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机场高速的车流不多, 车里安静。陈玦和父亲在后座,目光始终落在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汉章靠着座椅, 突然说:“我准备立遗嘱了。陈玦,你什么时候回国?”

陈玦回答:“等他放假。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他顿了下?, “你上次那个?体检报告医生发我看了, 指标都正?常, 但我还是问一句,现在怎么样?”

“你都看了还问?”

“看报告是一回事?, 听你自己说又是另一回事?。”陈玦转头,“算了,别到时候真出了事?,又怪我没问。”

“都是老毛病, 还能怎么样, 老了,睡一觉都得醒三回。”陈汉章头仰着闭目养神,侧影硬朗, 五十岁出头的年纪,说不上老,鬓角只掺了点灰白?,皮肤也紧实, 但神情间透着几分倦意,像是常年压着什么,说不出口, 也没人替他接。

对儿子的所?有期望,都在这一趟烟消云散了。

陈玦沉默了一会儿,说:“过阵子我会回去的, 您保重身体。”

把人送上飞机,回家后,已经天黑了。

顾思意正?在整理房间:“玛拉下?午刚打扫完,表还在,你爸没带走,他对你好像只是嘴上严厉而已。其实还是很疼你。”

陈玦解着领带,低头道:“他只是忘带走了,下?次我再?带回去吧。”

这对父子俩大概没有一个?人真的在乎这块表,除了顾思意。

陈玦看了一眼顾思意小心把手表收在抽屉的动作,没说话,转身走到沙发坐下?,头靠后,下?巴微仰着。

“明天几点的课?”陈玦问,声音很低。

“上午九点半啊,早课,你忘了我课表?你不关心我是吧,那你知道我多久期末考试吗?”顾思意回头说。

陈玦说知道:“下?周开始考试周。”

“嗯,考完放暑假。不过我还要接游学团呢,不能回去。不然我也想?回家……要不你还是回去吧?你还有一堆家人呢。”顾思意说。

“我也不能回,案子还没打完。”陈玦朝他抬手。

顾思意自动坐在他腿上,倾身把自己投入陈玦宽阔的怀抱,撒娇说好舒服。

陈玦手掌在他背上放着,伸进衣服里,落在皮肤滑腻的腰上。

他们非常安静地抱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然后顾思意出声:“这案子你想?怎么打?”

陈玦懒洋洋地说:“没有Gordon这案子就好打。”

顾思意抬起?脸,面对他:“那我有办法。”

陈玦:“我也有办法,你是什么办法?”

顾思意趴在他耳边吹气似的说了几句:“不过我得把自己摘干净,免得我被起?诉诽谤。所?以,我提前一个?月加入了环保社,你又是什么办法?”

陈玦:“我不能跟你说。”

顾思意:“?”

顾思意皱眉:“怎么又不能跟我说了?我们不是海豹鲨二人组吗?”

陈玦:“因为我不想?你掺和,就这样。”

说完陈玦开始脱他衣服,顾思意马上按住他的手:“怎么就这样了?等等,你不让我掺和,还要跟我上床?”

“嗯。”陈玦淡淡地应了一声,“你不要吗?”

“我不要!”

陈玦挑眉:“真的?”

顾思意表情认真说:“真的!除非你现在说清楚。”

“那正?好,不说了,我累了。不想?做,你去洗澡吧,”陈玦把他从腿上抱下?来了,“要我帮你还是自己去?”

顾思意盯着他看几秒,把上衣脱下?来,丢他身上,说:“呵呵,没意思。”

陈玦接住了他的衣服:“我不是洗衣机。”

顾思意:“二十三岁,天天喊累,我看你是不行吧?”

陈玦对此表情淡定:“是谁前天让我去做手术缩小一点的,说好大好猛承受不住的是谁?”

“是我吗?我没说,你录音了吗?没证据吧,你就是不行!”顾思意丢下?这句话就进浴室了。

洗完澡,顾思意关了灯,爬上床,背着他睡觉,被陈玦伸手臂捞过去了:“离我那么远是想?做什么?”

