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梁九功捂着隐隐作痛的腰子, 快哭出来了。

“万岁爷……奴,奴才梁九功,就在这儿伺候呢!”

他上哪儿去再给万岁爷找个他?

见皇上目光不善,梁九功正急得满头大汗, 脑子灵光一闪, 突然记起上次主子爷醉酒的事儿。

他一拍大腿, 直起腰微微前倾。

“主子爷,方荷姑娘还在慈宁宫呢。”

康熙依旧没理会他的话, 目光掠过他,深深扫过墙上的剑,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深吸口气, 爬起来就往外颠。

“奴才这就去把梁、九、功给您请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先前他以为请那小祖宗回来,是顾问行的事儿,还在自个儿屋里笑了半天。

现在可倒好, 变成他的事儿, 这不天上下刀子, 无妄之灾嘛!

不请吧,谁也不知醉酒后的主子发起火来, 会不会真削了他脑袋。

请……大半夜的, 叫他怎么把还在慈宁宫的祖宗搬乾清宫来啊!

梁九功心下一横,叫李德全伺候着主子爷, 自个儿赶紧跑出去,冲着昭仁殿顶上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喊。

“大爷们!我知道你们在呢!”

“万岁爷这会子要见方荷姑娘,我去请过来, 只怕天都要亮了,实在不赶趟!”

“里头的动静你们听见了,各位爷自个儿掂量掂量, 吃不吃得起挂落!”

“只要你们尽快把那祖宗请过来,慈宁宫和御前问罪,都由我担着,不然回头问罪起来,今儿个这一遭我可得拉着各位爷下水……”

今儿个当值的两个暗卫,在檐脊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来也巧,里头还有个方荷的老熟人。

她那位‘夜香郎夫君’,是亲眼见方荷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甚至还……粗鄙不堪,都没受任何惩罚的。

这不是宠爱是什么?

万一主子爷是借酒装疯,想把人提留回来,他们却不识好歹,就算主子爷当下不问罪,指不定也影响他们后头的前程。

‘夜香郎’咬咬牙,从檐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跳下来,快步上前。

“各处已下钥,卑职等人无可入后宫的腰牌,随意走动,按规矩斩无赦。”

梁九功松了口气,那好办,他有啊!

他赶忙将自个儿的腰牌掏出来给暗卫,瞧着人飞快往月华门那边去,却依然没能松口气。

请方荷过来现在不是问题了,可慈宁宫是那么好闯的吗?

且不说会不会被慈宁宫附近巡逻的侍卫发现,回头到了该起身的时辰,方荷不在慈宁宫怎么交代?

一问,人半夜提御前来了,老祖宗要是发火怎么办?

往小了说,是他们做奴才的小题大做。

往大了说,那就是皇上不孝,令人深夜闯宫,老祖宗但凡有丁点儿不好,他和暗卫都得人头落地。

梁九功苦着脸狠狠拧了拧大腿,嘶嘶抽着冷气,咬牙跺脚,还是往顾问行的住处去了。

跟那老东西斗了小二十年,到底还是得跟这老狐狸服软,早知今日,他还争个屁哟!

可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真没那么大面子,能解决这事儿的,还就只有叫太皇太后都高看一眼的顾问行。

顾问行先前替万岁爷传旨下江南,与曹玺和曹寅父子一起,落实盐引法一事,刚回来没几天。

皇上这几日没翻牌子,他也不必跟着熬夜。

好不容易能睡个整觉,被梁九功叫醒的时候,哪怕寻常都懒得计较,这会子也恨不能揍梁九功一顿狠的。

“什么事儿不能等天亮了再说?怎么着,万岁爷要召哪位娘娘伺候?”

不是喝多了吗?

虽是净身的人,男人那点子门道顾问行也清楚。

喝那么多酒,肯定是成不了事儿的。

横不能头昏眼花的,还要叫人过来赏赏景儿吧?

梁九功赔着苦笑,把事儿三言两语说明白了,冲顾问行作揖。

“奴才实在是没法子,真要惊着老祖宗,我就是猫妖转世,命也不够赔的。”

“可万岁爷吐完了正需要喝点水好好歇着,偏不肯叫人伺候,奴才实在担忧皇上的身子,不得已才……恳请顾太监想个法子,可万不能惊了老祖宗。”

顾问行翻个白眼,“这也值当得你大半夜叫醒我。”

“你不都说了,万岁爷身子不适,回头跟秦御医把词儿对好,选个伺候利落的,送到慈宁宫去请罪你不会?”

