见云崇青直奔主位,忙自己找补:“此次本官来响州是私访,不做响州的主。李大人与云大人就当本官是个寻常客,你二人该怎么来怎么来。”快一步,到主位左下那席落座。
李文满暗骂介程老奸巨猾,脚下跨大步,坐到主位右下:“修城的事是云大人提出,今天这里全由云大人做主。本官也开开眼界,招商修城,大雍头一回。”
在灼灼目光下,云崇青坐上了主位,招呼众商客:“大家都坐吧。”
商客拱礼后,纷纷退往两边,坐到自己的席上。牧姌居那群女子腿脚也利索,不多会便轻悄悄地入堂中伺候。很快水声泠泠,茶香弥漫。
一女奉茶到主位,放下也没离开,跪坐在旁服侍。云崇青似没看到,望着堂中商客,说:“州府对城西规划,你们应细致读过,可有模糊的地方?”
坐在堂中的都是商中佼佼,没有一个次的。他们精明得很,州府给的文书又详尽非常,读完还真没什么模糊的地方。就是有一点,他们想问明。
曰齐省东番府何家,宋时期就烧瓷,一直延续至今。这回来响州的是家主,何田余,起身拱礼:“大人,响州府整修,大事矣。知州府独担责吗?”
听话听音,云崇青明白他们的顾虑:“放心吧,本官七月就已上书皇上。”
皇上知道。众商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位,别的呢?不说说皇上批复吗?介程、李文满也盯着,等话。
“规划方案都懂,那契书呢,有地方不理解吗?”云崇青双手半握,放置矮几上。
“对契书,小民没异议。”何田余落座。别说人家都写明付银方式了,就是不给,他们还能跟官家争?
花个几十万两银,卖朝廷个好。只要响州府真撑起来,就不会忘了修建响州府的他们。这盛名,才是关键。万金难买,不可估量。
再者,云崇青才将将二十又一,他的仕途还长着。其背后的八皇子、沐宁侯府,哪个商贾不想沾边?现门路就摆在眼前,何家不傻,肯定是要拼力争一争。
在座的谁不想成就第二个和盛钱行?兰凌余越兴,站起身:“大人,余家为刁氏建过书院,精通房屋构造。响州修城、铺路,余家定毫无保留。”
至于银子,那不是余家在意的。不给最好,如此就没有银货两讫之说。只要响州府不倒,他余家功德就灭不了。
“洪家的一班匠人,也尽供大人差使。”
争先恐后,表明心迹。云崇青预料到了,他修的是城,这些大商要的是名。这名,可是融合在响州的砖砖瓦瓦、方方寸寸里。
“诸位意愿,本官已明。只李大人刚也说了,招商修城乃大雍头一回。为周全,咱们还是要谨慎为上。”
“是是。”
李文满不甘落后,插话道:“城西修完,还有城南、城北。几家修一处,摊一摊,大家都有机会。商,讲究的是和气生财。”
“对,知府大人说得对。”几代经营,大理他们都懂。能走到今天的,哪个面上不和气?但暗里斗得可不逊朝堂党争,你死我活常有。就是和盛钱行,近年也一直在压制四起的银楼。
云崇青说起竞标:“竞标,竞的不止是价,还有思想。你们宴后回去都把对响州重建,以及建后经营的想法归整一下,写进标书。我会细看,看完择优上呈朝廷。”
闻言,大商掩不住激动,意思是会呈到皇上面前。
“明年出正月,城西主街那一片就将推倒。”云崇青给出时间:“腊月十二前,你们把标书送来。落选的标书,本官会着人在十五前返还。竞得标者,签契书,明年二月动土。”
“明白。”
“另,知州府担监察之责。”云崇青轻眨眼,垂目看向矮几上的小茶盅:“修建上若有心存疏漏,本官是要你等血祭的。你等可得思虑清楚。”
“大人放心。”商客敢坐着,起身拱礼保证,神情肃穆。
跪在云崇青身侧的姑娘,微抬杏眼,水灵灵,其中满是恋慕。瞧得记恩眉头紧蹙,那女子胆子不小啊。
“都坐吧。”云崇青右手屈指,在矮几边敲了敲,待李文满转首看来,道:“你去问问何时开席?”
