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皆知,卢蔺容非安国公之子,自然也与卢瑶贞非实质亲缘,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倒是无所谓,顶多算为女儿养了个童养夫,可安国公府这般勋贵人家,总是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
二人彼此有意却顾及家族,安国公夫妇自然也不会同意,正是如此,安国公夫人才急着嫁女。
如今她倒是为卢瑶贞争取了时间,若他日正主归来,也可自行选择,可她终究不是满眼装着卢蔺容之人,如何能与他郎有情妾有意?
况且,二人这般亲近,怕是也瞒不过卢蔺容。
江洛桥将发钗取了下来放回盒中,盯着看了许久,只觉得要想个法子让他离京才是。
青榕走到她身边,“世子不喜裴郎君,娘子您莫要提起。”
“他为何不喜裴三郎?”
京中似乎未听说过何人与裴恪交好,皆为敌对阵营。
“奴婢不知。”
江洛桥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心知青榕说话多有不便,也不强求,倒是悠哉悠哉地喝起了茶,瞧着似是心中有了筹算。
“我听闻他是一举中的探花?”
“正是。”青榕又补了一句,“与裴郎君同年。”
江洛桥记得那年状语探花为公侯之家,而榜眼出自寒门,如今状元郎无奈退仕,榜眼无权无势,卢蔺容的仕途自然一片坦荡。
最终也确实如他所料,靠着宫中贤妃受宠、安国公上下打点,前无虎狼后无追兵,自己也算争气,在圣上面前自然风光。
江洛桥暗自笑了笑,这世上的恶意,总是有缘由的。
三日后,江洛桥外出回到府上,小丫鬟碧榆兴冲冲跑了出来。
“二娘子,世子回来了!”
江洛桥往侧后方的青榕看了一眼,转头便挂上笑容,加快了步子,胭脂罗裙摆掀起一阵梨花香,卢蔺容微微皱了皱眉,转身笑对她。
“阿兄,你回来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笑意在唇边荡开,风吹散的发丝落到嘴边,楚楚动人的模样映在卢蔺容眼中。
“你带回的礼,可有我的一份?”
青榕说,卢瑶贞在旁人面前总是骄纵任性的,可面对兄长时却是个乖巧的小妹妹。
江洛桥没有兄弟姊妹,倒是羡慕这份感情。
人人皆知卢蔺容并非安国公亲生,而是挚友欧阳裕之子。
当年欧阳家全家迁京时惨遭灭门,只留下一个一岁小儿被棉花盖得严严实实,不哭也不闹,随船漂至岸边,这才躲过了一劫。
如此惨案,当时还有言论暗指安国公为幕后真凶,但后来是安国公将这小儿收为家中嫡子,更立为世子,此后那些谣言便慢慢平息了。
面对着江洛桥,卢蔺容有一瞬出神,仿佛回到妹妹出生那时,小小的人儿转眼变成了大姑娘。
他将她嘴边的碎发撇开,从背后变出了一精致的木盒子。
“我若不给你,可要闹了?”
她眸光亮如晨星,撇过头假装不满:“阿兄这是什么话?我在你心里就这般骄纵吗?”
原本同卢蔺容说着话的娄氏这才出了声,拉着江洛桥坐到一旁。
“你瞧你,都要嫁人了,还黏着你阿兄。”
“要……嫁人了?”卢蔺容愣了一瞬,眼睛如饴糖般黏在了江洛桥身上,“定瑜要嫁人了?”
娄氏眉眼弯弯,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
“正是啊,她也不小了,终归是要嫁出去的。”
“不知是定的哪家的郎君?”
江洛桥双手握着礼盒,双腿并拢乖巧地应答:“裴家三郎。”
“胡说八道!”娄氏拉下脸来,脸部线条都变得冷硬,“还未定下来呢,你若得空也给她选选。”
江洛桥敛下眉眼,眼波微转,语气中带了怒音:“阿娘,您不是让我自己选吗?”
“你瞧你选的什么人!”
看得出来娄氏是极为不满了,手中的茶杯连带茶碟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茶水沾湿了衣袖也不理睬,只管怒容满面,盯紧了她。
她却不曾退缩分毫,甚至站起身来给自己涨气势。
“裴三郎怎么了?他是有腿疾而非品行有失,他何错之有?”
“他娶我的女儿就是错。”
裴恪本身对错又还有几人在乎,人们欺他久了,辱他久了,寡不敌众时,错的便是孤身那人。
京中子弟一日所为,无非是用膳、就寝、羞辱裴恪。
更可怕的事,众人对此皆已习以为常,就连裴恪亦是如此。
不管他做什么,甚至什么都没有做,他本身就是错。
“你既如此不讲道理,那我便也放下话来,我非他不嫁!”
江洛桥无法理解此等思想,手指紧握成拳,离开的脚步都变得急促有力。
“你!”娄氏倒在卢蔺容身上,指着江洛桥离去的方向叹气,“你想气死我!”
