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善姐是从江陵来周家的, 即便是被打发出去,也得要她爹娘亲人来领,然而她爹娘都在江陵, 只好陈娘子先接她回来养几日伤, 再把她送出去。

然而等她这次回来针线房时,众人已经没有早时对她那般了,她想说什么, 却张了张口, 什么都不能说。大夫人让身边的绿缨对她说,若不说什么闭紧了嘴巴, 周家也只是赶她出去,将来在外面自己谋个营生, 周家也当不知道, 若是一旦说出点什么来, 无论是偷窃还是传递私情,哪一件安在她身上,移交官府, 那她这辈子都完蛋了。

再看锦娘, 锦娘只和别人说话,也不像之前对她那么亲近了,还有秦霜儿,平日她和谁都和气,现下对自己也是敷衍, 更别提方巧莲了。

真是世态炎凉!

锦娘当然不会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善姐得志之后就根本不理旧人,如今她自己恐怕事涉阴私,谁会把自己牵涉进去。

这善姐在这里养了不到两日的伤, 就提前被送出去了,听陈娘子提到说年底蜀绣阁正好缺人,她就正好把善姐介绍过去,也算是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当然,针线房少一个善姐对于蒋氏而言无关紧要,本来寻常绣件多是人物花鸟虫鱼多,山水用的极其少,善姐提前一年出去,对蒋氏而言,省下了二十四贯,这些钱够灾年买几个丫头了。

善姐的离开,对于针线房也是没有半点波澜,锦娘替老太太做好了衣裳送去,得了一对金球钗给她,这便是意外之喜了。

很快到了冬至,冬至有“亚岁”的称号,是汴京人最看重的节日,便是连官员也有休沐之日,周大老爷能够休沐七日之久。周家上下从主人到仆从都开始换上新服,锦娘也是换了一身新衣,白绫袄儿配上湖蓝色的貉袖,底下青色的绵裤外罩着一条栀子黄的旋裙。

她都稍作打扮,更别提方巧莲了,之前过来都是戴的何娄头面,今日却着实穿的光鲜,银红色小袄配着醽醁色的百迭裙,头上插着时兴的花瓶簪,还真是和以往大相径庭。

虽说她们针线房的人月钱颇高,可她这银红缎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可别人的私事锦娘是能少打听就少打听,善姐就是太过投入,反而被打还丢了差事。

厨下今日做的是馉饳,这馉饳也就是馄饨,馅料是腌制的鹌鹑,锦娘还是头一回吃这样的馅料,觉得颇为美味,连汤都喝光了,情不自禁的摇头晃脑:“真好吃。”

“又来,明明都咸了。”秦霜儿不喜欢别人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锦娘对她这般说不介意,只是笑道:“肉若是不腌制一下,就容易有肉味儿,我觉得还挺好的。”

秦霜儿暗地撇嘴。

她们用完中饭,陈娘子过来了,针线房是不管外面刮风下雨都没有休息的功夫的,果然,陈娘子就吩咐道:“霜儿,苗小娘那里的五少爷要做两套冬袄,里衣你裁八件,开裆的绵裤也做六条,这些要的急,得现在就做。巧莲,二姑娘和三姑娘都要做两件貉袖,至于锦娘,大姑娘那里要做两双‘错到底’,六样荷包,四姑娘那里要做一顶暖帽,一件长袄儿。”

锦娘把自己的任务写下,先去大姑娘那里询问,这所谓“错到底”是东京闺阁最时兴的鞋,说白了就是拼色鞋。

大姑娘很好沟通,也不是二姑娘那种颐指气使的人,锦娘就尽量沟通到位:“半扇用绿罗、半扇用红罗,红绡与翠色相映,很好看。”

“嗯,我信你的眼光。”大姑娘笑着。

锦娘继续说起荷包样式,定了圆形的荷包两个,椭圆形的两个,元宝式的一个,鸡心荷包一个,定下荷包之后,又选了颜色,饶是这般快都花了快两个时辰。本准备回去吃完饭去四姑娘那里,又见四姑娘过来大姑娘这里,她赶紧上前道:“奴婢正欲去您那儿,可巧您过来了。”

四姑娘解下披风给丫头,只是笑:“你找我必定是要同我做衣裳了?”

“您真是一语道破,陈娘子那边说让奴婢给您做一件长袄儿,织锦是团花纹的,我正想问您领抹想做成什么样的?”锦娘道。

四姑娘似乎很尊重她:“你是针线人,你的眼光肯定比我好,你就自个儿决定吧。”

难得锦娘遇到这样善解人意的甲方,她欢喜道:“既然您信任我,那我就直接做了,到时候若有不好的需要改的,您只管叫我便是。”

四姑娘颔首,锦娘退下。

大姑娘见锦娘离开了,让人把糕点拿了两三盘,又上了热茶给四姑娘:“这么冷,你怎么还过来了?”