“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主子龙体安泰,上回不就是方荷伺候的,事急从权的道理你不懂?”

他就差把‘愚蠢’俩字扔梁九功脸上了。

可梁九功浑不在意,冲顾问行笑得谄媚,“嗐,奴才这不是看万岁爷不舒坦,急昏了头,御前还得是顾爷爷您给掌眼才行。”

“奴才算哪根葱啊,回头再说错了话,叫老祖宗觉得我耍滑头,误会万岁爷就不好了,顾爷爷您看……”

顾问行:“……”哦,不是没想到,是找他顶缸来了。

他捏了捏额角,指着门口:“你……”

梁九功嘿嘿笑着接话:“我滚我滚,奴才这就滚去好好伺候万岁爷,挑个伶俐些的宫人来您跟前儿候着。”

等梁九功走了,顾问行笑骂两句,摇摇头。

别的不说,就梁九功这会瞧风头的劲儿,不枉费皇上提拔这小子。

他上了年纪,走了觉也就睡不着了,想了想,翻身起来去找乔诚。

就算他有脸面,该替主子给太皇太后尽的孝心也不能少,得开库房取些好东西才行。

梁九功这里去了一桩心事,拍拍屁股回御前,慈宁宫的梢间里,方荷却比顾问行还崩溃。

任谁睡着觉猛地被人拍醒,嘴还被捂着,鬼鬼祟祟道‘是我’,都得吓得魂飞魄散。

你特么谁啊就你!

她捂着狂跳的心窝子坐起身,就着对方的火折子仔细看了看,还真是熟人,后悔自己上回踹得不够狠。

她从来没这么无语过。

“有本事你夜闯慈宁宫作甚,你直接上天得了呗!”

暗卫噎了下,言简意赅:“万岁爷要见姑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方荷:“……”是见还是偷?

哪个好人家的皇帝大半夜私闯祖母宫殿,只为了见个宫女啊!

先前几日怎么没见那位爷这么迫不及待呢!

她恨不能把自己敲晕过去,“就不能等明儿个,回禀了老祖宗……”

暗卫平着声音打断她的抗拒:“万岁爷喝多了,等姑娘伺候。”

方荷:“……”是不是还给她准备了点酒?

她运了运气,敢怒不敢言,气冲冲偏了偏身子。

“你出去!”

暗卫不动。

方荷冷笑:“怎么,夜香郎当上瘾了是吧?你要看我穿衣服?”

暗卫摸了摸鼻子,迅速转身,站到门口。

等方荷换好了衣裳,去往乾寝宫去的路上,所有的怒气都被颠簸没了,只灌了一肚子的冷风,让她越来越麻木。

本以为暗卫夜探宫闱,勉强算得上江湖大片之宫廷篇,飞檐走壁,轻功来回,好歹还能长长见识。

可……这暗卫根本没翻墙,人家直接拿着腰牌走的角门。

背着她飞奔的时候,别说轻功了,跑得快把她晚饭都颠出来了。

电影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差评!

待得在昭仁殿角落里落地,方荷看见梁九功,甚至都懒得摆出社交姿态来,木着脸,死鱼眼,幽幽盯着他不说话。

不挠梁九功一脸,她的道德水平就已经达到了新的巅峰。

梁九功都快火上房了。

皇上一直不肯睡,他都不敢进殿伺候,生怕看到自己这个梁九功,万岁爷一剑削过来。

见方荷这冷脸模样,他也算了解这小祖宗的性子,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荷包塞她手里。

“劳姑娘跑一趟,主子爷吐了一场,太医说叫喝些安神茶好歇着,可万岁爷也不叫咱们近身,只能麻烦姑娘了。”

方荷麻木地打开荷包,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骂人了,哪儿来的力气伺候醉——

嚯!

五百两银票!

好的,好像又有点劲儿了。

方荷浑身的冷意如初雪消融,冲梁九功扯了扯唇角,接过一旁冉霞手里的安神茶。

“只要伺候万岁爷喝了茶就好?”

