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直到热河行宫为止, 除了偶尔要去方便的时候,方荷再没下过马车。

她没有做显眼包的爱好,要么安详躺在她和春来的马车里,要么安静待在康熙面前, 看谁的眼神都像是看负心汉。

康熙不告诉她到底都谁听见了, 存心叫她记住这个教训, 并下令往后没有他的允准,方荷再不许碰酒。

又不是她要喝酒的!

当她不知道这小心眼儿是报复那天晚上的一拧和嘲讽吗?

梁九功和春来他们也不敢违背康熙的旨意, 任方荷明着暗着打听,他们也都不敢说。

方荷倒不怕丢脸,那玩意儿又没有钱和吃的重要。

她只是怕满京城都知道御前有个会学狗叫的宫人, 往后甚至还可能是妃嫔,等进入宫斗环节,别人会拿来捅刀子。

不恶心人也够烦死个人的。

罪魁祸首却还把她这无精打采的模样当笑话看……这跟小学鸡撕头花有什么区别!

她最讨厌这种行为, 可这就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

想到那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四方天, 方荷只想换个星球生活。

所以离宿醉过去了两日, 等进了行宫,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

康熙其实也没那么小心眼。

只是索额图派人一天三次来送折子, 言说在鸭绿江三道沟附近, 清兵画边境堪舆图时,遇到高丽人偷采盛京野山参, 发生了冲突。

高丽人都带着鸟铳,清兵中了弹,死伤十几人。

偏那些高丽人的态度还格外强硬, 掩护伤人者逃跑,被抓后还拒不肯交出罪犯,叫嚣他们采参的地方属高丽国土。

康熙大怒, 盛京以东往野山参最密集的那一带,自来都是大清国土。

区区弹丸之地,他们的国王都不敢如此硬气,这些高丽人哪儿来的底气?

思及雅克萨之战,漠西部落始终未曾露面,准噶尔能与罗刹勾结,未必就不能跟高丽勾结。

康熙心知雅克萨战事还没结束,不宜开战。

为了提防罗刹继续派兵,准噶尔又不老实,一面叫人加快速度赶往热河,一面发明旨回京,叫理藩院和礼部共同处理此事。

礼部很快就递交了折子上来,说已派文官去往高丽要求他们的国王交出犯人,审理此案,给大清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理藩院也上折子,请求动用盛京驻防协领官兵搜查犯人及其家眷下落,将主动权控制在大清手中。

康熙下了马车,都没来得及洗漱休整,立马就下发了赦令允准。

还令索额图即刻归京,督查按理此事,这件事儿才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等回到寝殿,康熙才发现方荷不在跟前。

他问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说宿醉后还有些不舒服,洗漱过先回去歇着了。”

顿了下,他小心翼翼提醒,“奴才瞧着这两日姑娘无精打采的,怕是还为醉酒一事心烦……”

康熙拍了下脑袋,本来只想抻抻她的底儿,她鬼哭狼嚎的动静肯定会传出去,叫她有所准备。

结果把这事儿给忙忘了,那混账指不定怎么运气呢。

他坐在浴桶里,吩咐梁九功:“去把人好好请过来,她要是不愿意动弹,跟她说朕有好消息告诉她。”

梁九功出去吩咐李德全亲自去请人。

暗暗瞧了几日笑话的李德全:“……”得嘞!

他心里腹诽,这皇上召见,搁旁人身上就是病入膏肓爬也得爬过来。

万岁爷这可倒好,还得哄着。

所以也不怪那祖宗越来越无法无天,这不都是主子爷自找的吗?

方荷无精打采了两天,也快忍不住了。

她就不是庸人自扰的人,不过是针对小学鸡不理不睬不跟你玩儿的策略罢了。

可为了保持人设,她没多吃东西,在外头又不方便偷吃,实在是饿啊!

好不容易躲回屋里,方荷偷偷垫了两口点心,这才重新挂上忧郁表情去御前。

进门她便虚着声儿请安,蹲下去的时候,身子还弱柳扶风地晃了晃。

“请万岁爷万安。”

康熙憋着笑看她唱戏。

刚才梁九功才出去问过,方荷一回来,魏珠就提着食盒过去了。

“起来吧,朕这两日忙,倒忘了跟你好好说说,你那日醉酒的事儿。”

方荷有气无力地起身,垂着眸子轻轻摇头,“万岁爷您还是别说了,奴婢不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丢人的事儿,否则怕是要连夜出京,再也不想回到伤心地。”

康熙挑眉,似笑非笑看方荷:“真不想知道?”

