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住的陆离脚步一顿,迎着郭嘉打趣的眼神,陆离心中的小人在对着空气打拳。
不是兴奋,不是高兴,反而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尴尬。
但他显然没有拒绝这一次挽留的想法,有些话他们早就该说了,只是陆离不方便主动说,而本该稍微主动一点的曹操又一直不说,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可都拖延了这些天了,怎么偏偏就要选择今天呢。
眼看着那俩人是一点等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陆离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许无奈。
真的不等等吗,说不定我们说不了两句话就闹翻了呢。
荀彧与郭嘉离开后,陆离与曹操两人干脆坐回了之前陆离与荀彧喝茶的亭子中。
下人见状要上前帮忙,却被曹操挥退,对方自己亲自动起手来,别的不说,至少这个态度做的绝对是足够到位的。
人家有了态度,陆离也没有端着,直接就跟对方怀念起了当年洛阳初见:“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莫名心中一动,回头一看便觉这人当是孟德兄,结果果然不错。”
想起当年,曹操也忍不住跟着怀念起来,那个时候哪里想得到后面会有这诸多变故呢。
又有谁能想到,昔日洛阳一景,腰间佩玉、出入随行的陆侍中,如今腰间空空、衣着简朴的与自己同在兖州。
带着这份怀念,曹操面上略显踌躇道:“自盟军之中一别许久,再次见面又逢战事,虽是重逢已久,不想今日才得以问上一句,伯安于康成先生处可无恙否?”
就像曹操说的,这声私人化的问候来的委实有些迟,但因为有黄巾祸事能够充当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况且那个时候,也是陆离表现出了不想谈及私事的态度,才将很多话都堵住了。
现在终于说了,不比在军中讨论战事时的畅所欲言,私下里谈及这类关怀之事,曹操面对陆离是带着些许不自在的。
这个不自在源自多方面,其中一部分就来源于当初大家一起相约去洛阳,结果自己却失约了。
虽然失约原因并非他有意放鸽子,而是真的半路遇兵,不得已而难去。
但这感觉就是不太对劲。
尤其是自己这边失约了,陆离跟孙坚那边却是成功到达洛阳,只是到了一步,搭配上陆离回来后直接跟袁绍闹翻了脸,曹操有些拿不准对方到底是怎么看自己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的。
尽管曹操就这件事情可称一句问心无愧,但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啊。
陆离倒是不知道曹操还记挂着这件事情,事实上陆离都快要将这事给忘了,就算没忘也真的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对曹操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当时对于这件事,陆离是全都算到老天爷头上去的。
此刻面对关怀,陆离也不叫孟德兄了,反而改口道:“有劳曹州牧挂念了,离隐居安全之处,厚颜以享太平,何颜言语有恙。”
就这个生疏客套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之前那个跟曹操怀念过去的,是陆离的双胞胎兄弟呢。
对于陆离的冷淡,曹操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几个呼吸间,曹操迅速摆脱掉那份不自在迅速找回了状态,要不怎么说人家是成大事的人呢,那眼神中满满的真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假的,或许也确实不是假的:“伯安何以这般称我,前言说此次前来兖州是要来走亲访友,莫非操已非伯安友人?”
“况且伯安在徐州之作为,岂能说是空享太平。”
不被陶谦视作正事的那些作为,在曹操看来却是陆离初心不改的明证。
他们俩的关系,那可是一起在陆离亲爹坟前喝过酒的,这在某种意义上跟升堂拜母也没啥区别了。
陆离顺着这话再次将称呼改了回来:“孟德兄多虑了。”
这种称呼的改变是需要对方主动的,而且是明确主动。
这就好比现代领导说:“别称呼领导,叫我老王就行。”
你这要是真的顺着就改口叫“老王”,那就不对了,你依旧叫“领导”,对方的回馈如果是:你这人真是太客气了。
这就是要继续叫领导。
可如果对方说的是:“叫啥领导啊,叫生疏了不是,就叫老王,真别这么客气。”
那才是你真的叫“老王”的时候。
怀念过去的时候称呼一句“孟德兄”可以,对方随之亲切的称呼“伯安”,其实就有点顺着那份怀念表达“我们是朋友的意思”,可你不能真的就顺势一直跟人家称呼朋友啊,你是许攸吗。
虽然也许人家真的就是那个意思,但礼多人不怪。
在陆离看来,他们曾经有交情不假,但是有书信交情的是乐安郡守与济南国相,有见面交往的是陆侍中与曹校尉,后面同军对敌的是“盟军吉祥物”与联盟参与者,以及为对抗黄巾献策者与还未坐稳兖州牧对付黄巾不利者……
可是此刻,他们是陆伯安与曹州牧。
对于陆离称呼的几次变化,曹操想的与陆离相似却又不同。
在曹操看来,最开始的孟德兄,那是在怀念过去,后面的曹州牧,那是在定义现在,而再次改回来的孟德兄,这就是在展望将来了。
总结一下这是什么呢,这是希望大大的有。
有了信心的曹操道:“伯安昔日山中之言,如今犹在耳边,操时刻难忘。现天子蒙难、奸臣当道、百姓离乱,伯安道此来兖州走亲访友,可伯安之亲友尽在为天下奔忙。
如此之境况,伯安如何忍心空坐深山,视而不见。”
当年曹操在乐安郡跟陆离说私人之事,说跟刘宏关系太密切了会很危险,陆离跟对方说天下百姓之大义。
如今对方跟陆离说起天下百姓之大义了,陆离却说起私情来了:“人之异于禽兽,在于私心公情俱在,两相拉扯之下,便不免纠结。”
曹操也是闻弦知雅意:“不知伯安如今公情为何,私心又为何?”