家里的姑娘们中,二姑娘脾气不大好,三姑娘总爱和她较劲,倒是大姐姐脾气随和,包容性强,四姑娘也爱和她一处说话玩儿,况且她希望大姐姐能够长命百岁,活的康健。因为书上说她这位大姐姐嫁给宰相小儿子做儿媳,后来生下孩子没多久就去了,周家为了照顾外孙,把她嫁去做了填房,结果姐夫只怀念姐姐,对她这个后妻百般挑刺,加上苗小娘恶行被揭穿,娘家几乎没人理她,后来书上这位四姑娘嫁过去数年也郁郁而终。

“大姐姐,别忙,我就是过来这里看看,总在屋子里觉得闷的慌。”四姑娘拿了一块点心放嘴里笑道。

大姑娘握着她的手道:“我听说你御下极宽和,这样很好,但什么事儿都得有个体统分寸,否则下人的心都野了。”

说起这个四姑娘也是羞赧,觉得自己的好心变成驴肝肺,她是身受人人平等思想长大的,所以一开始她房里的奴婢们对她磕头她都不让,也觉得她们就当自己是现代社会的领导就行,不必把自己当成主子,甚至别人在她面前称奴婢她也不让。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好性儿了,她东西会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下人阳奉阴违,甚至还开始瞧不上她这个主子,没法子,只好发了一次火,这些人才战战兢兢。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了。

那就是一个想法,对下人根本毋须太好,你尊重她,她们反倒是觉得你软弱无能。

就像苗小娘,她若不争宠,那宠爱就被别人夺过去的。古代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就连鸡蛋米粮布匹都不是予取予求,尤其是多子女的家族,她小娘是为她们姐弟赤手空拳的打天下,那些高高在上的天龙人怎么会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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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锦娘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看到苗小娘的那一刹那,她想起来了,是的,她准备提醒嫣红的是,大夫人可能是利用她来斗苗小娘。

可怎么提醒呢?经历过善姐的事情之后,她们这样的小虾米,哪里敢在其中多嘴。

很快她就想了个法子,到了嫣红这里,嫣红如今正小心养胎,见锦娘过来还笑道:“你怎么过来了?我听说最近你们针线房可是够忙的。”

“我姐姐和姐夫在马行街北住,她们前些日子给我带了我娘的包袱来,她们成婚时,我不在家,所以我想请教您送些什么好?因为我们堂姐妹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很复杂。”锦娘故意吊胃口。

嫣红这些日子提心吊胆,难得是别人家的八卦,她也爱听:“你们家里有什么复杂的?”

锦娘也说起了自家的事情:“我祖父母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伯父早年读书厉害,后来又在车马行当账房,我父亲呢,很早就投军,我叔父学手艺。原本兄弟三人未成婚时,彼此还算关系不错,但自从儿媳妇们进门之后,我祖母是四处挑拨,为尊者讳,我不该说这些的,但是她就是这般,挑拨离间以至于我们三家关系都很不好。哪家好了,她就用另一家去打其余两家,反正关系复杂,如今我大伯父大伯母都离世了,堂姐成婚,我也总不能装不知道吧。”

她希望能以自家举例,告诉她挑拨离间打压的事情,可嫣红似乎没听懂,只是道:“那好办,你送一套瓷器过去,她们刚成婚,盘子碗筷总要的吧。”

锦娘得了她这一句,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您说的是,我这就下去准备。”

其实嫣红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但她已经被架到上面来了,后宅大老爷不管,蒋氏是主母,蒋氏抬举她,难道她还不识抬举不成?

这些妻妾斗争,锦娘一般不会参与,她自觉提醒了就行,毕竟话也不能说的太透,若到时候没有宅斗发生,自己岂不是诽谤主母,那比善姐的罪名更严重。

不过给堂姐的新婚礼物她也该准备了,原本她想告半天假出门购置,但是若她是私事出门,很难有那个体面坐府上的马车过去,自己出去怕被人抢钱,也怕被拍花子的拍走。

只是她偷偷看了一下自己的私库,寻常主子们赏赐的金银首饰布匹都有,但这些是她准备日后做奁产的,不能送出去。还好她想起上次为了学锦绣坊的花样,买了不少荷包物件儿,对,她先选了一对鲜亮的荷包,里面各自装了十八个铜子儿,又让匡三郎替她花二百文买了一对木雕花鸟纹样的梳篦,再拿了一钱银子让胡嫂子替她买了一角羔羊酒和六盒点心,全部包好,用红绸系好,出了二十个钱请兰雪的弟弟帮忙送过去。