方荷偷偷以余光打量了下康熙的神色,总感觉这位爷好像看透了她似的,心下微微打鼓,话音紧着一转。

“不管万岁爷跟奴婢说什么,奴婢都爱听,要不……您还是说说吧。”

康熙唇角微微上扬,说她嘴硬吧,最能屈能伸的也是她。

但他实在不喜欢她这有气无力的模样,笑着将人拉到身前,没再卖关子。

“那天晚上你——”

李德全突然在外头出声,“奴才请太后娘娘金安,请各位娘娘安。”

方荷:“……”艹,她裤子都脱一半了,就非得来得这么及时吗?

她渴望的眼神几乎黏在康熙脸上,甚至不自禁地更靠康熙近了些。

哪怕是偷偷说一句也行啊!

妾不如偷啊万岁爷!

“行了,听到的人不算多,等会儿再说。”康熙从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看出了迫切,低笑着安抚她一句,起身去迎太后。

他离开御前几日,瞒不住人,皇额娘也上了岁数,怕是受了惊,更得紧着安抚。

方荷气得在心里打拳,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

太后带着妃嫔们一进门,在妃嫔们蹲身请安的时候,看到康熙脸上还未落下的笑意,紧跟着就看到后头臊眉耷眼的方荷。

“这是怎么了?皇帝你训斥这丫头了?”太后紧着打量了康熙一番,见他无碍,松了口气,笑着调侃。

康熙笑着叫了起,亲自扶着太后上座。

他故意做出淘性模样喊冤,“这丫头得您和皇玛嬷喜欢,在御前谁都不敢得罪她,儿子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她呢。”

站在一旁的惠妃和荣妃听得懂蒙语,脸上的笑意都顿了下。

安嫔和谨嫔见状,目光也跟着不自觉挪到了方荷身上。

惠妃一瞧见方荷那张脸,心肠就忍不住提了起来。

她如今年纪大了,恩宠也少,一直没怎么见过方荷,可这丫头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儿,完全不似胤褆所说的那么黑。

不止不黑,甚至还白得几乎看不到瑕疵,哪怕叫刘海儿盖住小半容颜,也能看得出是个颜色好的。

荣妃心里也打鼓,她伺候康熙的年头比惠妃还久,对康熙非常了解,若非是万岁爷上了心的女子,绝不会用这种口吻提起来。

安嫔和谨嫔恩宠一直都淡,两人只是好奇居多,见方荷低眉顺眼站在一旁,非常规矩,便没再往深处想。

太后听了康熙的话,脸上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她不动声色扫过惠妃和荣妃二人,把方荷叫到了跟前。

“哟,丫头真是越来越俊了。”

方荷听了乌云珠翻译,冲太后露出个赧然的笑,“奴婢当不得太后如此谬赞。”

这位慈眉善目的富婆,好像确实很喜欢她,毕竟打心底的喜欢藏不住,比康熙看她还热切呢。

要是富婆和康师傅变个性就好了。

太后拉着她的手,对康熙道:“我头一回见这丫头时,她还黑不溜秋的呢,那时我就喜欢,说来也是奇了,连皇额娘也这么觉得。”

“后来我还特地叫人去问过萨满,这才知道,这丫头的八字属木,多木多土,我和皇额娘缺木缺土,这丫头与我们有缘。”

如今岳乐还活着,方荷的身世还不适合拿出来说,所以康熙一直都没叫方荷蓄起刘海来。

太后却不想叫人轻视了方荷,跟乌云珠商量出了这么个法子。

方荷去看乌云珠,但乌云珠却没再说话,她只能猜测,这是夸自己。

尤其是看惠妃和荣妃的表情…啧啧,没办法,看来优秀是真的藏不住。

太后笑着望向康熙:“你可不许委屈了这丫头,不然我和老祖宗可都不依。”

康熙心知萨满的话几分真,却只含笑点头。

“儿子记下了,只要她不上天,在御前朕保管委屈不了她,也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方荷心想,就会吹,但凡行宫里有活猪,都得爬树给他看!

