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安室透当然会有这样的担心。

数月前他在浴室里的生理反应无疑给存在心理创伤的知花裕树造成了伤害,对方长达数月对他的不理不睬足以说明他的气愤。

这场单方面的冷暴力终结于他的一次高热。

别墅里被安室透反复检查过,没有监视器和窃听器的存在,安室透不知道知花裕树是怎么知道他发烧的,可能只是恰好回去看到了,而骨子里的善良让他没办法对此视而不见。

于是浴室事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翻了篇,安室透没能为此事正式道歉,如今再提及又怕再将人伤口揭开一遍。

安室透这几天总是疑心知花裕树现在是讨厌他的,只是他那样的性格,就算讨厌别人也做不到太过分。

安室透倒宁可知花裕树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一顿、打一顿,他越是平静地将事情翻篇,安室透就越心疼他,甚至担心这会不会也是对方心理创伤的一种表现。

受到创伤后一段时间大脑自动将其屏蔽,就当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如常,或者从更科学的角度来讲,创伤事件引起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和皮质醇的大量分泌,影响海马体的记忆功能,从而导致创伤性失忆。

安室透的这种担心并非无中生有。

当时浴室事件发生的时候,知花裕树明显对他的靠近和触碰都表现出了应激状态,“和好”之后他却像是忽然治好了自己,不仅能接受他的靠近,甚至在餐厅的时候主动去拉那个男人的手臂——他没有因此吃醋。

而且安室透由此想到了hiro曾向他提及的事情:他和哥哥都是小时候就认识了知花裕树,而知花裕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们了,hiro因此怀疑过知花裕树会不会是失忆了。

Hiro可能至今还不清楚知花裕树过去经历过什么,安室透却知道,假如真的和他设想的一样……知花裕树会因此痛苦到大脑自动放弃那段记忆也完全说得通。

……但是这样,越发显得当时对着对方有了那么明显的反应的自己像个禽兽了。

公安警察抱着小蛇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内疚。

……

知花裕树通过葡萄酒听到了波本的话。

他都不知道波本在担心自己讨厌他,要不是系统刚休眠,他都想把统再叫起来好好掰扯掰扯波本为什么会觉得他讨厌他。

这可是污蔑!纯属污蔑!

金渐层怎么偷偷和葡萄酒造他的谣。

他明明就很喜欢金渐层。

唉。

可能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人,才会让波本产生这种误会。

这时候知花裕树甚至觉得,如果波本和上辈子那些攻一样,做爽了就能开心就好了,那样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但如果波本是那样的程序生物,他也不会将波本当成朋友了。

唉——

真的好难。

知花裕树只能用葡萄酒的脑袋蹭蹭波本,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以前他不开心的时候,就经常让葡萄酒这么做。

还有,波本准备的烟花他也很喜欢。

知花裕树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抛到脑后,高高兴兴地回去找波本放烟花。要不是现在……他肯定会快点跑回去。

“波本,我回来了!”

安室透摸葡萄酒小脑袋的手指顿住,抬眸对着知花裕树露出笑容,却忽然一怔。

脸色瞬间一变。

知花裕树被波本的表情吓一跳。

怎么了?有鬼吗?他是不怕这个的。波本退下!

知花裕树猛地回头一看,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呼呼。

这也没鬼啊?

知花裕树疑惑地又把脑袋移回来,脸色十分不好的波本已经到了他面前,只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男人微微低头审视着他的唇瓣、锁骨,眉头拧起来,吐出一口气,“先进去再说。”

嗯?不放烟花了吗?

葡萄酒又蹭了蹭安室透的下巴,后者这会儿却没那个心情再陪它玩。知花裕树只好跟着安室透先往家里走,迈了两步,金发男人又顿住,脸色更差了。

情报人员对人的身体信息特征异常敏感,走路姿势也属于其中之一,哪怕只有稍许不对劲,也能轻易捕捉。

“我抱你进去。”

安室透的手臂在知花裕树腿弯处停了下,见对方没有露出排斥反感的表情才打横抱起来,三两步走进屋里,将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放下来。

深呼吸了两下,安室透先道歉,“抱歉,我的表情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知花裕树摇头,比起被吓到,他倒是更疑惑波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室透似乎在斟酌语言,他在他面前半跪着,两人四目相对。葡萄酒游到桌子上卧下去不动了。

“你今晚……是和琴酒在一起吗?”