顾思意无效挣扎了两秒:“因为我想?自己一个?人睡觉。”

他强调是“一个?人”。

陈玦从后面圈住他的腰,胳膊把他收紧些,鼻尖轻蹭着他的后颈,温热的呼吸洒落下?来:“是吗,我没看出来。”

顾思意说:“没看出来只能代?表你的眼神不好,不代?表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背靠着陈玦温热的胸膛,身体处在非常放松的状态。

房间安静了许久,顾思意忍不住轻轻动了动,转过身来,面对着陈玦,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窝,腿主动缠他身上。

陈玦闻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味,嗓音懒:“小思意,你又改变主意,要做了?”

顾思意声音闷:“……那不是的,谁让你顶着我的,我不舒服。”

陈玦:“那你求我?”

顾思意头仰着离开了些,在黑暗里盯着他:“你怎么翻来覆去就这个?爱好?能不能有点新意?”

陈玦:“你翻来覆去不就一个爱好吗,我也一样,你要什么新意,换鞭子吗。”陈玦已经发现了,他就是特别爱看顾思意撒娇的时候求他,倒不是恳求,就单纯喊哥哥跟卖萌撒娇,他就吃这套。

所?以顾思意开始求他了。求一声,陈玦才会亲他,让他继续求,再?继续下?一步。

黑暗里的空气很柔软,两人温热的呼吸逐渐交织在一起?,穿插着一声声祈求和回应。

翌日?早晨,顾思意回学校上课了。

陈玦站在衣帽间的穿衣镜前,修长的手指一颗颗扣上袖口的扣子,黑衬衫衬托出手腕冷白?的肤色。系好领带时他微微低头,眉眼深邃清冷,镜子里的他依旧沉静克制得毫无瑕疵。鼠灰西裤勾勒得双腿笔直修长,踩上漆黑皮鞋。

九点半,他推开律所?办公室的门,才刚踏进去,史?蒂夫就迎上来,嘴角带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陈,初级合伙人位置定下?来了。记得下?周来参加合伙人会议,带上十五万英镑的支票。”

陈玦停下?脚步,沉默两秒后说:“抱歉史?蒂夫,我还没打算接下?来。”

史?蒂夫笑意瞬间凝滞,错愕地盯着他:“What?!你这还需要考虑?”

“再?给我几天时间。”陈玦神色平静,声音里没有丝毫犹疑,“我还没做决定。”

史?蒂夫皱眉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满眼难以置信:“你认真的?你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吗?”

陈玦只是淡淡点了下?头,转身走出门去。

门外走廊里,Gordon正?好路过,穿着黑色三件套迎面走来,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秒,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可惜了。我对你的选择感到非常失望。”

Gordon以为陈玦是真的准备为了那个?化工厂案辞职,觉得他不聪明又天真。心善是件好事?,这是律师应具备的品德,可陈玦现在这样就是愚蠢了。

陈玦没接他的话,看也看他,和他错身离开。

顾思意回学校后没闲着,一边要复习,一边要去和社团接洽。

上午下?课,他特意兜了一圈,从学院正?门穿过草坪,慢下?脚步,将手里厚厚一沓A4纸张交给绿藤社的主席,顺势压住最上面那张传单的一角,低声说了句:“换标题,我写好了。别用原来的了,会被抓漏洞。”

那是他花了一夜改出来的文案。不是“布朗化工致癌毒气”、“某家族买通政府掩盖污染数据”这种一看就会惹祸的字眼,而是一串审慎包装后的文字:

“谁在为H区的死亡数据买单?”

“过去十年,郊区儿童白?血病发病率上升41%,你还相信它只是一场巧合吗?”

“一家老牌英美顶级律所?即将‘合法’代?表污染制造者。我们还有说话的空间吗?”