“还是奴去吧。”杏眼姑娘将要起身。
“你能给欢音三十万两银吗?”云崇青不悦地望向女子。那女子闻言,立马又跪好,垂首紧抿娇·嫩的唇,嫣红爬上腮。
李文满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个云崇青真的是贪得无厌。坐在堂下的商客,专心品茶。介程也目视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见人坐着不动,云崇青眯起双目,眼芒幽冷:“我以为牧姌居是你夫人娘家,海安岳氏的产业,现在看来不尽然。若是你的,那三十万两银我不要了。”
立马站起,李文满离席,去找欢音。
云崇青目光跟随,嘴角微扬。原来怕死啊,他还以为李文满骨架子是铁打的。
“爷消消气。”一旁的女子挪膝稍稍上前:“虹丽伺候您吃茶。”
咕咚,云崇悌吞咽了下,牢牢盯着他十二弟。
自称虹丽的女子靠近时,云崇青拿起小茶盅,慢条条地将盅里茶水倒了。运力一握,把盅放到矮几边上。仅仅两息,小盅碎裂,散成七八块。
见之,女子未露惊色:“茶水凉了,奴再给您换一杯。”
云崇青露笑:“想伺候我?”
堂中寂静,唯被众人看着的女子喘息有些重。她头垂得低低,羞缅地应道:“是,奴想伺候您。”
云崇青笑意渐大:“可我身边太多秘密了,容不下一个能说话的外人。”目光转向碎瓷,“挑一块,咽下去。”
女子下意识地望向那些碎瓷,惶恐地退后叩首:“奴该死,大人饶命。”
商客收回了目光,这位神思清明,意志难移,是个不好拿捏的主。
云崇青戏谑:“我还以为你不怕死?”
女子打颤,几片碎瓷最小的都比拇指甲盖大,她不想死。
也就一刻,李文满回来了。不多会,欢音捧着个红木盒子入内,当着众人的面跪下:“大人,您要的奴家尽力了。”
云崇悌站起,走出席位,接了红木盒打开。千两的金票压在上,一共七张,剩余全是银票。点了点,十万三千九百两。合上金票,便是十七万三千九百两银。
压在最底的,是一枚龙珮。龙佩上的龙,四爪。他不由看了一眼跪着的欢音,将盒子送至主位。
“差十三万两。”
“就这么多了。”欢音面苦,帕子轻抹滚下的泪。
云崇青拿起躺在盒子底的那枚玉佩:“没有是吗?那一会我就命人把玉佩送往明亲王府。”
李文满倒吸,脖子都粗了。京里王爷,老老小小十四位。他怎么会知晓?耳边再响起那话,有备而来。
明亲王都不行。欢音这回是真怕了。这枚玉佩的原主,确是明亲王。她能拿到,却并非明亲王相赠。京里主家说了,玉佩只能用来糊弄李文满夫妻。她今天不该心存侥幸。
云崇青也不去看欢音了,细观这枚四爪龙珮:“本官大错,竟小瞧了牧姌居,欢音夫人莫怪。”
变调了。一众商客不敢发出丁点声。
看够了,云崇青将玉佩放下,往前一推:“二十万两银,拿回这枚玉佩。”
欢音瞠目,抬起头望着主位上的青年。
“你没有…”云崇青微笑:“本官就把它卖给明亲王。他肯定乐意买。”
审视了足十息,欢音确定他说得出做得到,两手撑地踉跄爬起,转身东倒西歪地去找银子。幸亏年末要上交主家的那一笔还未送出去,不然…不然就麻烦了。
云崇青这回满意了,目送着欢音出了堂室,眼睫下落,定在玉佩上。看着玉佩的还有介程,他这会也不好受。
皇上在大理寺重查南泞陈家案的节骨眼上,放云崇青来响州。这几乎是摆明了对当年的川宁薛家案生疑。
介程,心乱。皇上,已不信任南川在任官员。
不到一刻,欢音回来了。这次,二十万两银一文不少。
云崇青,商客见过了,银子也拿到了,席…他不想吃。站起身,向介程、李文满告辞。
几人一走,商客们也坐不住了,各寻了借口,匆匆跟着离开。介程倒是没动,阴沉着脸坐在那。李文满后槽牙咬崩了,嘴里咸腥,眼里怨毒浓稠得都快凝实了。
欢音支撑不住身,瘫坐在地,眼泪滚滚:“要送去京里的银子,全没了呜呜…”
“跟王爷好好说道吧。这不怪你。”燕霞陵这会敢出声了,他心还揪着。脑中,云崇青看向他时的阴狠,怎么都驱不散。那真是个煞星!