梁九功笑着点头:“时辰也不早了,喝了茶劳姑娘伺候主子爷睡下就成,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提,咱家就在这里候着!”

方荷心下腹诽着进了殿,你哪回不在这里候着,也没妨碍你少坑别人啊!

踏入西暖阁的一瞬,身穿明黄里衣深沉坐在龙床上的康熙,瞬间便眼神犀利看过来。

说是喝多,可除了空气中丝丝缕缕飘荡着的酒意和龙涎香味道,丝毫看不出这位爷有喝多的迹象,似是比上一次清醒。

她端着茶小心翼翼上前,还不等她开口,康熙先发制人——

“你怎么在这儿?”

“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可好?”方荷微笑。

她倒是想去梦里呢,这群狗东西给她机会吗?

康熙蹙眉不理,继续问:“谁叫你过来的?”

听他声音除了稍慢一些,也不大舌头,方荷不敢敷衍,很平静地答话。

“回万岁爷,是暗卫请奴婢来的,至于是谁的吩咐,奴婢不得而知……万岁爷喝茶吗?”

估计是某个不干人事儿的瞎叫唤。

康熙冷呵了一声,“没人请你,你就在慈宁宫乐不思蜀了是吧?”

方荷无心跟醉鬼计较,捧着茶盏和声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喝茶……”

康熙不耐烦地挥手,“朕哪儿敢喝你奉的茶,你不气死朕就是好的。”

方荷不解,她又没在茶里下毒,不敢喝叫她来干吗?

再摔他个狠的吗?

可康熙的刻薄还没完,“既然不乐意伺候朕,你就回慈宁宫,去寿康宫也行,真当御前少了你不行?”

“朕还就不信了,没有你方屠户,朕还能吃带毛的猪……”

方荷:“……”这位爷和雍老四确实是爷俩,起了念叨的瘾,唐僧都得甘拜下风。

她平静将茶放在一旁的方凳上,做好了听这醉鬼念叨到天明的准备。

反正已经有过一回经历,这回她保证不莽撞。

毒酒端一回就够了,她还得留着小命好好出宫呢。

康熙见她不说话,起了脾气,连连冷笑,“有了皇玛嬷和皇额娘撑腰,你现在连回话都不会了是吧?”

“你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嗯?说那么多,就这句像人话。

方荷眼神微微一亮,格外恭敬蹲身,“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奴婢告退!”

她不给康熙反应的机会,垂着脑袋疾步后退,转身就往外颠。

只要她跑得快,以康熙这种格外要脸的皇帝,肯定不会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

“等等!”康熙在她即将出门的瞬间,蓦地开口。

这场景太特么耳熟了。

方荷好像听到空气中‘啪’的一声响,也不知到底拍到了谁脸上,她的脸好像有点疼。

不敢真违背这位掌控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爷,方荷无声叹口气,将心不甘情不愿都咽回肚儿里,慢吞吞往回走。

“万岁爷有何吩咐?”

康熙慢慢站起身,伸开手,“扶朕去更衣。”

方荷:“……”总喜欢叫宫女伺候上厕所,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她憋着一口气,咬牙上前,接着一股比上次还要重的力道压了过来,差点叫她直接侧摔下去。

还是康熙抓着她肩膀稳住了两人的动作,不用抬头就听得出他的嫌弃。

“也没见你少吃,光长肉不长力气,你……”

方荷抢在他前头,咬牙笑道:“是是是,奴婢浪费了万岁爷的月例和粮食,回头奴婢就去吃旁人的,不叫万岁爷再破费。”

康熙轻嗤:“你想得美,乾清宫的人,就得在乾清宫待着,就你这小身板,朕还喂得起。”

方荷礼貌微笑,平静且公平地把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再次问候了一遍。

等进了官房,这回不用康熙提醒,她麻利地浸湿了帕子,伺候着康熙静了手,恭敬转身,等康熙动作。

但这回一直都没听到水声。

她非常耐心地问:“奴婢闭着眼呢,不该看的绝对不看,要是万岁爷需要,奴婢给您吹个口哨?”

康熙:“……你出去!朕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方荷撇撇嘴,听话往外走,谁爱听你撒尿怎么的?

