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温柔抚慰

傅让夷找了两条街,才找到一家还没搬迁倒闭的小面馆。店主人很热心,用纸碗给他盛了一大碗热水,怎么都不收他的钱。

于是傅让夷一路上端着这碗水,快步返回。等他看到了那辆漂亮得与这条街格格不入的白色轿车,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

刚走近,车窗就降下来,祝知希笑着伸出半个脑袋,笑着冲他挥手,仿佛刚刚的不舒服已经完全好了。水已经变温,他看着祝知希一口口喝完。滞后的感官此时才慢慢浮上来,傅让夷攥了攥被水汽烫红的指尖。

“谢谢你。”祝知希的眼尾泛红,眼皮还有些肿,显得他那颗红痣愈发明显,好像晕开了似的。

傅让夷移开视线:“好点了?”

“嗯。我们回家吧?”

傅让夷点头。

一路上祝知希都在和他说话,天南地北的,就是不提刚刚那些事。很多时候傅让夷都觉得他特别通透,总能一针见血地戳穿伪饰,直指他最软弱的部分。

可祝知希的通透又是十分仁慈的。他明明挖到了,看到了,却又轻轻帮他把一切掩盖,然后,用不算太高明的手段转移话题。

“傅让夷你看,这片雪!好标准的六角形啊。”

离家还剩一个路口,在红绿灯前,傅让夷看向他指着的雪,最后移开眼神,望向他。

“要是雪花能被留住就好了……”祝知希自言自语。

听到这句话,傅让夷想到了过去他总会反复自我告诫的一句话——强求一些不可得的东西,只会让他的人生更痛苦。

“嗯。”他也轻轻地重复,“要是……能被留住就好了。”

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从遇到祝知希,对他冷言冷语,半真半假地演戏,半推半就地相处,易感期过后,自我拉扯,给自己敲响警铃,却又无法忍住,对他予取予求,为他改变自己,从头开始学习如何关心,如何沟通,再一次、也是最彻底地袒露自己,完完全全,不剩一丝秘密。

都是想留住这个人。

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特别想要某样东西,想要它属于自己,就会开始出现一种令人恐慌的坏预感,感觉自己即将要失去了。

原来敲响的从来不是警铃,是巴浦洛夫手中摇动的响铃。

挽留已经成为他的刻板行为了。

他对自己毫无办法,甚至有些气馁。因此回到家里,傅让夷就把自己关进浴室,放水,洗澡,把那些多余的情绪和渴望都冲掉。当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恢复成平日那个自己,推门出来时,却看到了换上睡衣的祝知希。

傅让夷愣了一下,视线从他的脸,落到他身上。祝知希穿的是他买的那套米白色睡衣。

他看起来干净、柔软,耳朵和手指关节都透着淡淡的粉。他靠近一步,仰着脸小声问:“你累不累?”

傅让夷垂眼盯着他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为什么这么小声讲话?天都还没黑。”

祝知希愈发小声:“因为我要假装现在已经10点了,然后我要邀请你和我一起睡觉。”

“什么?”傅让夷有些莫名。

“嘘。”祝知希拉住他的手腕,“我不知道你累不累,但是我好累啊,可是倒计时又跳得特别快,很影响我的心情,我肯定会睡不好。你得帮我。”

他一口气说完,又笑了一下,小声说:“就当我们今天在美国,快过来。”

就这样,傅让夷被拽到了客卧,看着祝知希直接推开门,他竟然很想补个敲门仪式。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帘被拉得很紧,帐篷里的灯亮着,小避风港被光充盈,变成一个大大的黄色灯笼,床头点着香薰蜡烛,烛火微微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薰衣草,又像佛手柑,很窝心,总之不是用来抑制信息素的檀香线香。

祝知希关上门,拉着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对他比了个手势:“请。”

傅让夷:“我还以为你是要请我去帐篷里睡觉。”

“当然不是,帐篷那么小。”

傅让夷淡淡道:“每次来你房间都是睡的帐篷。”

他听到祝知希小声嘀咕了一句:“你那睡的是帐篷吗……”

但很快,祝知希又清了清嗓子,把被他弄跑偏的话题拉回来:“我的被子又软又舒服,你到底要不要试试?”

