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梁大总管不会像干儿子一样莽撞, 抱着效死的心往里冲……过去敲了敲门。

得了康熙淡淡一声进,梁九功轻轻推开门,站门口搭眼往里一扫,心里松了口气。

接着, 心底又升起些微妙的诡异感。

方荷侧坐在脚踏上, 慢吞吞解着膝盖上两片棉罩子似的东西。

屋里不只有皇上和方荷, 还有顾问行。

他背对着方荷,躬身立在康熙跟前, 也不知是挡着方荷的不雅还是怕主子爷脏了眼。

皇上着了身藏蓝色便袍,不讲究地盘腿坐在柯莞刚收拾出来没几日的万字炕上,手里拿着方荷写的字儿, 卷成了卷握着。

这是怎么个情况?

梁九功见主子和顾问行都看过来,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躬身小心翼翼禀报。

“万岁爷, 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后日出行的凤仪安排好了, 只差安排领侍卫内大臣护送老祖宗她们去行宫便可。”

康熙是个孝顺的,这些日子没什么要紧事儿, 反倒佟国维和索额图反复试探, 有意再送族人入宫,叫他心烦。

行宫又不远, 每日叫内阁将折子送到行宫也可以。

“不必安排了,朕亲自送皇玛嬷去行宫。”

方荷捏着自己刚做好,头天穿上的‘跪得容易’, 闻言一喜。

皇上去行宫孝顺长辈,总不至于还提着她也过去进学吧。

岂料康熙斜眼睨她手心的东西,冲顾问行挥挥手, “你看着她,要是再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该怎么罚怎么罚!”

方荷有些不明所以,她早忘了某珠的情节,只记得没出什么事儿,她这跟穿厚一点的棉裤有啥不同?

也就是没来得及把棉裤膝盖做厚,这不犯规矩吧?

可她不敢问,生怕显得太叛逆,再摊上事儿,反正回头还能问翠微。

可就算她安静如鸡,事儿也没放过她。

康熙抬起手中的宣纸卷筒,本想往她脑门上落,想起刚才这混账虚了巴火的劲儿,偏了下落在她肩头,疏淡开口。

“你跟着一起去,朕跟前不留无用之人,你自己掂量着办。”

“奴婢谨记万岁爷吩咐。”方荷缩了缩肩膀,状似恭敬垂着脑袋做反省模样敷衍,实则偷偷翻了个白眼。

只靠画出来的大饼就想让她拼命,不如赶紧洗洗睡,梦里什么都有。

她老实些,麻烦还能少些,好歹配房和茶房躲着没人能找过去。

真站到最前头,前朝后宫的风浪她就再也躲不过去,这不是叫她拿着白菜价儿,拼白那啥命么。

康熙坐在上首,虽看不到方荷的表情,却差不多能猜出她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嗤了声,起身往外走。

“你想偷懒抑或躺着就能收银子,朕不拦着你,对有本事的人,朕向来不会吝啬,可若你没本事,宫外的铺子你也保不住。”

方荷:“……”这是威胁吧?是吧!

混蛋,你抠门怪我咯?

这还不如直接说她是废物呢……呜呜好想做个废物啊!

尤其半夜三更就爬起来,在厚重的夜色中,踩着满地银霜冷飕飕跟在凤驾和圣驾后头,一路……往小汤山走。

这等于从北京二环往六环外走啊!

就算她请冉霞帮着做了兔毛的靴子,厚袄也没脱,还套了一层不薄的比甲,等到温泉行宫,她浑身也都冻透了。

偏到了行宫后,大家都忙着叫三位大佬更舒坦地安置下来,忙得狼烟动地。

她被李德全客气请到配房后,因为李德全忙得不见人影儿,连午膳都没混上。

魏珠这回在宫里没跟出来,翠微照旧在御茶房看家,顾问行得了康熙的吩咐一出手,简直不给她任何退路。

顾问行年纪不小,瞧着颇有些慈眉善目的爷爷模样,临行前找她说话,语气带着股子太监独有的阴柔,还添几分文人气,特别和蔼。

张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姑娘先前做的东西挺简单,你就没想过,为何别人没想到吗?”

“其实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可若放在主子身上,只要不是大场合,无伤大雅得几句玩笑般的斥责罢了,作为宫人,连跪拜都不诚心,便是不忠。”

“好在主子性子和善,幸得姑娘没在外头叫人发现,否则这不敬皇家和先祖的罪名,怕要叫姑娘至少也脱一层皮。”

“乔诚的地位全靠主子爷恩典,魏珠那小子且得往上爬,姑娘在宫里并无依靠,出宫后也不过为刀俎下的鱼肉,以姑娘的聪慧,真不明白,最该走的路在哪儿吗?”