锦娘自觉自己这份礼送的丰厚了,便是周家姐妹们平日互相也多是针线见礼,若是荣娘愿意和她往来,日后她也能够趁机出门去,看看锦绣坊和文绣院的招工。

却说冯胜和荣娘夫妇在京中赁了一个一进的小院子住,荣娘父亲过世之后,母亲拿了三十五贯出来办丧事,后来母亲病重,二叔都不肯过来探望,生怕让他们出钱,等母亲过世之后,丧葬费又是她拿钱出的,成亲的嫁妆也是她自个儿拿银钱出来,即便人家当年赔了五百贯,可到如今手里也只有二百贯了,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丈夫的月钱来这里赁房子,打家具,置办家什,好容易安置下来,她看了看天色,连忙下厨烧了鱼汤,这个时候冯胜回来了,又把锦娘送的礼拿到她面前来。

“想不到她还恁多礼。”

荣娘拆开看了看,翻了翻,是一对荷包和木梳子,偏偏她天生丽质,不需要去什么有名的店铺,东西都是用最普通的。所以,也以为锦娘送的东西寻常,只觉得几盒糕点倒是不错,想了想回礼,便把丈夫从医馆拿回来的洗面药和皂角装了些当作冬至的回礼。

其实锦娘也买过赵太丞家的洗面药,但看到荣娘回送的这一小瓷瓶,仿佛就跟现代的小样差不多,几十文就能买,还有两包皂角她就顺手递给四儿了。

故而,荣娘那边托人让她今年过年去她家,锦娘就没去,关系不到位,也是几个人坐在那里尬聊,还欠人一份人情。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她还要在过年拿赏钱呢。

出来做活,当然是赚钱比什么都重要,只不过她出门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过了冬至就是腊八节了,家家户户都互相赠送腊八粥,北宋的腊八和后世的有点不同,现代都是用红豆、红枣、莲子还有花生这些熬的,但是这个时候的腊八粥却是用核桃、松子、乳蕈、柿子、栗子这些熬煮的。

软糯糯的,尝起来就很好吃。

吃完腊八粥,四儿正在纳鞋底,她现在也能够给锦娘打下手了,锦娘也轻松了不少,因此她手上就正在缝四姑娘的领抹。

大姑娘的六个荷包,两双错到底的鞋面都糊好了,四姑娘的暖帽也做好了,只领抹要绣玉兰花需要耗费功夫,她现下绣的玉兰海棠是仿照五代徐熙的玉兰花描的花样子,玉兰海棠有玉堂富贵之意。

秦霜儿当然不知道锦娘仿的名画,还暗自嘀咕怎么锦娘和她们一样都是跟陈娘子学手艺,她的花样子精妙无比,大姑娘的衣裳现下几乎都被她包圆了。偏还人人都夸奖她做的又快又好,甚至二姑娘曾经骂过她的人,似乎也暗中求大夫人让锦娘做衣裳。

可她来不及多想,白日她要和二少爷房里的嬷嬷姑娘们打好关系,夜里一个人独自熬夜完成绣品,也根本没太多的功夫研究新花样出来。

当然她来周府做绣娘,本来也不是为了真的在刺绣行当发展的,当然也不会拿出功夫深耕。

然而,对于锦娘而言,她即便是野路子出身,但她很喜欢刺绣,也把刺绣当兴趣,摒弃无用的社交,深耕绣技。

瞧,四姑娘的长袄做出来,其实也并没有用太繁复的技巧,那些锦娘也不是很会,然而大家却都夸好看。

因为年关底下,四姑娘打赏也很大方,甚至都能比肩大姑娘了,她赏了自己一吊钱,三尺的布头、一个小巧螺钿妆奁盒。

当然,这里也有锦娘不知道的事情,四姑娘赏赐出去之后,她的心腹丹荔道:“您的私库本就没多少,苗小娘贴补您的也少,怎么赏那么多给针线房的。”

“这有什么的,人家辛辛苦苦做了一处,咱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啊。”四姑娘总觉得古代奴婢就已经很可怜了,人家来给你做事,不就是为了银钱吗?