他当然没理由拒绝。

祝知希的被套和床单都是毛茸茸的,躺进去的时候,傅让夷有种全身浸入温泉里的错觉。很快,温泉里多了一位客人,推开布料褶皱的水波,靠近他,伸出手臂,在被窝里摸索了一会儿,最后“咔哒”一声,摘下了他的手环。

“都说了,进门第一件事要把这个摘下来,放到盒子里。”祝知希把手伸出被子,将手环搁在床头柜上,回头和他面对面躺好,“你是回家了,不让它回家啊?”

傅让夷没摘眼镜,很安静地望着他。看他脸上每一处小小的细节,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直到祝知希又靠近一些,几乎要触上他的鼻尖:“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下次会记得。”

傅让夷闻到淡淡的香味,房间里的香薰蜡烛,还有他皮肤上散发出的水果香气,他脸颊上爽肤水的清淡气味。这些味道仿佛都是祝知希的信息素,安抚了他的情绪。

祝知希的黑眼珠在晦暗的光线下依旧那么亮。

他眨了眨眼,忽然伸出手,轻手轻脚摘掉了傅让夷的眼镜,给自己戴上。

傅让夷提醒:“四百五十度。”

“看出来了。”祝知希虚着眼,不敢完全睁开,还笑了一下,“你变形了。”

“我戴你的眼镜怎么样?好看吗?”

傅让夷:“不知道,我看不清。”

祝知希愣了一秒,被他逗笑了。

笑起来很好看。傅让夷心想。

“我要去配个一模一样的平光镜。”他把眼镜摘下来,小心折好,放在了手环的旁边。

傅让夷的心跳缓慢地变快,但他发觉,祝知希似乎并不觉得这些动作是很暧昧的。

果然。祝知希缩回被子里,又伸出手臂,说:“我想抱。”

没等傅让夷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蹭过来,挤到傅让夷胸前,脸埋在他肩窝,还拉过他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腰上。

气味包围住了他。傅让夷犹豫了一下,将鼻尖抵在他柔软的侧颈,深深地嗅闻他皮肤散发的香气,手臂也随之收紧。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能感觉到扑到他后颈的微弱气流,祝知希好像也在闻,闻他感受不到的信息素。

“闭上眼睛吧。”祝知希轻轻地摩挲他后脑短短的头发茬,然后是后颈、脊背,“好好睡一觉。”

傅让夷阖上眼,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听到这个问题,祝知希思考了一会儿:“嗯……有啊,有很多很美很美,美得不像地球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傅让夷后背轻轻画圈,开始了天马行空的描述:雪山、天坑、冰川,奔腾的马群、排队跳水的企鹅宝宝,果冻海下瑰丽的珊瑚丛,日落时分的红色沙丘,夜晚猩红的活火山岩浆,婆罗洲雨林神秘的晨雾,弥天大雾下金灿灿的日出,传说中的“雨林之神”——犀鸟,挥舞着羽翼,飞过他头顶……

傅让夷安静地听着,每一个都找到对应的影像,是他曾在深夜看过的一段段视频。比起那些绚丽的景致,每一段影像的开端,祝知希充满生命力的笑容和大声的“妈妈你看——”,好像才是最深刻的。

“你想去吗?”祝知希说着,忽然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后,连话语也在诱惑他,“你想去哪个?我下次带你去。”

腺体被蹭到。暖热的气流又涌上来。傅让夷忍不住躲了躲。

Beta同学对他的越界行为一无所知,还捧住了他的脸,不让他躲:“这么多漂亮的地方,你都不想去看看?太宅了吧……”

没等他说完,傅让夷就吻上了他最想看的、最罕有的奇观。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浅尝辄止。傅让夷平复了呼吸,离开柔软的嘴唇,低声说:“我假期不多,要认真想一想。”

祝知希被吻过之后,忽然变得特别安静。

“外面好像还在下雪……”他又开始没话找话了。

“嗯。”

“傅让夷。”他的手指爬上来,勾住傅让夷的衣领,指尖泛着一点潮气,“你说的糯米团子,是什么样的?”

“你饿了?”傅让夷握住他乱动的手指,轻轻攥在手心。

“就是有点好奇。”他问,“是……像汤圆那样的吗?”