方荷心想,要是顾太监去做直销,怕是业务好手。

他太会给人洗脑了,而且偷换概念。

她在顾问行面前,倒不卖痴了,这老太监的眼神太厉,好像什么都看得通透。

“顾太监,我今年二十三,再有一年多便可出宫了,又何必掺和御前的差事呢。”

康熙不逼她上进,她也可以安然出宫。

有五阿哥的情分在,她也不是爱惹事儿的怂批型选手,怎么就要在刀俎下了?

这分明是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她上,简言之,不干人事儿。

顾问行似是明白方荷在想什么,笑道:“姑娘已得了主子青眼,站到了登云梯上,何时出宫……或者说不管出不出宫,您都只有两条路,要么爬上去,要么摔死,没有其他退路。”

“若姑娘想不明白,这一路去行宫,正可以好好想想。”

方荷当时心里就有些肝儿颤,什么叫不管出不出宫?

现在她缩在配房寒凉的薄衾包裹中,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哆嗦得帕金森一样。

她明白顾问行为什么说可以叫她好好想想了。

这是叫她体验一下普通二等宫人不受主子待见,到底是什么待遇。

虽然康熙更叫人害怕,可在某些方面,顾问行却比康熙更明白该怎么叫人服软。

当她是被吓大的吗?

呜呜她是!

听人劝吃饱饭,上辈子很小她就知道,无论哪条路,让自己过上舒坦日子就是对的路。

当天晚上,方荷很平静地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就着浸染了湿气的被褥睡了过去。

翌日寅时,她踩着宫灯映照出的霜冷地面,将沁凉冷意咽进肚儿里,一路往浸染硫磺味儿的主殿去。

这温泉行宫前朝就有。

世祖入关后,不爱泡温泉,只因董鄂妃有时候身子骨虚弱,才叫人小修了这里做行宫,偶尔携那位贵妃过来。

后来康熙继位,将这里彻底翻修过,只是格局没变,仍旧是一主殿两后殿的格局。

主殿和后头东西两殿各有一眼温泉。

再两侧,延伸出去很多高低错落的小院子和排房,共享一些小泉眼,是给妃嫔们居住的。

配房在答应们才会住的排房后面,离温泉老远,直到进了名为懋勤殿的主殿,方荷才感觉被冻僵的身体舒服了些。

这回她没跟梁九功请安,也没理会其他宫人的侧目,直接走到最前面,对上李德全。

“劳李哥哥在殿内多准备一盆水,万岁爷喜洁,往后伺候之前,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先净手。”

端着洗漱用品和朝服的宫人都侧目诧异。

尤其是先前嘲笑过方荷的问灵,还有与问灵同伺候过康熙的问星,都不服气。

两人丝毫不理会方荷,只看向梁九功,等着他给方荷立规矩。

御前可没有叫一个二等宫女张牙舞爪的地儿。

即便万岁爷看重方荷又如何,她到底只是个连赐名都无的二等宫女。

如果叫方荷做了御前的主,她们就不信老祖宗能容这种犯规矩的女子活着。

梁九功果然露出为难神色,“这……方荷姑娘,先前你不曾伺候过万岁爷起身,不如还是先照——”

“梁谙达,万岁爷的口谕是叫我掂量着办,您当时也听见了。”方荷轻声打断梁九功的话。

“奴婢只想尽心伺候主子,保证无一处不妥帖,让主子更舒坦些,无后顾之忧地去伺候老祖宗。”

她含笑看向梁九功:“梁谙达是打算抗旨?”

梁九功心下诧异,这祖宗原本不是比铁甲将军还顽固,怎么摁都不拉屎的,这会子怎么突然开窍了?

他赶忙躬身,“哟,这咱家哪儿敢啊!”

说完,他李德全一下,“你小子还不赶紧的,耽搁了姑娘的差事,抗旨可不是打几板子就得的事儿!”

其他人虽仍不服气,叫方荷这么一说,连梁九功都给面子,她们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这面子不是方荷的,是万岁爷的。

问灵和问星对视一眼,眸底都有些嘲讽。

方荷这是在弘德殿勾着万岁爷还不够,爬不上龙床,着急要往寝殿里来伺候了?