等再听到里头叫人,方荷又投好了帕子,恭敬递过去。

她眼角余光犀利盯着康熙的动作,等他一擦完,立刻上前接过来,免得被盆里的水溅一脸。

顺顺当当出了官房,方荷累得满脑门儿是汗,好不容易把人扶到龙床前。

不用康熙开口,方荷便体贴问:“万岁爷口渴吗?饿吗?奴婢叫人给您上些好克化的吃食如何?”

康熙沉默片刻,拒绝了,“朕不饿。”

方荷心想,还知道不饿,看来这回脑子没喝坏,她心下就更放松了。

她问:“那奴婢伺候您歇着?”

康熙又沉默了,不说话,却也不许方荷动弹,手揽着她的肩,像柱子一样站住不动。

方荷实在撑不住他压过来的力道,这会子倒感觉出他喝多了,平时康熙可不会这么赖唧唧的沉默。

她抬起手想将他的胳膊放下来,扶他坐下。

不料她一有动作,还没碰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手腕就叫康熙另一手给抓住。

“啊……”方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吓得低呼出声。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似的,飞进了龙床上,摔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方荷感觉渐渐靠近的高大黑影往下压,心弦紧缩,迅速打个滚避开。

她颤抖着嗓子抬头,“……万岁爷?”

艹,就说宫里都是变态,这是弄啥咧?

康熙看着她趴在龙床上懵逼的模样,突然低低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抹几近淘气的促狭。

“还想把朕摔到床上?上回是朕大意了,否则你不可能放倒朕。”

硬了,拳头硬了。

方荷在心里破口大骂,放你的狗臭屁,姐能放倒男人的手段八百十样呢,你要不是皇帝,我听你在这儿吹牛皮!

发现方荷微鼓起的脸颊,透露出星星点点的不服气,康熙挑眉。

“若你还从鬼门关学了什么招式,尽可一试,朕恕你无罪。”

方荷低垂着脑袋小心爬下床,凉凉道:“奴婢不敢信您,您说会放奴婢出宫,可现在也说话不算数了。”

康熙目光闪了闪,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偏脑子还转得挺快。

“彼此彼此,你总在朕面前认错,只听朕吩咐,你可做到了?”

方荷鼓鼓脸儿,半斤对八两你挺自豪呗?

她懒得跟醉鬼吵,只平静蹲身下去。

“万岁爷该歇着了。”

康熙仍对她刚才的不服气耿耿于怀,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功夫上比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趔趄着上前,将她提起来,“朕金口玉言,说不会怪罪你,就不会怪罪你,你尽管——”

方荷柔顺地被他拉起来,没听他说完话,突然咬紧牙关,手和脑袋并用,往康熙胸膛上扎,打算用头槌把人顶到龙床上去。

不怪她有时候会忍不住造次,这男人实在太恨人。

不怪罪是吧?

狗东西,我信你,躺好了您呐!

康熙本来就是靠强大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站姿,被方荷倏然间一推一顶,酒意上头,立马站不住往后仰倒。

令方荷没想到的是,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这位爷的反应能力可比她迅速多了,即便喝多了酒,身体反应还在。

在往下倒的瞬间,他迅速伸出手拉住方荷的手,两人一起摔进了龙床里,叫方荷的脑袋扎扎实实砸他胸前。

方荷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鼻子跟要断了一样疼。

而且不只是脑袋跟康熙紧紧碰在一起,还有其他地儿呢。

原身虽然瘦削,可别说,该长肉的地方没少长,狠狠砸在坚硬胸膛上,那滋味儿……方荷不知道蛋疼什么感觉,可胸疼太特娘要命了呜呜~

方荷穿得不少,但康熙却只着了里衣,立时就感觉出了与自己不一样的柔软狠狠撞在他胸口,叫他感觉仿似被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心跳急促蹦了几下,他下意识箍住方荷的腰肢。

明明对女子的柔软并不陌生,可这种乱了心绪的感觉叫他极为陌生,恨不能将她揉成一团,塞进心窝子里止住异样。

见方荷不肯抬头,只弓着身子,脑袋还贴在他胸前,康熙突然吞咽了下喉结,有了口干舌燥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失序的感觉,又有些新奇,握住方荷的肩膀摩挲片刻,凭着意志蓦地用力。

“起来!”