殊不知丹荔却暗自在心里想四姑娘一个月月例也不过两贯,年底长辈们各处赏赐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贯,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还没赏钱呢,全给姑娘做了人情,姑娘都是为自己的名声罢了。

四姑娘这里的事情锦娘不懂,她做活儿,活儿做的好,体面些的主子一般都会赏赐的,就像大姑娘那里的两双错到底都说做的好,大姑娘赏了她一匹上等浙绢,约莫一贯三百五十文左右,还赏了她一碟点心。

这次大姑娘的鞋子纳的鞋底有四儿帮忙,锦娘不好把一匹绢裁破,就索性拿了六十文并一碟点心给她。

约莫是这次锦娘替四姑娘做的衣裳也很好,今年蒋氏嫂子的生辰,她没有似以往那般让陈娘子做衣裳,而是拿了尺寸让锦娘做。不过,陈娘子也没闲着,蒋氏让她给周存之做喜服,同时还要裁八套新衣服,她也实在是忙不过来。

当然,蒋氏也很会做人,知道针线房辛苦,特地过年送了一桌酒席过来,只可惜方巧莲去她干娘匡妈妈那儿用,秦霜儿去她干娘林嬷嬷那里用,也只有陈娘子、锦娘和四儿小荷几个坐在一处,看起来稀稀拉拉的。

人是很容易受到环境变化的,陈娘子倒是笑问锦娘:“你怎么也不认个干娘,到时候行事也方便啊……”

“看您说的,我就做好我本分的事情,为您分忧,踏踏实实的干完剩下的两年就回家。平日有您照拂就够了,我也不需要什么干娘。”锦娘不爱好高骛远,她也没那么大的抱负,做什么事情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把身边的人团结好比什么都强。

小荷就暗自羡慕四儿,悄悄道:“你看锦娘姐姐对你多看重,这次过年还赏了你一个荷包,二十个钱,又教你绣花做鞋,我到现在络子还没学会呢。”

别看锦娘平日对四儿要求严格,但是真的教东西也真的分钱给她,秦霜儿话说的很好听,却不怎么教导小荷,给的东西多,但从来不给银钱,只是常常给些点心果子罢了。

四儿笑道:“那这也没办法。”

在她心目中锦娘姐姐说话总是笑笑的,教她也教的认真,对她很大方,她真的是跟对人了。的确,秦霜儿很会做人,可她还是为了自己,就跟四姑娘差不多,四姑娘房里的人赏钱不多,但是赏给外头的人大方。

但四儿也知道四姑娘为何这般,小姐们中大姑娘二姑娘有大夫人补贴,三姑娘的小娘虽然落魄,但吕小娘曾经和嫣红一样,帮着大夫人管过十几年的家,积攒的私房颇多,只有四姑娘生母家贫,她没有贴补,又不想让下人瞧不起,也只能如何了。

这些话四儿也说给锦娘听,锦娘看着她心疼的样子还笑道:“四儿,咱们做丫头的,日子比主子们难过多了,轮不到咱们去心疼主子,好好做咱们的活便是了。”

锦娘把蒋氏吩咐的衣裳做完之后,才发现右手中指处生了冻疮,好在只有一小点儿,她赶紧晚上泡热水,尽量不去抓。还好蒋氏赏了她不少东西,一对铁汤瓶、二十根蜡烛、一斤湖南山色茶、一把鸡毛笔。

铁汤瓶类似于热水瓶,一个差不多八九百文,二十根蜡烛价值四贯左右,湖南山色茶一斤九百六十文,鸡毛笔产自广西一根差不多三四文,这些统共价值六七贯。以前锦娘也觉得钱最重要,现在才知晓许多东西是可以直接以物易物的,所以除了鸡毛笔和铁汤瓶拿出来用,别的东西几乎都收着。

有了两个铁汤瓶,最方便的便是洗头发,她当即下午就洗了头发,又帮四儿也洗了头发,两人就在一旁惬意的歇息。

四儿突然道:“锦娘姐姐,你上回还说你想再去大相国寺的,咱们这下算是出不去了吧。”

“是啊,很难了,家里过完年,二奶奶又要进门了,怕是咱们针线房还要忙活呢。”锦娘摇头。

再者,她现在手里有些积蓄,也不愿意离开,离开了就怕人偷东西。

她们又不是贴身伺候主子的,还能跟着出去,锦娘出门的计划暂时耽搁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二少爷要送她师母礼物,知道师母礼佛,又通过翠纤那里知晓锦娘擅长绣佛经,遂找锦娘绣经文。

锦娘则以绣经文为由要去大相国寺买拓片,拓片一本不过一百多文,都是名家大作,二少爷立即就同意了,还觉得她细致认真。

因此,她顺利拿到了外出的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