夫子曾言,一个人好与坏,不在于样貌如何,而在于品行如何,是否忠孝,是否诚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裴恪只不过将其还了回去,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对他如此不公。
可转念一想,她利用娄氏对裴恪的不满来推拒婚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呢?
晚膳后,江洛桥双手撑着下颌,双目无神地落在礼盒中的海棠玉钗上,总想着她如此小人行径,要再对他好些才是。
蓦地,那玉钗消失在眼前,原是卢蔺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拿了起来,插于发中。
“与你甚是相配。”
那双手搭在江洛桥的肩上,指腹的皮肤偶尔擦过她的后颈,刹那间便起了芒粟。
她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低头轻唤了一声“阿兄”。
卢蔺容盯着空落落的手,坐了下来。
“今日不到我院里用膳了?”
卢瑶贞常去卢蔺容院里用膳,青榕是提醒过她的。
可于她而言,这毕竟不是一同长大的兄长,多有不便,便想着偷偷懒,不曾想他却寻了过来。
“阿兄归家想必一路劳累,不敢烦扰阿兄。”
“你从前惯用海棠香,如今怎么换了?”
“噢……用过一次觉着喜欢,便继续用了。”
她如今心乱如丝,因而不似白日那般与卢蔺容亲昵,反应过来正欲解释时,却听见他开口问:“你生气了?”
“嗯?”
“因为我自请前往延州,你生气了?所以急着出嫁。”他拉过她的手捏着指尖,“若是我再晚回来些,是不是你都不在府中了?”
朦胧月色易生情,面前男子带着缠绵情意,顷刻间,她迅速抽出了手,大气不敢出。
“阿兄误会了,嫁娶之事自然是阿娘做主。”
“母亲不在时你总是唤我从允的。”卢蔺容强行抬起她的头,“你想报复我,想让我难受,是吗?否则你为何要选那裴恪?”
他变脸变得太快,长颈青筋外露,手上力度渐大。
江洛桥奋力挣脱了去。
分明只有一人,可她却感觉虎狼群绕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压下惧意,眼角瞄到青榕守在门口才安心了些。
“除却双腿有疾,裴三郎为人正直善良,此前更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正是夫婿的好选择。”
若非天意弄人,依照裴恪的才气,也当是扶摇直上前途无量,不知让多少人眼红。
如今他落入尘土,正遂了那些人的意,其中也包括卢蔺容。
卢瑶贞对裴恪百般刁难,少不了卢蔺容的授意。
当然这些事青榕并未告知江洛桥。
“他双腿有疾,单此一条便让京中娘子望而却步,如何能除却?”
“他如今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状元郎,而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烂泥。”他明显忍着怒气,“你要刺激我,也不必如此作贱自己。”
江洛桥能感觉到,提及裴恪时,卢蔺容身上散发着恶意的戾气,顿时敛下心神,面色无惧,只是往后退了半步。
“我选择他,并非为了气你。”
“从万里苍穹落至污泥本就不好受,我既选了他,日后他便是你妹夫,还请阿兄莫要再说此等伤人之语。”
她此举倒不是单维护裴恪,只是她明白有疾之人在这世间存活要遭受更大的恶意,面对这些寻死之躯,那些毫无生意的瞬间,她永远束手无策。
人有千百种死法,医者的手却只一双,自然无能为力。
那时她便明白,若不能唤起求生的意志,若不能给予生的希望,一切都是白搭。
可卢蔺容不明白,“妹夫”一词刺痛他的双眼,宽阔的身躯很快就把江洛桥逼至墙角,却突然弯起嘴角,摸了摸那只海棠玉钗。
他说:“定瑜,我不喜你提起他。”
江洛桥心知小小身躯抵不过,自然也不敢妄动,心中起了惧意,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面容有些窒息。
“答应我,嗯?”
她感觉自己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即便当下卢蔺容有强要之意,她也绝无退路。
“我……”
“二娘子!”是青榕唤了一声,“夫人唤您过去一趟。”
卢蔺容不悦地回头,见青榕垂下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上下扫了眼江洛桥,最后转身离去。
江洛桥双手自然垂落,贴着墙滑落瘫倒在地,心中惊惧犹在,拍了拍胸脯才发觉早已口干舌燥。
今日已如此,日后可如何应对?
她的目光顿了许久,一时怅然。
这一日,江洛桥用过早膳,坐在秋千上晒太阳,见青榕走来,她停了下来。
“你家娘子失踪前两日,你可看见外男进府?”江洛桥低头盯着脚上的锦绣双色玉兰鞋想了想,“约莫年至古稀,坐着轮椅。”
青榕咬着唇思索着,眼珠子转了一圈,最终却摇摇头。
“那两日府中并无外客,二娘子不知是见谁,把奴婢打发走,转眼便不见了。”
“你再好好想想,府中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裳,手指抬起至半空,忽地眼睛都亮了。
“夫人……夫人似乎收到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