方荷缓过那股子劲儿,也感觉出两人的姿势不对,手忙脚乱就想顺着康熙的力道下床。

岂料一抬头,‘啪嗒’‘啪嗒’两滴血落在了康熙明黄色的里衣上,因里衣是绸料,迅速晕染开来。

两个人都愣住了。

湿润的感觉叫康熙心窝子更麻,推的动作变成了扶,又叫方荷差点倒下。

还是方荷更清醒些,赶紧撑住他的身体,不期然四目相对,空气一瞬间安静,只有鼻血滴答滴答还淌个不停。

走动和摔倒的动作,叫康熙脑子愈发昏沉。

他不甚清醒地寻思着,所以不止他乱了心绪,这小混账也贴他贴得流鼻血了?

他晕乎乎将方荷扶起来,“你……克制些,叫人看见了笑话。”

方荷呆住,克制什么?克制挠死他的冲动吗?

别人笑话怪谁?

半夜三更吓唬人,把人提过来伺候,还翻来覆去摔打她。

她气得眼泪更止不住,本以为宫里的日子够艰辛的了,没想到还有下降的空间。

要是就此留在宫里,还不如干脆再投一次胎呢。

越想她眼泪掉得越凶,不是委屈,是气自己,就算这样,她也还想活着,死了就没钱,没好吃的,没男人,没崽了呜呜呜……

她一哭,鼻血更止不住,落得龙床上到处都是,像什么凶案现场一般,叫康熙都被惊得清醒了几分。

康熙使劲儿摁了摁眉心,无奈抬起她的下巴,动作不算太稳地给她擦脸上的泪。

“朕也没怎么着你……”

许是仰着头正好对着灯烛,康熙蓦地发现,这丫头好像白了不少,变成了浅麦色。

这也不是她本来的肤色,他一擦,她脸上的颜色就更丰富了。

方荷看见康熙手上沾染水粉,想想自己现在的尊容,捂着嘴又哭出了声。

“奴婢没脸在宫里待下去了呜呜呜……”

回回都是这人害她丢人现眼,她跟康熙肯定八字不合!

出宫!

必须出宫!

康熙叫她哭没了脾气,素日里也不是没有妃嫔在他面前哭,可从来没有哭成这样的。

前些日子德妃那眼泪都差点把永和宫给淹了,却依然是梨花带雨,眼眶微红,端的是可怜。

至于眼前这个……嗯,像戏文里的丑旦,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哄,却更想笑。

康熙勾着唇,无奈道:“有朕在,没人敢笑话你……”

方荷顿了下,哭得更大声,她信他的邪才见鬼呢。

梁九功在门外都听见了,心下琢磨,这怎么个意思?

难不成主子爷没喝多?借着酒劲儿把人抢回来,生米煮成……

“梁九功,送水进来!”康熙突然吩咐。

梁九功恍然,好家伙,都叫水了,指定熟了!

哎哟哟,先前还唬他,他梁九功能伺候床榻吗?

啧啧,还是主子爷会玩儿!

他心下轻哼,叫人送水进去,自个儿也跟着进去伺候酒饱‘饭’足的主子。

可进门梁九功就傻眼了。

从龙床到脚踏,到处都是血迹,还有个捂着脸哭得声嘶力竭的祖宗。

这到底是敦伦,还是打架啊?

康熙不耐烦地吩咐:“倒盆温水,伺候她洗洗。”

梁九功赶忙应声,放好了铜盆,亲自过去扶方荷。

方荷哑着嗓音哼哼,“奴婢回去再……”

梁九功小声解释,“姑娘住的配房给了旁人,既已是奉御女官,自要挪交泰殿大一些的配房去,围房也使得,眼下却是不方便安置……”

方荷无奈,她总不能顶着这血呼啦的模样回慈宁宫。

否则明天她跟皇上干了一仗,被打得满脸血的流言,能传到宫外去。

算了,徐佳氏的祖宗们经不起她这么嚯嚯。

她在殿内洗漱干净了脸上的狼藉,鼻血也止住了。

偏偏康熙还不放心,喝了碗醒酒汤,勉强支应着清醒,叫人请秦御医过来,指着方荷。

“去给她看看,哭得朕脑仁儿疼。”

秦御医是皇上专属的御医,嘴紧着呢,只管听主子吩咐,哪怕是给个宫人看病。

他平和地走到方荷面前,“姑娘哪儿不舒服?”