一旁听着的惠妃却心肠酸得厉害,直在心里冷笑,即便没有荣妃对康熙那么了解,却也听出味儿来。

看样子,都等不到选秀,后宫里就要多出个受宠的来了。

惠妃她们四个是去给太后请安,得知太后要过来,陪着太后来看望皇上。

惠妃和荣妃是为了儿子,过来表示自己的关心。

安嫔和谨嫔则是为自己谋点存在感,好让皇上想起来的时候召她们侍寝。

但这会子大家都知道皇上才刚回来,需要休息,也不敢多打扰,都跟在太后身后离开了。

只不过惠妃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立刻就吩咐贴身婢女半夏——

“你去打听一下,这回出去,万岁爷待方荷怎么样,有没有叫方荷侍寝。”

平日里在乾清宫想探听消息不容易,可出行后皇辇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想瞒着消息不容易。

出去的时候,跟随的禁卫那么多,人多口杂,如方荷所料,想打听点什么出来非常简单。

半夏没耽搁多久,晚膳前就打听清楚,回来禀报自家主子。

“听闻六阿哥刚夭折那阵子,都是方荷伺候的,敬事房那边倒是没有记档。”

“但这回跟着万岁爷出去的方荷和春来,都是近身伺候的,晚上也都由她们来值夜。”

半夏迟疑了下,还是道:“奴婢还听人说,有禁卫听见方荷喝醉了酒,在万岁爷房里唱戏……”

惠妃连连冷笑,她倒小瞧了这老宫女。

在宫里无声无息近十年,还能在出宫之前攀上青云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手段都敢用。

也是,宫里哪儿来的老实人,只不过是先前其貌不扬没抓住机会罢了。

仗着好像是万岁爷的什么故人之后,怕是迫不及待就想往万岁爷床上爬。

要方荷真是个普通宫女,惠妃还真不在意后宫里再多个姐妹。

可最叫人厌恶的就是这种沾亲带故的,宫里有个佟佳氏就够恶心人的了。

听太后和皇上话里的意思,她可不想往后再给自己添个得罪不起的祖宗。

翌日一大早,给太后请安回去的路上,惠妃请荣妃和安嫔、谨嫔一起去赏花。

“热河这边天儿没那么热,花园里竟还有几株十八学士,品相不错,荣姐姐和两位妹妹不如一起去瞧瞧?”

荣妃摆摆手:“我早去看过了,你和两位妹妹一起去吧。”

这几天胤祉贪玩,略有点发热,她可没那个心思去赏牡丹。

惠妃拦着荣妃,冲她意味深长地笑:“荣姐姐怕是不知道,这回咱们赏的,可是花园里新开的花。”

“虽年头久了些,却正是最娇艳的时候,姐姐不去看,可是要后悔的。”

荣妃心下一动,她为人心思细腻,跟惠妃打了多年交道,心下清楚她这是话里有话。

微思忖片刻,荣妃叫自己的贴身婢女白芍先回去照顾胤祉,自己带着另一个宫女,跟惠妃一起往花园去。

安嫔和谨嫔位分低,更没有拒绝的余地,跟在两人身后。

真正的热河行宫还在修建,他们现在住的地儿只不过是行宫的小半边,总共也没多大的地儿。

这花园自然也无法跟御花园相提并论。

荣妃他们自然也就没见到惠妃说的新花,只有郁郁葱葱的楝花、荼蘼和黄蝉花。

被人精心伺候着的十八学士被拱在最中央,还是那两株。

四人走到花园角落靠近河流的亭子里坐下,宫人上完了茶退出去,荣妃立刻开口。

“说吧,你叫我们来,到底赏的哪门子的花?”

惠妃笑了笑,没急着说话,先喝了口茶。

见荣妃皱起眉头,这才慢条斯理道:“昨儿个咱们不是在御前见到那位方荷姑娘脸色不好看?我倒听说了一桩叫人纳罕的事儿。”

安嫔啧了一声,压着不耐烦问:“姐姐可是说她醉了酒?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安嫔李氏是汉军旗出身,她阿玛刚阿泰是正三品宣府总兵官,在禁卫军中也有亲眷和曾经的下属。

在宫里她想打听消息难,但在热河,不用她探听消息,就有人把消息往她这里送。

但她从小就爱舞枪弄棒,想得恩宠也是为了母家,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实在不感兴趣。

荣妃和谨嫔却似是听出了趣儿来。

“喝多了?是陪万岁爷喝酒吗?”荣妃诧异问道,“寻常官女子可都没这个体面。”

惠妃轻笑一声,“可不只是醉酒,听说还特地打开窗户,跟万岁爷搂搂抱抱,对酒当歌,好不快活呢。”

谨嫔陈氏瞪大了眼:“守着那么多人还敢……这成何体统,简直,简直……”

怕隔墙有耳,她把不要脸三个字咽了回去,却格外腻歪。

“也不怕传到老祖宗耳朵里,治她个狐媚惑主的罪过!”