介程在响州府就待了两天。云崇青依旧按部就班理着事,初六天暖一些,带媳妇去了城西。
昌河南边,不少人家在挖地基。有两户,还出城拉了石回来,往地下垫。温愈舒也不嫌脏,看得津津有味:“这是怕屋子往下沉吗?”
“对,俺家老屋地下就垫了石。多少年了,一点没沉。”
碎石的小伙,大冷的天只着小袄,两颊酡红,满头汗。干活十分卖力,他爹说了,新屋有他一间。
云崇青也不怕人说闲话,紧紧牵着媳妇的手:“那边,都是城东运来的砖。”整整齐齐地码着,足有二十万砖。碎的都堆在河滩那里,以后可以用来铺路。
“还算懂事。”温愈舒笑开。
这两口子悠闲快活,京里皇上却正因云崇青上奏的事动怒。
“岂有此理?简直荒唐。”
方达跪伏在地,林中镇刁民持械拦官威胁,他不稀奇。倒是掳官卖去香公馆,是头回听闻。不怪皇上震怒,这些可都是在藐视朝廷。还有云大人之前送进京的那点子铜矿石,和盛钱行也仔细查验分析过了。
那矿质优,不在朝廷记案里。倒是与云大人家买的那只金锁里的铜,像来自一处。这可是和盛钱行大东家,盛氏家主盛宁勤出的定论。
皇帝能理解云崇青欲组建民兵的心,满朝都在怕红杉林泥石埋人之祸重演,他不怕吗?怕极。可响州府又非省府,兵卫布控少,怎么严密防范?加之刁民蛮横,恶势下流…
想想他就压不住气,重锤了下龙案。
“皇上息怒。”方达额贴到地。莫效成在响州摔那么大的跟头,如今看是一点不冤。
息怒?皇帝紧抿着嘴。一群混账在云崇青眼皮子底下,都敢谋乱。要他如何息怒?是不是云崇青手脚慢点,那群混账就竖旗反了?
南川…南川何至于此?
皇帝两眼勒大。民间流动的银,和盛钱行已确定有一些质不对。虽较官银,差不大。但冶炼之法,不同。
冠南侯府!
感受着皇上的气息,方达战战兢兢地爬起,去倒茶:“皇上,您消消气。云大人不是向您承诺了,一定会肃清那些脏东西?”
“他拿什么肃清?”皇帝摁住激荡的心口,云崇青扯沐宁侯府的虎皮吓唬吓唬李文满还行,但冠家养的那些爪牙,哪个不是胆大敢欺天?
民兵可以组建,他也不怕坏事。云崇青在响州至多留五年。其一离开,民兵的心便散了。
方达奉上茶。
皇帝没接,双目一阴。另,他再允云崇青,必要时便宜行事之权。
方达跪下,将茶举高:“奴才看您唇上都干皮儿了,您润润口。”全是怒火烧的,可见气大。
皇帝深吸一气慢慢吐出,稍稍平复了心绪。伸手接茶,小抿一口。目光渐渐悠远。
云爱卿,你可别让朕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