9层餐厅的事件太像组织手笔了,知花裕树电话挂断后,安室透马上询问了贝尔摩德,在对方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琴酒在那附近有个暗杀任务。

这样就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知花裕树特意把会面点选在琴酒的任务地点附近,就是想事情结束后和琴酒见一面;二是知花裕树恰好碰到了琴酒,然后被他带走了。

情人节到处都有活动,孩子贪玩很正常,反正知花裕树答应过他晚上回别墅休息,他一向说到做到。安室透觉得琴酒至少不会伤害知花裕树,便没有深究。

是他大意了。

竟然相信没有底线的组织成员会有底线。

“我确实碰到黑了,不过波本,你到底怎么了?”知花裕树觉得今晚的波本真的有点奇怪,他认真思索,“是没钱花了吗?”

安室透觉得知花裕树的状态也很奇怪。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知花裕树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反应吗?但如果说没发生的话,他唇瓣的伤、锁骨的咬痕,以及略滞涩的走路姿势是怎么回事?

安室透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问清楚,但又担心由自己来问会太有压迫感。也许应该找知花裕树相熟的女性朋友……不然拜托雪莉来一趟?

知花裕树拿手在安室透眼前晃了晃,“摩西摩西?波本你坏了吗?”

安室透抬起眼眸,觉得再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更不好。

算了,就让他来当这个坏人吧。如果花本来就在讨厌他,也不过是变得更讨厌他一点。

“花,今天晚上……琴酒是不是欺负你了?”他还是选择了比较迂回的说法。

知花裕树想了想,“没有吧?”他掏出口袋里的伯莱塔,“他还把这个送给我了。”

安室透心里冷哼一声,一把枪就想把人骗走,琴酒还真是会做划算买卖。

“我是想问……”安室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知花裕树微微破掉的唇瓣,“他是不是和你做了?”

知花裕树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嘴唇,脸颊渐渐弥漫上淡淡薄红,他的反应令安室透心里一沉。

看起来真的做了。

虽然喜欢知花裕树,但安室透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把他占为己有。他是个成年人,他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过,如果他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用新的幸福覆盖过往的不幸,安室透一定会为他开心并且祝福他。

但是先不论琴酒为人如何,安室透不觉得知花裕树是喜欢他的。甚至现在的知花裕树有没有喜欢别人的能力都还是两说。

“他强迫你了吗?”

“欸?没有。”知花裕树下意识回答,然后赶紧解释,“我们没有真的做。”

波本明显没相信他的话。

其实自己做过什么事没必要汇报给波本知道,但知花裕树看波本一副气狠了,想把琴酒活剥的状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真的没有,只、只用了嘴巴和腿。”

安室透快气炸了。

“他敢让你给他口?那个脏男人!”

这不就是把花当工具用吗?琴酒明明知道花经历过什么,还干出这种事,该死!

知花裕树快哭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清楚,又似乎不得不解释得更清楚,“没有……是反过来。”

安室透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确实没想到那个琴酒会愿意给别人做这种事,“那也不行!”

“他真的没有强迫你?”安室透再次观察知花裕树的表情确认。有些受害者会在受到侵害后自动对受害经历进行美化,甚至觉得自己是自愿的,以此来减轻内心的痛苦,他担心知花裕树也会这样。

知花裕树被安室透仿佛透视般的目光看得脸颊越来越红。

他小声说:“没有。”意识到今天不说清楚波本不会放过自己,他又说,“是黑先弄得我很舒服,我才愿意用腿帮他的。这个叫礼尚往来,懂礼貌的人都知道。”

这种想法倒很像是知花裕树会有的思路,安室透低声骂了句:“你这个……笨蛋。”

到底没舍得用重词。

但安室透还是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尽管银发少年浑身的皮肤都快烧红了,安室透依然决定继续问下去。

知花裕树明显有着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既然进行到这一步了,他要把问题挖出来,先挖出问题,才能去解决。

“他一开始给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拒绝?”

知花裕树这下沉默了很久。安室透等待着,没有催促。他抓住对方的手,小心避开绷带处捂在手心,一点点将人微凉的手捂热了。

知花裕树看了看被握住的手,勾起唇角,用欢快的语气说:“嘛,就是太舒服了所以才不想拒绝,还能有什么别的——”

他顿住。

干嘛啊。

那种表情。

有什么好难过的。

安室透用异常轻柔的语气问他:“我能抱抱你吗?”

