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人群犹如摩西分海般散开,让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通道。

在这通道的尽头,穿着蓝白制服的少女款款而来。

——肤光胜雪,细腻到看不见一个毛孔,在阳光下仿若透明,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柔顺的乌发束成了高马尾,几缕碎发落在小巧的耳垂旁,衬得耳畔的那颗红痣越发惹眼,宛如一点朱砂动人心魄。

很美。但对少女来说,美丽只是附加项。

更令人神往的是她嘴角噙着的那一抹沁人心脾的和煦微笑,以及周身温柔如水的气质。

这是神明留在人间的化身吗?

不少人都看呆了。

有的脑子短路,张大嘴愣在原地;有的没拿稳手上的饮料瓶,哐当一声掉下去砸中自己的脚;有的咽着口水不知所以……

更有甚者,忘了呼吸憋得两颊通红。

白晓梅也僵硬地站在原地,眸光停滞,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塑。

就在她注视着司茵的同时,司茵也看到了她。

跟上一次见到比起来,白晓梅明显憔悴了许多,脸颊上少了肉,原本的杏眼显得更大,加之颧骨突出,嘴唇干燥泛白,站在人群中像是一缕异界幽魂。

二人视线对上,白晓梅瞬间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然回神,迅速偏过头,转身隐入人群闷头蹿走。

或许说是夺路而逃更准确。

眼看那道慌乱的背影消失不见,司茵收回目光,注意到前面空地上站立的两个青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随即扭头扫视一圈周围,嗓音如同山间潺潺的溪流,让人不自觉信服:“各位同学先散了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现场安静一瞬,很快便有人自觉迈出了第一步。

有人领头,剩下的人也都跟着陆陆续续离开。

只是时不时依旧会回头好奇地多看两眼。

人群一散,秦岭便抢先迈着大步走过来。

他身形高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站立的位置刚好能把后面的许延舟挡得一干二净。

不止如此,他还在手上掂了掂先前脱下来的外套,靠近了司茵:“学姐,我把他揍了一顿,他再也不敢来纠缠你了。”

邀功的意味很明显。

这几天,许延舟停止了无意义的发短信、打电话,改为在学生会楼下等待。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去办公室找司茵,是因为秦岭早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许延舟与狗不得入内。

这种方式意外地凑效。

尽管许延舟并不那么在意外界的眼光,但是他也要脸。

不过就算天天等在楼下,他也没能跟司茵说上几句话。

对方的周围永远簇拥着各色男女,只要她一出现,那些人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源源不断地靠近,然后被拒绝,下一次又继续。

许延舟不想跟那些人一样,因此他只是等待,等待司茵回头看到他的那个瞬间。

用秦岭的话来说就是:“嗤,比国道上的大卡还能装。”

他早就看许延舟不爽,今天下楼遇到,刚好新仇旧恨一起算,当场就动了手。

不过秦岭觉得这不怪自己。

要怪就怪许延舟先挑衅他:“茵茵不会喜欢你这种人。”

他语气平淡,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就因为这样,反而更让人生厌。

就像现在。

许延舟走过来,绕过挡在前面的秦岭,看也没看他一眼,双眸紧紧盯着司茵,透出几分执拗:“我们可以谈谈吗?”

司茵凝眉:“现在?”

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痕迹,许延舟抿了抿唇,略带艰涩地开口:“那什么时候可以?”

“过几天吧,等考试结束。”司茵并不想节外生枝影响自己本来的生活节奏。

许延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点头应了下来。

他转身走了两步,作势离开,又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眼秦岭,神情很是认真,对着司茵道:“这个人冲动易怒、性情乖张,你应该小心他。”

“草!”秦岭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当面说他坏话,这人是不是有病?