荣妃垂眸喝茶,心里不以为然。

真要争宠,宫里谁没想着法子勾过万岁爷,不然孩子哪儿来的?

就连最为清冷端庄的佟佳氏,当年为了争宠,也没少做孟浪的事儿。

要是佟佳氏身子撑得住,这会子怕是都没她和惠妃站脚的地儿。

她平静看向惠妃:“你跟我们说这个作甚?后宫的妹妹们也不算少了。”

“是姐姐还是妹妹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惠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打算,慢悠悠道。

“旁人怎比得过方荷?万岁爷说她是故人之后,太后乃至太皇太后都莫名对她青睐有加,至今都查不出她的背景来。”

她抬起眼皮子看荣妃,“姐姐就不怕御前再出个叫表哥的?”

荣妃手中的茶算是喝不下去了,思及佟佳氏妹妹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和皇上的亲近时那声‘表哥’,她只觉得腻味。

“那怎么着,姐姐有法子叫方荷伺候不成万岁爷?”安嫔直冲冲地问。

“说不准人家现在都侍过寝了呢。”

惠妃冲安嫔笑着摇摇头:“昨儿个我特地叫嬷嬷去看了,她还未曾侍寝。”

“当然,我也没法子阻止万岁爷给她位分。”惠妃话锋一转。

“可我听说,这位方荷姑娘先前一心想着出宫,北蒙倒是个好地方。”

安嫔不说话了,即便她不擅长耍心眼儿,也听出了惠妃话里的恶意。

荣妃和谨嫔就更不必说。

但谨嫔只低着头当什么都没听到。

她位居六嫔之末,阿玛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副监,在宫里几乎没有根基,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惠妃也没指望她,只不紧不慢品着茶,余光打量着荣妃和安嫔的神色。

马佳氏和李佳氏可都有不少儿郎,在銮仪卫和禁军里当差。

荣妃放下茶盏,悠然起身,“万岁爷若起了心思,谁敢置喙?”

“左右后宫那么大的地方,明年选秀也不少进人,咱们擎等着多几个妹妹也就是了。”

安嫔没听出荣妃的意思,但她不打算做那种损阴德的事儿,只垂眸不语。

可惠妃已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荣妃虽字字句句都是对万岁爷的顺从,却只字不提想跟方荷做姐妹。

她只笑了笑,“荣姐姐说得是,倒是我多嘴了,往后不再提便是。”

其实康熙若想避暑,不拘是南苑还是京郊都不缺好地方。

他之所以定下要在热河建行宫,不只是为了避暑。

热河之地,西临奉天,北面的木兰围场和东面都临着北蒙,往南去快马加鞭一日就可到达京城,清初入关就是走的这条路。

因此康熙很早就从奉天派出了三千官兵驻扎在此地,一为练兵,二为震慑监督北蒙。

其次还有与大清关系比较紧密的察哈尔左翼四旗官兵,每年都会在木兰练兵。

那是抵挡外敌的一道防线,从热河过去,只要半日功夫。

所以康熙到了行宫后,也没多休息,先接见了察哈尔四旗的旗主和各旗都统,而后又亲自带阿兰泰,出去检阅此地驻扎的三千官兵。

他提前派人通知过北蒙各部落,因雅克萨的战事波及漠南和漠北,推迟十日后再开始木兰秋狝。

但他也几乎没时间待在行宫,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深夜才回。

方荷无所事事,御前跟随伺候的宫人,都被梁九功和李德全反复敲打,谁也不敢支使这祖宗干活儿。

还有个春来,卸了差事,每日就陪着方荷。

热河的天气也舒服,方荷也从康熙口中得知,学狗叫只有四个人知道,四舍五入等于没人知道。

她松了口气,终于提前过上了自己梦想中的咸鱼日子。

每天一睁眼就是吃,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洗漱有人打水,衣裳有人浆洗,提膳都不用她自个儿操心。