知花裕树点点头。

安室透抱住了他,修长的手指插入银白色发间,将人按向自己的肩膀。

嗓音轻轻的。

“抱歉,不想说的话就不说。”安室透顺着他的脊背安抚他,“是我的错。”

知花裕树嗫喏了下,想抬起脑袋说点什么,又被波本按回去。

“我未经允许擅自调查了你的过去。”安室透觉得如果想要对方坦诚,起码自己也要做到坦诚。反正他干的坏事够多了,让知花裕树再多知道一件也没什么。

知花裕树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过去?

“我知道那肯定是一段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过往,甚至很多事情只是基于我的猜测。”安室透微微后退些许,看着知花裕树有些懵懵的脸,“但是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花,你曾经经历过吧。”

安室透顿了下,声音放得更轻,“男性间的强迫性性行为。”

“你怎么……”知花裕树瞪大了眼睛。

不是,这不是他上辈子的事吗?波本怎么猜到的?他也有读心术?

情报人员,恐怖如斯。

知花裕树的表情告诉安室透,猜中了。

第一次,真相尘埃落定,身为侦探的安室透却并没有感到开心,只有深深的无力。

“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明白,”安室透的手又一次安抚性地顺着知花裕树的脊背,“在我面前,不开心的话,不要强颜欢笑。”

“无论你因为什么没有拒绝琴酒,不想说就可以不说,但是不要再把自己当成礼物。”

担心知花裕树难以理解这些对普通人来说天生就明白的概念,安室透一顿,转而用对方能理解的表达。

“因为你是无价之宝,没有什么能与你相配。把自己当成礼物送出去的话,花,你可要亏大了。”

知花裕树揪紧了安室透衬衫的后背,布料被抓出褶皱,隐隐露出小麦色的后腰。

无价之宝。波本说他是无价之宝。

真好。

每一个人都好好。

他现在开心到都开始害怕了。

知花裕树将脑袋搁在安室透肩膀上,感觉脑子和心里都乱乱的。

安室透感觉到肩膀处的布料有轻微的濡湿,他轻轻拍着知花裕树的脑袋,等着对方呼吸渐渐稳定,才慢慢松开怀抱。

他不再提那些事情,转而把药箱翻出来,“不舒服的地方还是要处理一下,把红肿揉开了明天才不会疼,这里我不方便帮你,只能你自己处理。”

知花裕树犹豫着瞥了他一眼。

本打算把空间留给知花裕树的安室透试探着说:“我不走?”

知花裕树微微点头。

安室透感受到一个讯号,对方没有因为他的不断逾矩、揭开伤疤而讨厌他。这让他开心又心疼。

安室透温柔地说:“我就在这里背对着你,不会离开,如果遇到问题马上叫我。”

“哦。”知花裕树小声应道。

安室透背过身去坐在一张椅子上,随后拿了桌上一本书翻看。当然是看不进去的,只是他觉得这样能让知花裕树减少压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安室透能听出来到了哪一步。

大概还是有点痛,上药的时候发出了些轻微闷哼声,但是可以判断出并不严重。安室透终于放下心。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安室透随后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拽了拽,回头。

知花裕树笑了下。

“波本,我们去放烟花吧。”

……

天气还是有点凉,安室透拽住想去撒欢的知花裕树,把外套和围巾都给他套上。

知花裕树抱怨:“我才没那么弱,波本你到底是我爸还是我妈?”

安室透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少胡说,你明知道我对你是什么心意。”

烟花筒长出了烟花树,安室透又拿了两根仙女棒放在他手里点燃。哔啵的烟花声响在安静的山间,惊起了鸟鸣。

知花裕树的心情很平静。

“我有段时间很喜欢在晚上一个人放烟花,这么多漂亮的颜色看起来会给我一种很热闹的感觉。”