许延舟面不改色,冷淡清浅的目光莫名透出几分讥讽,就像是在说:看吧我说得没错吧,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怒火中烧。

眼里划过一丝寒光,秦岭活动了两下肩膀,暗忖刚才还是打得太轻了。

就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搭到他肩上,伴随着少女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这就不劳烦许同学费心了。”

隔着薄薄的面料,能清晰感受到肩膀上那温凉柔软的触感,秦岭立时僵住,好半天没有动弹。

与之相反,许延舟捏紧了拳头,面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秦岭身上,带着浓浓的审视之意。

之前他尚还笃定对方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竞争对手,现在看来,结论下得太早了。

也许,人总是更容易被自己的反面吸引。比起那些循规蹈矩的人,这样不拘一格的会显得更有趣些?

许延舟不知道。

他又沉沉看了眼司茵,面上如同覆着一层寒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司茵也转身向学生会大楼走去。

一上午没来,应该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

在她身后,秦岭魂都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像是现在才突然有了意识,重新活过来般,追上来:“茵……啊不是,会长,你真的要单独去见他?”

单独两个字被特意加了重音。

然而司茵就像是没听出来其中的用意,偏过头,弯了弯唇角:“答应了为什么不去呢?”

秦岭脚步一顿。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已经决定好,到时候要跟着一起去。

当然,这绝不是跟踪。他就远远看着,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

两天一晃而过。

几乎是考试刚结束的一瞬间,许延舟就发来了消息。

令司茵稍感意外的是,他没有选择咖啡厅一类的地方,而是选择了行政楼的天台当做见面地点。

对此,许延舟给出的解释是。

【那里人少,就在你的办公室顶楼,很方便。】

见面的时间约在了当天下午。

大部分年级都已经结束了期末考,许多学生都忙着回宿舍收拾行李回家,偌大的校园只零星几个人影,学生会这栋楼更是一个人也没有,意外的冷清。

天边的流云汇聚成红橙色的晚霞,艳丽无匹,如同新娘身上的嫁衣。

许延舟背对着天台生了锈的铁制大门,站在围栏边上吹风。落日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晕出一片朦胧的暖光,冲淡了他身上跟亘古不变的冷淡,多了几分烟火气。

司茵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听到脚步声,许延舟转过身,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也许是太久没笑过,呈现出的只是两颊肌肉在微微颤动。

“看看这个。”他走过来,略过寒暄,径直递出一份文件。

翻开快速浏览了一遍,再抬起头,司茵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嘴角依然维持着完美的弧度:“你是在怀疑我吗,许同学?”

“不,不是怀疑。”是确定。

许延舟眼神幽深,盯着司茵,企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慌乱无措的蛛丝马迹。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少女眼中空明澄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仿佛刚才看过的只是一堆废纸。

可那不是废纸,是私家侦探找到的“证据”。

上面证实了许家企业亏空迟迟找不到新的承包商,是有人从中作梗;也是那个人故意将私生子的消息透露给了许母,引得许母整日吵闹不休……

换句话说,是那个人毁了许家,毁了他。

除了眼前的少女,许延舟想不出来还有谁会这么做。

而她的秉性之恶劣,他从小就知道了。

“抱歉,我对这些毫不知情。”司茵将文件还回去,笑容淡了几分,黑白分明的凤眸里流露出疏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语毕毫不留情地转身。

只是没走两步——

“你就不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曝光出去?”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声音。

司茵驻足,转身,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不同于以往恰到好处的微笑,是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眸似星河。

晚风吹起她的发梢,美得像一幅泼墨画。

“这是威胁吗?”

许延舟举起手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摇头否认。

他不想承认自己跟司茵会走到威胁那一步。这充其量只是他在利用对她的了解,挽留她。

他确信,司茵不会容许任何意外损毁她的形象。她的人生只接受完美无缺这一个可能性。

但许延舟忘了,他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司茵。

少女只是一步一步逼近他,用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眸望着他,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你去试试好了。”

便轻易击溃了他所有防线。

手机停留在编辑好的文案界面,许延舟却迟迟按不下发布键。

“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少女抬眸轻笑,轻而易举取过手机,点击了发布。

嗡嗡——

带了司茵大名的揭露贴在校园论坛上一经发布,人群便像是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疯狂吻了上来。