陆离说私心公情,对方却问公情私心。
也许只是无意间导致的前后顺序的不同,可陆离按照话语主动权的争夺来解。
陆离回道:“离昔日私心,因陛下偏爱,权力几乎尽得,反而几近于无,只如今身若浮萍,飘忽难定、命不由己,反倒是私心再起。”
这话说的过于坦诚,明明说自己有私心,却又显得好像没有私心了。
因为真正有私心的人才不会说自己有私心,他们会将私心包裹在公情之下,尽力去渲染自己的公情,以成就自己的私心。
曹操沉默不语,因为之前与郭嘉相谈甚欢,这倒是他难得的一次怀着一种非常积极开朗的好心态见到陆离。
两人一年多未见,一方军事不歇,纵然如今得一州之权意气风发,也不免消磨些许容色。
一方据说是一直布衣躬耕,后面也随军颠簸,面上看却又好似一如当年。
世人看脸,世事却是不看的。
陆离说完后,也跟着沉默了片刻,却也是两人中最先打破沉默的那个人:“孟德兄如今为兖州牧,不知私心公情如何?”
他其实压根没有真正回答曹操之前的问题,对方问的是你吃了什么,陆离说的是我确实吃了,然后反问一句你吃了什么。
曹操没有拒绝回答,也没有开口便回,而是思索后郑重道:“我之私心,欲要大汉人人得以安好,我之公情,欲使大汉无恙!”
面对来自对方的注视,陆离反而垂眸,好似不想看,又好似不敢看:“此为人臣之本分,只如今多有不能者,孟德兄初心不改,难能可贵。”
这话你按照褒义解,大家人人都变了,就孟德兄你一如既往,难能可贵,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按照贬义解,这本就是人人都该干的,只是大家都没做到,你做到了反而显出来了,却也没什么好显摆的,好像也没毛病。
语罢,陆离回视对方:“离之私心就在此处了。”
“昔日先皇在时,厚待我甚于众人,但有所求,莫不应允。虽名为侍中,三公礼待优甚,以致于心高气傲,不觉天下之深浅,自以为能人。”
“不料一朝事变,山陵崩,奸臣现,公行伍之中不改其志,讨伐董卓奋勇在先,失败后亦是披肝沥胆,现保一方安泰。”
陆离叹了一口气:“反观在下,遇事沮丧,失了心气,以学为名避之,躬耕于田间以度日,往日之成就,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实在无颜来见孟德兄。”
这说的是两人对待事情的不同态度,也暗藏着两人如今地位的差距,陆离现在直言自己就是因为这个不好意思来见,倒是让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这其实是人之常情,你坦然了,这事反而不算事,你非要暗戳戳的藏着掖着那些小心思,自己跟自己较劲、过不去,才是真的让所有人低看一眼。
曹操没有对陆离的私心发表什么看法,人家说自己心里的想法,难道你还要给人家评判一个对错吗,又不是要让你来当裁判的。
不过他隐隐觉得这话里还带有第三层意思。
他没有立刻想明白,只是再次问道:“私心如此,公情又为何呢?”
陆离:“离先前之公情,欲要天下百姓得安,如今……”
他看向曹操:“分毫未变。”
分毫未变,分毫未变好啊!
曹操突然起身,来回走了两圈:“伯安,我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出来对方可能不信,其实陆离还挺解的,因为他也是这么一个状况,所以非常感同身受的建议道:“何妨从最想说的说起。”
曹操坐下:“在伯安看来,操可是值得以公情托付之人?”
陆离也没想到自己敢建议,对方也是真的敢听,对方这么直白,陆离也跟着直白了一把:“我心里隐约想说是,嘴上却又不愿意说出来。”
曹操觉得对方能把这么拧巴的心思用这样直白的语言说出来,这也当真是有本事。
而有些话看似说直白了,反而不直白。
就如此刻,对方这算是心是口非了,那到底是“是”还是“非”呢。
曹操做好了自己今天会得到一个“非”的结果,可陆离说的却是:“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曹操立刻回道:“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魗兮,不寁好也!”
陆离用《诗经·王风·中谷有蓷》中形容女子遇人不淑会很艰难的句子表达自己的忐忑,曹操则用《诗经·郑风·遵大路》女子哭诉不要因为我长得丑就丢弃我来挽留丈夫的诗句进行回应,表达我虽然现在条件不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可期盼你不要因此嫌弃我才是。
这也算是为陆离之前的心是口非递了一个台阶,不是你怕痴心错误,是我怕你不要我啊。
对方已经表态到这个地步,陆离再继续“困于私心”那就有些过了。
两人看着彼此,似是有未尽之语,又好似尽数说清。
随着陆离的一个点头,给曹操的今天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原本要跟着荀彧回去的,现在直接在曹操这里留了下来。
因为集体搬迁,这些日子本来就在安排府邸等事情,很快陆离的住处就被安排好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陆离很早之前就想要写的一篇文章,终于提笔开始写了。
要说这篇文章陆离想写的时间有多早,那得从何进的死开始着眼。
换句话说,何进死后陆离就想要写了,只是那时候太乱了,光忙着警惕董卓了,就没写成。
后来董卓死了,陆离一度再次准备提笔,可这不是准备跑路吗,后面干脆直接跑到曹操这里来了。
再后面王允的死带来了第三次的写作激情,加上现在工作也稳定落实下来了,那还等什么呢,写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