“不是。”傅让夷闭上眼,想了想,“是用煮熟的糯米打出来的团子,很糯,带一点点米的颗粒,里面包着芝麻、花生碎和白砂糖,搓得圆滚滚的,皮上会点一个小红点。”

“糯米皮上?”祝知希问。

“嗯。”他强调,“要点在正中心。”

祝知希长长地“嗯”了一声,“感觉好好吃啊。下次做给我吃吧。”

“好。”

握着他的手,被他轻柔地抚摩肩背,闭着眼,傅让夷又回到儿时,蒸笼的盖子打开,水汽弥漫,满满当当的小团子,排成队的小孩,一人手捧着一个小碗。

他排在最后,踮脚张望,乖乖等待。

快要陷入睡眠时,他在倦怠中动了动嘴唇:“祝知希……”

“嗯?”

“以后,不要把死挂在嘴边,好吗?”

意识太模糊,他感觉祝知希说了“好”,又不是很确定。

香薰蜡烛燃烧殆尽,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祝知希睁开眼,试探性地很小声叫了傅让夷的名字。

没有回应。他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仍攥着他的左手。交叠的手指仍旧没有挡住倒计时的闪光。

祝知希靠近了些,收回抚摸他后背的右手,伸到他面前,隔着一点距离,眉骨、鼻尖、唇锋,小心翼翼地滑下来,一点点描摹出整张脸,仿佛在玩某种一触碰到就会失败的游戏。

妈妈,你看。

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一颗长得很好看的小苦瓜。

画了三遍。他拉起了傅让夷握住他的手,感觉他动了动,于是警惕地停止一切动作。

不过很快,傅让夷就又睡着了,像耗尽电池的机器人。

拉起手,祝知希低头,很轻地吻了吻他扣紧的手指,睡衣的袖口被他推到臂弯,他整个人也往下,靠过去,亲吻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最后他靠入傅让夷的胸膛,几乎是用气声,压着那咚咚的心跳声开口:“廿廿。”

“廿廿。”

妈妈,这是他的名字。

他念了好多遍。

“保佑他,做个好梦吧。”

像是中了什么魔法,傅让夷做了有生以来最好的美梦。尽管在梦里,他的命运没有得到任何更改,但祝知希却早早地出现了。他背着书包,撞到了骑自行车上学的他,然后突然发难,说他差点被撞死了,要他负责。

分化成Beta,也是他的错。如果不是被撞了一下。他肯定是Alpha。梦里的坏蛋这样说。

每一个他倍感痛苦的人生节点,都多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Beta,在他被不喜欢的人告白时,祝知希从天而降,敲锣打鼓,叮叮当当……

傅让夷皱了皱眉。那声音太真实了,直接穿透了梦境。

混沌间他睁开眼,反应了几秒,迷迷糊糊摸了摸身侧,床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被子都顿时没那么柔软和暖和了。

而那叮叮当当的声响还在继续,透过门板传来。傅让夷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吵醒的。

在干嘛?他眼镜都没戴,懵懵地穿了拖鞋,推门往外走。走道上光线很亮,他很不适应,眯起眼。

然后他突然听见祝知希的声音,非常大声,似乎还有点窘迫。

“傅让夷!你回去!”

傅让夷不明所以。但接收到情感强烈的指令,他下意识就转身,往回走。

推门,回到床边,坐下。门外祝知希的喊声还没结束。

“你不要出来!我叫你你才能出来——”

他点点头,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不是梦。

傅让夷顺从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这等待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长,于是他起身洗了把脸,然后悄悄拉开帐篷帘。果不其然,里面又堆满了祝知希的衣服。

他坐在衣服堆里,犹豫了片刻,趴下去,脸埋在其中,认真吸嗅。

直到敲门声响起。

“可以出来咯。”

他这才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把衣服弄得散开一些,恢复原状,拉上帘,佯装镇定地出了房间,来到客厅。

落地窗外,雪花在黑夜里纷纷扬扬,客厅很暖。他眯了眯眼,感觉厨房乱七八糟,祝知希站在中间,不知道在干什么,像在跳踢踏舞那么忙。

见他出来,祝知希立刻停下,笑嘻嘻地解开身上的围裙,把他拉到餐桌前:“坐。”