只是这些评论并不像许延舟以为的那么义愤填膺,或者说应该是截然相反。

【发这种帖子,离神很近离人很远了。「笑哭」「笑哭」】

【贴主,我已经开到你户了。你妈是女的,你爸是男的,你的手机号1开头。说这些没什么别的意思,劝删。】

【真有信校花是这些事情的幕后黑手吗?信了的v我50,其实我是秦始皇,待我一统江山,封你当胡亥!】

【别什么脏水都乱泼好吗「呕吐」「呕吐」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这帖子内容是啥啊,一大段一大段的,怎么复制到pdd没反应?】

【假如,我是说假如,退一万步说真是这样。学姐这么做也一定有她的道理。】

【哪儿来的傻叉在这里散布谣言,滚远点行不行。】

【楼主还好吗?这么多人骂你,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你地址给我,我给你寄点土特产。】

……

叠了十几层楼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举报了,帖子瞬间消失不见。

许延舟手背青筋毕露。其实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少女的言行举止太有欺骗性,恐怕那些人宁愿怀疑自己都不会怀疑她。

他艰涩地开口妥协:“……你赢了。”

司茵微微仰头,发尾荡过她的腰际,仿佛绽开的墨色水花。

她的眸光既不欣喜也不得意,平静到就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许延舟心口猛地一抽,泄气似的继续说下去。

“你一直都是这样,天生就有让所有人着迷的魔力。可你也总是对谁都一样,即使是未婚夫,也得不到特别的优待。”

“你知道吗?我经常感觉自己跟你身边的其他人没有区别,你对我笑,也对其他人笑,就连笑的弧度都一样。”

“我不想总是体验这种一个人在原地纠结的感觉,于是尝试了去喜欢别人。但是我失败了……”

他抬起头,凝视着少女的脸庞,眼眸颤动,“你赢了,赢得很彻底。就当……就当我求你,不要解除婚约,好不好?”

青年嗓音沉郁,压抑到了极点,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以至于司茵产生了一种错觉,面前是一个即将溺亡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正在绝望地低语,祈求神明施以援手。

以往冷淡如高岭之花的人竟也会状似卑微地低头让步。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颗游离的心从始至终都不会产生共鸣。

许延舟或许觉得低声下气的挽回就是莫大的付出了,可在司茵看来,眼前的场景甚至还不如公司的股价涨幅更容易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你知道,有一个你这样的未婚夫,其他人会怎么想吗?”司茵唇角微微上扬,眸光透亮璨如星光,其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反倒透出点点冷意,宛如夜色中绽放的碎冰蓝。

“他们会觉得我的品位低劣,竟然会选择一个别人随便招招手就能带走的垃圾货色;他们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在背后窃窃私语将这些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会永远记得我人生履历上这一份无法避免的污点……”

随着少女的嗓音越来越轻,许延舟的脸色也逐渐泛白,直到最后几近透明。

他听懂了,他早就出局了。

“对不起。”密密麻麻的血丝充斥了许延舟的双眼,他抖着唇瓣嗓音沙哑,仿佛喉咙里刚下过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

只可惜,司茵并不需要道歉这种东西,她需要的是……

“从我的世界消失。”

少女红唇微动,无声吐露出这几个字。

这是唯一能使人遗忘一切的方法。

夏季总是昼长夜短,晚霞还没完全消散,红日的余晖像是被揉碎的脐橙汁液,肆意涂抹在天际。

淡淡的暖光笼罩着司茵的脸庞,衬得她眉眼温柔又悲悯,好似龛中神佛。

然而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却决绝得残忍。

那微微荡起的裙摆如同幽蓝的火焰,飘忽着渐行渐远。

身后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司茵没有回头。

然后是细微的脚步声。

司茵跨出天台大门。

紧跟着是风声。

司茵走下第三个台阶。

这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一秒。

两秒。

……

第五秒。

“——啊!!!”

震耳欲聋的惊声尖叫响彻了整座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