这甚至比在御茶房时还逍遥,方荷恨不能一辈子都能这么自在。

但好日子过了没几天,太后跟前的乌云珠就过来请她。

乌云珠态度非常和善,对方荷也很恭敬,“主子得知万岁爷忙,怕姑娘在行宫闷得慌,请您去外头走走。”

说是外头,其实就是还在修建,但是还没建完的行宫,外头早就围起来了,有禁卫把守,无人可以靠近。

那里有座比较大的御花园,虽然没什么珍贵的花儿,可盛夏的当口,这里的温度合适,花园里也是姹紫嫣红,好看得很。

普通妃嫔出不去眼下的行宫,没办法只能去小花园。

康熙孝顺,自不会拦着太后走动,提前叫人先把大花园里的水榭给建好,好叫太后有个赏花的去处。

因为方荷如今的身份还是宫人,太后召见,春来倒是无法跟着。

乌云珠带着方荷,凭着寿康宫的腰牌,一路出了行宫,就引着方荷来到了水榭。

一进门,方荷还没行礼,太后就起身,直接把她拉了起来,看着她笑得特别灿烂。

张嘴就是一串叽里咕噜叫方荷听不懂的蒙古话。

方荷眼神偷偷往不吭声的乌云珠身上飘。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听不懂蒙语。”

这要闲聊,总得有个翻译吧?

乌云珠笑而不语,丁点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她要怎么说,太后一张嘴就问方荷喜不喜欢金子,她库房里摆了好多,随便方荷挑。

虽然能感觉得出方荷很爱财,通过上次拒绝黄金盒子和南珠的事儿,乌云珠却知道这丫头是取之有道。

还是不叫方荷为难了,也有损主子的形象。

方荷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要知道肯定得嗷一嗓子哭出来。

又不用在苏茉儿和太皇太后面前装样子,她为难个屁啊!

太后见乌云珠不吭声,知道自己见方荷越来越像乌林珠额格其,有点激动过头了。

她笑着拉方荷坐下,换上了生硬的汉语,“你,在宫里过得高兴吗?”

方荷一直偷偷打量着太后,发现她脸上格外慈祥和关切的神情,鼻尖微微一酸。

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物件,甚至还碰上个爹系年龄,小学鸡作为的未来夫主,她能高兴得起来就见鬼了。

可她能说吗?

她换了个概念,笑着回话:“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自打入宫起,就得姑姑照料,姑姑去世后又得万岁爷天恩,自没有值得不高兴的事儿。”

太后毕竟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听得懂汉语,但她脸上的笑却微微淡了点。

这丫头没说实话。

但很快,她叫乌云珠把点心端上来,又笑得和蔼起来。

“我听说你喜欢河鲜,这是用晾干的鱼蓉和蟹黄做的酥饼,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乌云珠这回一字不落地翻译了。

方荷正好还没用午膳,从善如流吃了几块,唔……原来鱼的鲜香和奶香掺杂在一起,变成咸味酥点如此好吃。

就好像后世的蛋黄酥,只不过更松软些,鱼肉特有的弹性又多了股子嚼劲儿。

至于蟹黄酥就更不必说,这点心在后世也很有名。

她总爱买,没有后世那么细腻,香味儿却更加浓郁。

这大概就是纯天然无添加的好处了。

见方荷吃得香,太后没再说什么,含笑静静注视着方荷的侧脸,目光一时间悠远又伤感。

乌林珠不喜欢河鲜,她嗜好甜食。

因为吃得多,比一般女子都要丰腴些,再加上张扬的性子,明明长了张娇俏的脸儿,却从无人敢招惹。

不像方荷,即便比先前长了些肉,瞧着也还瘦得小羊羔似的,看起来就惹人怜,在后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方荷,你想伺候皇帝,还是出宫?”见方荷吃得差不多,太后突然用汉语问。

乌云珠低呼:“主子!”

太后抬手不叫她说话,只定定看着方荷。

方荷动作微微一顿,把最后一个蟹黄酥塞进了嘴里,鼓着小脸儿冲太后笑。

“奴婢想留下,要是出宫,往后怕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啦!”