方荷:“……”她胸疼!她能说吗?!

她表情麻木地摇摇头,“我哪儿都挺舒服,跑两圈都行。”

秦御医:“……我给姑娘把把脉可好?”

方荷无所谓地伸出手,爱咋咋地吧,累了。

秦御医半蹲在方荷面前,到底是皇上看重的女子,他谨慎地从药箱里取出块帕子往方荷手腕上放,微微抬头的功夫,愣了一下。

怪道万岁爷大半夜兴师动众叫他过来,这位姑娘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方荷并非那种倾国倾城的容貌,看过去也不是叫人惊艳到走不动道的惊艳。

偏眉如远黛,琼鼻樱唇,无不精致清雅,尤其那双泛红的眸子,半垂着便露出可怜又可爱的风情。

说不出哪儿好看,可那澄澈的脸庞上,只微噘起樱唇,便如春时最动人心弦的桃花,片片飘落心尖,叫人觉得心窝子甜得发痒。

但秦御医在御前伺候多年,很快便清明过来,收敛心神,专心给方荷诊脉。

殊不知,康熙眼神最是犀利,哪怕喝多了,也还在他控制范围内,秦御医的怔忪连梁九功都没瞒过去,更不可能瞒过他。

康熙微微眯了眯眼,瞧着方荷白玉一般的小巧耳垂,还有微微轻颤的睫羽,端起一旁的安神茶喝了几口。

待得秦御医摸准了方荷的脉象,脸色有些为难。

脉左弦急,右洪滑数,肝火上行,导致气血涌动……这是怒火攻心的脉象啊!

康熙懒洋洋问:“如何?”

秦御医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姑娘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火气有些大,时下天干物燥,喝几副温补的药汤子便可。”

火气大?

康熙仔细咂摸这句话,难不成到了气血涌动的年纪?

他胸口又闪过一丝莫名的酸麻。

也是,后宫妃嫔二十过后也比早先伺候得好,开窍倒比男子要晚上许多。

他挥挥手,叫秦御医去开药方子,还吩咐梁九功。

“叫人给她备些下火的茶,朕斋戒时喝的那种便可。”

方荷气得差点没再彪一次鼻血,斋戒,下火……当谁听不懂呢,这不是说她馋他身子吗?

她低着头在心里呸了一声,脸挺大,估计一天都亲不完吧!

梁九功表情微妙看了眼低着头的方荷,这小祖宗是被皇上撩拨得春心涌动,害臊了?

折腾个什么劲儿啊,直接幸了岂不是两厢……哦,忘了,万岁爷今晚喝多了,不行。

他憋着笑出了门。

方荷的手下意识抬了抬,不是,都这样了,还留她在这儿伺候?

非得气死她才行吗?

还有,说好的醉酒呢?

怎么还不睡,等着她用上大润发的本事吗?

康熙打了个哈欠,却哑声吩咐:“过来,叫朕好好瞧瞧,你藏了个什么模样,叫御医都走神。”

方荷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愿意叫他看,闻言期期艾艾道自己口渴,要先喝下火的茶,怕还流鼻血。

康熙看了眼自己新换的里衣,没拦。

她跟乌龟似的往外挪,隔着门扉问梁九功要了下火的茶,在门口吸吸溜溜好半天才喝完。

一直没听到背后的动静,方荷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

待得走到龙床前,终于看到康熙阖目睡了过去。

她狠狠松了口气,这一宿可算是过去了,往后她再也不想伺候醉鬼了。

就现在,她感受着胸口隐隐约约的疼,都还想掐死这狗东西。

她摸了摸胸口,磨着牙狠狠比了个掐的姿势。

刚往下放,康熙蓦地睁开眼,吓得方荷猛地打了个嗝,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差点没憋死自己。

但她应对危机的敏锐还在,立马转变姿势,将康熙没盖好的被子给他拉到脖子边儿。

她恨自己怂,声儿却不自觉放到最软,“奴婢担心万岁爷着凉,您快睡吧。”好想连脑袋都给他盖住。

康熙折腾大半晚上,终于心满意足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声儿,注视她片刻,突然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目光含笑。

“这样就挺好看的,往后不必藏了,兄长疼你。”

方荷:“……”疼你大爷!

她忍了又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手微微上移,叫被褥盖住了那张恨人的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