傅让夷按照指令坐下,桌上摆着一碗东西。扣着盖子,他看不见是什么。

“给我煮的?”他问。

“对呀。”祝知希替他揭开了盖子,“当当当当——这是我的comfort food,丝瓜鸡汤面,每次我在外漂泊,很累很不开心的时候,就很想吃这个。”

说实话卖相不太好。傅让夷忍住没说出口:“闻起来很香。”

“是吧?”祝知希给他筷子和勺,“快尝尝。”

傅让夷夹起一枚丝瓜,眯着眼打量了半天:“我第一次见人这样切丝瓜。”不是滚刀也不是斜切成片,而是垂直横切。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爱吗?”祝知希把自己那一碗推过来,上面漂浮着大堆丝瓜圆片,“你看,每个丝瓜都有表情诶,在笑。”

傅让夷和丝瓜脸对视片刻:“笑得像苦瓜。”

“你还吃不吃了?”

他没说话了,低头,准备吃第一口时,忽然摸了摸身上。手机不在。拍不了照片。

但这是祝知希第一次给他做饭。

他抬起头,问:“你给这些丝瓜emoji拍照了吗?”

祝知希笑了,抿着嘴点了好多次头:“嘻嘻,被你猜到了。”

傅让夷低头吃面:“发给我。”

“干嘛?”

“很好笑,发给李峤。”

和卖相不一样,这碗面比想象中还要好吃,汤底热乎乎的,有丝瓜的清甜,他吃了几口,发现下面还窝着个荷包蛋。

荷包蛋对他来说,是极其遥远的一个隐喻,他只在电影和文章里看到过,通常代表了一种平凡又温馨的关怀。

他咬破软软的蛋,心底的酸意和糖心一起流了出来。

“好吃吗?”祝知希说,“这是我妈教我的,我就会这一道菜,小时候我晚上饿了,或者不开心,她就给我煮,我吃了就会很开心很满足。”

傅让夷能想象到那副画面。

“很好吃。”他诚实地说,却没有抬起头,“我以前没吃过,谢谢你。”

“嗯……那……”餐桌正中间出现了一盘新的安抚食物,“这个,希望你也觉得好吃。”

傅让夷抬头,愣住了。那是一枚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最中心点着一个红红的小点儿。

视线迟钝地上移,落到祝知希半垂着的眼睑,和那一颗小痣。

他很不好意思地碎碎念,仿佛在念免责声明似的:“我刚刚做了好久,就这一个勉强能看。馅儿我是从汤圆里抠出来的,我不会做,但是米是我蒸的,我也打了,那个红色的点,我不知道你以前吃到的是什么点的,我挤了草莓汁滴上去,结果化开了,然后我就只能切了一个很小的草莓尖尖放上去,是正中间吗?我眼睛都看麻了,看不出来歪不歪了……”

祝知希的头发都被揉得乱乱的,很紧张。他把小碟子推到他跟前,清了清嗓子,开始正式念台词:“下雪了,吃个小团子吧。”

“不准嫌弃,只有你有。”

作者有话说:

——在傅老师睡着后,小祝为炸厨房做了什么——

1.在app上认真挑选食材,顺便买了一堆根本不在计划内的零食

2.蒸糯米饭,把花生馅儿汤圆和黑芝麻汤圆对半切开,弄出馅料(小祝:我可真是天才!)

3.煮鸡汤(不知道该怎么煮,打电话问爸爸)

4.切丝瓜,切完笑了三分钟,发给小恩和大祝,被大祝秒回,和大祝微信斗嘴两分钟。

5.叮叮当当打年糕,捶打捶打(小祝:去死吧该死的ltp老师,去死去死)

6.揉搓黏糊糊的糯米团子(小祝:诶怎么全粘在手套上了……怎么办?看看教程,哦要沾水!完了,怎么变稀了……)

7.蒸团子(小祝累到放空,思考是不是应该直接把煮熟的汤圆包进糯米里,反正都是糯米,吃不出来的吧……)

8.筛选合格的团子,榨草莓汁,滴草莓汁,失败,失败,失败……切草莓尖尖……

9.赶走中途苏醒的小傅老师,下面条,捞面条,被烫到跳脚

10.陪小傅老师一起吃饭,偷拍他吃面的样子,对他说台词:“下雪了,吃个小团子吧……”

在心里补上五个字,“廿廿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