乌云珠松了口气,还好,方荷这丫头足够清明,不会跟着主子一起胡闹。

太后没再说别的,只笑着点点头:“好。”

她指了指空了的盘子,笑道:“还有,我累了,你带走。”

乌云珠赶忙道:“御膳房那边因为万岁爷不在,送过去的新鲜鱼蟹怕是不多,咱们这边膳房倒是做了不少,主子早就吩咐给你备着呢,姑娘随我来吧。”

方荷一丝异样也没表现出来,冲太后规规矩矩蹲安,谢过太后的赏赐才告退。

提着食盒回去的路上,过了小行宫的门,送走乌云珠,方荷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是察觉不出太后对她热切的善意,可太后和康熙并非亲母子,看乌云珠的反应就知道了。

若康熙要留人,孝庄也许还能说得上话,太后却不能。

她说不高兴,不想留下,太后除了替她难受,还能做什么?

看太后这表现,想必那份故人之情能叫她往后留在宫里好过很多,她该知足了。

还是好好想想留下该怎么过日子才是……

“这不是御前的方荷姑娘吗?”

“瞧着怎么从外头回来,万岁爷不在御前,御前的人竟能随意走动了?”

方荷一抬头,心下就哦豁一声。

惠妃和荣妃并谨嫔三人就站在小花园和大道交叉的地方。

问话的是荣妃,不瞎就能看得出来者不善的意味。

方荷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蹲身行礼。

“奴婢见过惠妃娘娘、荣妃娘娘,谨嫔娘娘。”

“回娘娘的话,太后召见奴婢,问起五阿哥南下时的趣事,奴婢才从外头回来。”

没人叫方荷起身。

惠妃不紧不慢行至方荷面前,弯腰抬起食盒的盖子看了眼,笑了。

“哟,看样子是讨了太后的赏,这点心连我们这些做主子的都轻易吃不上呢。”

荣妃懒洋洋跟惠妃说话,目光却居高临下看着方荷。

“她一个宫人,能得太后的吃食赏赐,就算是天大的体面了,惠妹妹怎么也学那眼皮子浅的。”

谨嫔浅笑着,轻声替惠妃辩驳,“荣姐姐话不能这么说,即便这宫女身份卑微,到底是与老祖宗和太后有缘。”

“往后想必做个有头有脸的嬷嬷还是可以的,惠姐姐给她几分脸面也是未雨绸缪嘛,免得叫人记恨。”

惠妃也直起身,垂眸睨视方荷,轻嗤了一声,“方荷姑娘说说,谨嫔的话可有道理?”

方荷只想说,敲你大爷的,听见了吗?敲你八辈儿祖宗!

她们倒是聊得起劲儿,方荷寻常少保持行礼的姿势,这会子腿酸得几乎蹲不稳,偏偏惠妃就在她跟前。

要是蹲不住,就只能往后,四仰八叉在这仨女人面前当王八。

但她面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心里也平静得甚至出乎自己的预料。

在这种尊卑分明的世道,上位者想收拾下位者,甚至都不能说人家不干人事儿。

因为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主职工作之一。

她更清楚,这种斗鸡环节往后还多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她干脆起身,在惠妃和荣妃惊诧且马上就要责难的表情中,利落跪地。

就当提前给她们上个坟,到底也是几百年前的老祖宗,不丢人。

“回谨嫔娘娘的话,主子们问奴婢话,是奴婢的荣幸,主子们的一言一行,奴婢一个宫人怎敢置喙,更不敢做那以下犯上的混帐。”

谨嫔微微皱眉,方荷越是这样平静,她心里反倒越警惕。

在后宫里,嚣张跋扈,的女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受得住屈辱的,但凡叫这种女人爬上去,往后保管要加倍报复回来。

她心下一转,冲荣妃笑了笑,“倒是嫔妾小人之心了,咱们还是快叫方荷姑娘回去,免得主子爷要人伺候,找不着人,要怪咱们。”

荣妃笑着颔首:“也是,谁叫咱们不会喝酒唱曲儿,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倒叫方荷姑娘受累,替咱们照顾万岁爷,白芍,赏她!”

白芍利落应声,一个荷包扔到了方荷脚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儿,应该是碎银角子。

方荷淡淡垂眸看着,荷包也不鼓,最多一两,比康师傅还抠。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想乌龟来了王八,惠妃刚要开口叫方荷捡,他们背后就响起了康熙微微泛冷的声音——

“她一个御前宫人,伺候朕是她的本分。”

“朕竟不知她是替你们照顾朕,怎么,你们也想到御前当差来?”

惠妃和荣妃、谨嫔三人心下一惊,万岁爷今儿个不是一大早就出了行宫吗?

往常都是夜里才回来,她们得到消息,这才特地来会会方荷。

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