说起来,知花裕树其实并不恨上辈子遇到的那些攻ABCDEFG,倒不是因为什么想通了、放下了,而是没必要。恨一个人的前提,对方首先要是人。

不好说人的定义是怎样的。

但无论按照哪个哲学家的定义来看,知花裕树前世遇到的那些生物都很难被称为人。或许叫他们程序更合适。

知花裕树第一次发出“我是谁”这个疑问的晚上,在剧情结束后,他的攻退场,被弄得满身伤的知花裕树从浴缸里爬起来,随便披了件浴袍向外走去。

黑沉沉的夜向他展现了一个静止的世界。

街上偶尔的行人没有呼吸也没有动作,门卫室的门卫端着一杯茶望着窗口微笑,小狗的吼叫凝固在喉咙里,知花裕树疾步走过去,跑起来,穿过一条条静止的街道,直到跑得双脚血淋淋的,而太阳升了起来。

剧情点被刷新,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攻A的家,攻A向他展示给他定制的新项圈的图案,问他喜不喜欢。

知花裕树颤抖着说喜欢,换来攻A难得的轻笑。

知花裕树问他:“为什么晚上的时候大家都不动了?”

攻A没搭理他,像是没听见。

那之后没几天,知花裕树洞悉了世界的真相,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方只是一本书。而那些凝固的时间都属于剧情之外。在剧情不需要的时候,世界自然没有运转的必要。

身为男主,知花裕树无法逃脱剧情的牵引,他唯一可以拥有的短暂自由就在那些凝固的时间里。

只有他一个人。

有段时间,他在攻G的地下室发现了几桶烟花。他就每天晚上都在剧情结束后一个人放烟花看,噼里啪啦地响个七八分钟,就能驱散那些只属于一个人的无边孤寂。

后来,知花裕树喜欢上了看书,日子就好过了许多。但也难过了许多。

实在不好说,剧情之外世界只剩一人的孤独和剧情之内被按着做到身体扭曲哪个更令人难受……知花裕树还是觉得后者更难受。

后来他连前者也忍受不下去,就从高塔之下一跃而下。

坦白说,知花裕树那个时候很担心自己死不了,一刷新又全须全尾地来到下个剧情点。

知花裕树一直觉得和系统、boss以及琴酒相遇的那天,是命运第一次眷顾自己。

当然,这些话他从未和人说过,因为那些只属于他的过去无人能够触及。

知花裕树不知道波本对他的事情了解了多少,姑且就当他都知道吧,他忽然有了说点什么的冲动。

“波本,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一开始的时候boss让我加入组织是想把我培养成比黑更优秀的杀手的,我也确实有这样的潜力。”

安室透揉揉他的脑袋,“那当然,花最厉害了。”

知花裕树红着脸继续说:“也没那么厉害,后来boss想把我放到更安全的地方,我就主动和boss提议想负责新人考核。想亲自为组织发展更优秀的人才当然是主要原因,但也有一小点点原因是,我很想交朋友……”

他顿了下。

“因为以前的经历,最开始的时候我很怕和人接触,但又不想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负责考核新人的话,我就可以既能拥有正常的社交活动,又不用和他们真的建立长久的关系……我知道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健康,所以我努力看了很多书,努力往前走。只敢缩在过去的是懦夫,我不是,虽然花了数年的时间,但我几乎成功了。”

“你看,波本,我现在不是有很多朋友了吗?”

听着知花裕树的话,安室透心尖发颤,仿佛能想象出那时候的知花裕树是怎么戴着面具伪装自我,掩盖其下伤痕累累的灵魂。又是怎么坚强地咬着牙,一个人将自己救出深渊。

安室透迫切地,想要将他抱进怀里,永远保护起来,再不让任何人间的风雨侵蚀他。

烟花已经停了。

安室透抬手轻轻抚摸着那张瓷白的脸。

“所以你没有拒绝琴酒,是怕再次失去朋友?……笨蛋,真正的朋友怎么会因为被拒绝了这个就离开你?”

安室透实在没办法苛责他。

那样的成长经历……他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朋友应该是怎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笨蛋。”知花裕树低落地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如果朋友们不对他这么好他或许还不会这样患得患失,渣滓的话杀了就行,东京湾又不是沉不下,但是他们太好了,好到知花裕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以为朋友们喜欢他的身体的话,会因为他这样做而开心的,但似乎苏格兰、黑和波本都不喜欢他的讨好。这么看的话,说不定松田警官也不会喜欢。

高明哥他甚至都不用试就知道会被骂。

安室透叹气,“你什么都不用做,花,坦然享受别人的爱吧。这是命运亏欠你的。”

知花裕树犹豫了下,“波本,真的不能用自己来作回报吗?”

“你关心我,我很开心,想亲吻你来回报你,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