字体是醒目的红黑两色,但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布朗化工”、“污染”、“犯罪”、“Gordon kim”这类高风险名?词。但下?方被顾思意小心地嵌入一行公开资料链接,连接到一篇法律报社早前发布的企业法律动态简报。

一旦点击进去,熟悉这个?行业、关注法务新闻的人就明白?是谁。正?义?的法学生们肯定会对“律师替污染者开脱”这件事?感到相当愤怒。据顾思意所?知,他的同学里,家族用Linklaters的法务不在少数。

顾思意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传单被社团同学一张张贴上告示栏,草地上三两个?学生驻足翻看,嘴里交头接耳。

午间,他回到宿舍,没有吃饭,直接打开笔记本,登上一个?从未使用过的匿名?邮箱。他将PDF文件整理好,发往一个?精心挑选过的收件列表——

邮件发完,顾思意退回主界面,把账号注销,文件清空。

几天后。

律所?的合伙人会议准时召开,会议室里安静严肃,长桌四?周坐着律所?高层。

Gordon坐在椅子里,目光冷淡,偶尔扫一眼腕表,似乎很确定陈玦不会出现。

其他合伙人们也在窃窃低语,眼神各异,有些惋惜,有些不解,也有人在摇头叹息。

“他真就不来了?”一个?年长的合伙人压低声音,向旁边的同事?侧身,“可惜了,这可是他自己打下?的客户线,二十三岁,升得比谁都快,居然放弃了。”

“他手里有多少客户,他能带走吗?”合伙人们真正?关心的是这个?。

“我不认为客户们会跟这么年轻的小律师走,他是不错,不过……”

门口却?在此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陈玦走进来的一瞬,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他身上。

黑色高定西装包裹着宽肩窄腰,东方骨相的俊美面容一如既往。

Gordon脸色未变,眼底出现一瞬的意外之色。其他合伙人们神情变得微妙而复杂。

陈玦却?视若无睹地拉开椅子坐下?,抬起?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开口道:

“抱歉,我迟到了。”

史?蒂夫松了口气,笑起?来:“十五万带了吗?陈,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非常看好陈玦,成为初级合伙人,也是他力排众议,以及靠陈玦这一年以来办的案子签的客户,打动了诸位合伙人。

陈玦没有急着开口,把随身带来的公文袋打开,从中抽出一沓厚实的材料,一页页摊开,放在每位合伙人面前。

桌面上传来静默翻动的纸张声,一个?合伙人忍不住道:“你这什么意思?”

“布朗化工,过去十年,六次行政警告,两次法庭应诉,一次公众危机。”陈玦没有抬眼,只念出手中文件的内容,“Gordon,八年前你赢了案子。污染未被定罪。但从那之后,你当时所?在的律所?失去了几个?医疗机构客户,七个?环保项目,和一个?公共法项目投资基金。现在,你还要再?重蹈覆辙一次么?”

没人说话,纷纷看向了接这个?案子的Gordon。

Gordon坐在桌对面,身形挺拔,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没有系领带,露出锁骨,整个?人像是一把冷而锋利的银刀。

他没有立即反驳陈玦,而是推开一份自己准备的材料,表情冷静:“这案子我看过了。三十七个?原告,数据未经认证,污染数据是对方自采,采样链不完整,医疗记录模糊,律师团队连主控资格都没拿到。更重要的,这批原告背后,是八年前在社交媒体公开攻击我的那个?家伙,他在作秀。”

他翻开第二页:“我调出了他们所?谓重金属超标的分析表,仪器检测等级不足,采样地点并不靠近布朗工厂,而是更靠近上游一家造纸企业。”

Gordon的语气不显攻击:“陈,你想?接这个?案子吗?这是你不打算当合伙人的原因?攻击我们的客户?”

他微笑,声音如冰水滑过黑色玻璃长桌:“你要知道,在这个?法域里,你对上我,胜诉率是0。”

几位合伙人明显动摇了。

他们低头翻看Gordon的材料,又望向陈玦,脸上写着疑问、迟疑,甚至一丝轻微的……赞同。

终于,靠近主位的一位资深合伙人发声:“陈,你说这个?案子会带来负面影响,指的是什么?我们看不见有媒体报道,也没发现诉状扩散得太广,既然目前一切都在控制中——”

话未说完,会议室里忽然响起?一连串震动声。

“嗡——”

“嗡嗡——”

“嗡——”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拿起?手机。表情从困惑,到眉头紧蹙,到面色骤变。

有人低声念出手机上的邮件标题:

【GlobalTech解除律所?合作协议通知】

原因:贵所?代?理布朗化工污染案,出森*晚*整*理于环境道德与ESG策略考量,我们决定终止全?部法律委托关系。后续交接由内部法务另行安排。

“GlobalTech……?”一个?合伙人脱口而出,“彭博全?球ESG律所?合作榜单的前五客户之一!我们刚拿下?他们东南亚业务没几个?月!”

又一位女合伙人脸色发白?:“我的客户也发了,也是终止,理由完全?一样。”

“欧洲央行官方邮件刚刚来了,暂停我们在其清洁能源法务咨询库的入驻。”

史?蒂夫表情失色:“怎么这么突然?”

Gordon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短暂的变化。

他缓缓收回手中资料,眼神落在陈玦脸上。

陈玦这才抬眸,神色不起?波澜:“人们其实并不在乎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一摞摞数据,“你说的采样缺陷、证据链断裂、代?理人不合法,全?都对。”

他顿了顿,嗓音微哑,语调却?带着强烈的压迫:“但他们不会去查。不会看采样表。我们的客户,公众,他们只会看到有上百个?工人,在污染区域内陆续出现呼吸系统病变,慢性?肝损伤,肺纤维化,还有孩子,被诊断为白?血病前期。现在这些负面影响,只是开始。是前期。随着媒体跟进、医疗记录累积,公众恐惧会像雪球一样蔓延。而不论最终你是胜诉,还是以技术细节打掉诉状。”

陈玦看了Gordon一眼,语气冷漠:“Linklaters的名?字,都会被写进污染案的脚注里。”

全?场寂静。

没人再?问,也没人再?翻资料。合伙人们的手还握着手机。

Gordon盯着陈玦,那双带着鹰隼锐利的眼睛,在光下?泛出一层几乎无温度的银灰。英俊的侧脸映着高空玻璃泻下?的天光,从容还没从五官里卸下?,唇线紧绷,像还在计算最后一手牌。

然后他开口,嗓音低沉:“我很好奇,陈,这两个?客户,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Gordon:“我们还没有对外宣布任何?案子启动,也没进媒体,甚至连正?式委托都没对外公开。”话锋顿了一拍,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陈玦身上,“是你透露的?”

陈玦靠在椅背,抬起?眼眸,声音淡淡的:“如果他们是因为新闻、社交媒体上的动向、或者只是看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而产生判断,那也很正?常。”他顿了顿,“客户是否选择终止合作,是他们的自由。”陈玦说。

会议室安静两秒后,史?蒂夫轻轻叹气,开口:“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他目光扫过众人,“客户开始撤资,ESG评级动摇,品牌声誉滑坡,这不是后果,这是已经发生的事?!”

女合伙人补一句:“我们可以赢这场官司,但会输掉未来三年甚至五年最重要的一批客户……”

一位资深合伙人望向Gordon:“抱歉Gordon,这案子……我们不能让你继续带了。”

Gordon眉头微动,脸上看不出情绪,语气不变:“当然。”

文件桌上,陈玦的入伙合同还躺在那儿,尚未签字。

合伙人中有人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变得谨慎:“陈,你知道,你现在还没正?式签约。如果你拒绝缴纳资本金,那就不必提交入伙申请了,我们现在认为你……”

“我本来也没打算提交。”

陈玦声音平静地打断。他站起?身,手指顺手将桌边的文件合上,然后喝了口纸杯里的咖啡,起?身。

会议室里有那么一瞬谁都没反应过来。他太自然了,像是在会议中场小憩。

直到他将系西装扣,才抬起?眼来:“我辞职。你们不用调查我。”

史?蒂夫盯着他,眼神复杂:“我一直很欣赏你,陈。你有天赋、有控场力、有纪律。假以时日?,你肯定能成为最好的律师,年薪百万对你不是梦想?。”

陈玦听完,只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的百万英镑,是指我一块表的价格?那我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