她们倒是要看看,一个从未近身伺候过床榻的御茶房出身宫人,能有多会伺候。

方荷自然不会伺候主子,她上辈子又没什么字母爱好。

前厅部和客房部也搭不上关系,对房间里如何让顾客更宾至如归并不那么擅长。

但能做前厅部经理,她自有在各色冗杂麻烦中找到突破口的本事,再说龙床上那位爷也见天儿教她呢。

提起脚尖轻缓入殿后,其他人都且站定,无声等着梁九功唤皇上起身。

方荷没往龙床去,在梁九功和李德全的注视下,走到窗边,动作匀称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而后,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儿,刚才从问星手上拿的精油皂放在窗棂上。

康熙是个非常警醒的皇帝,从众人一入殿起,他就隐约醒过来了,只等着梁九功开口。

只是梁九功没吭声,他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昏暗的明黄幔帐内映出素日里慢慢亮起的烛光,却多了一抹清浅的枸橼味儿,伴随着一丝清冷在殿内,与上好的龙涎香纠缠在一起钻进幔帐内。

一点也不违和,却叫人瞬间清醒了些。

康熙懒洋洋翻身坐起,靠在软枕上,挥挥手制止其他人的动作,饶有兴致看着方荷背身的动作。

作为皇帝,在前朝他知人善任,身边这些宫人也就讲究个顺手,所以论起调教宫人,他倒不如顾问行精通了。

方荷抬起手轻抹了下窗台,接着是矮几,方凳,屏风和炕屏……每抹一个,就换一根手指。

一路缓步过来,她看到康熙醒过来,微笑着上前蹲安,声音不高不低问安。

“请万岁爷早安,奴婢谨遵万岁爷吩咐,来伺候您起身。”

康熙挑眉,开口声音慵懒,“你会伺候了?”

方荷半垂了修长脖颈儿,“奴婢本也以为自己不如其他人会伺候,不敢仗着万岁爷宠信专擅御前……可这会子却觉得,应当没人比奴婢更会伺候了。”

她抬起黑乎乎的十个手指肚儿。

“听闻行宫早就预备着迎主子们前来,昨儿个御前狼烟动地,好些宫人包括奴婢在内,午膳和晚膳都没用上,这竟是收拾了大半日的结果吗?”

康熙原本还有些为这混账打骂不动,偏偏叫顾问行给收拾住了心里不痛快,瞧见她抬起的两只小黑手,脸色瞬间更不好看。

梁九功脸色也倏然一变,拧眉严厉看向殿内伺候的宫人。

皇上寝殿不是谁都进得来,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可以打扫殿内,这就是她们干的活儿?

问灵和问星等宫人心下发慌,昨儿着急忙慌,她们打扫得哪儿有那么仔细……

“怪不得万岁爷叫奴婢掂量着来伺候呀。”方荷笑着起身,就着李德全端进来的铜盆净了手,一点点擦干净手,语调恭敬中带着调侃。

“万岁爷,您瞧,这莫非就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奴婢顺口溜精进多了吧?”

康熙:“……”

他凉凉看方荷一眼,就着方荷从问灵手里接过的铜盆洗漱,而后又在方荷的伺候下,穿好了龙袍。

不是他要给方荷这个脸,主要刚才就她洗干净了手。

至于其他人……殿内脏成这样儿,她们能干净到哪儿去!

等收拾妥当后,因为方荷的动作一直很松弛,脸上也噙着讨巧的乖巧笑容,康熙那点子不虞都没能等太阳高升,就先地霜一步烟消云散了。

出门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之前,他点点方荷的脑袋,“掂量得不错,继续!”

说完,他带着梁九功去了后头太皇太后居住的萱宁殿。

留方荷慢条斯理再次洗过手,这才转身看向或脸色涨红,或脸色发黑,甚至还有梗着脖子脸色铁青的宫人们,包括殷勤等着听吩咐的李德全。

“都听到了?”她微微笑了出来,看起来比平时表情还要柔和得多。

“虽这是万岁爷交给我的差事,可有句话我想说在前头,若我掂量得好了,大家都有赏……若我掂量不好,我挨罚之前,我保证,你们板子肯定挨在我前头。”

问星就是那不服气的,闻言冷笑。

“你拿什么保证?当谁没得过主子爷的宠似的。”

“我没得过啊。”方荷点点头,认真回答她,平静注视问星。

“没办法,我也想过靠脸吃饭,可惜我的实力不允许,只能靠本事叫万岁爷看重,拿什么保证,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众人:“……”就,你牛逼,那你能要点脸吗?

方荷都出来跪舔,不得不卷起来了,还要个屁的脸。

她继续问:“我的本事会越来越精进,你能保证自己青春永驻吗?”

不只是问星,连其他心里有想法的宫人们都被问得一脸菜色。

宫里哪儿有百日红的花,色衰爱驰是所有女人一辈子的噩梦。

方荷又问:“好,看来大家都没问题了,现在,你们得开始干活了,我来说一下标准……”

问灵蹙眉,“那你呢?”

“我当然是监督你们干活儿啊。”方荷懒洋洋靠在窗户边上,抱着胳膊收了笑,面无表情扫视殿内宫人一圈。

“有问题?给我憋着!”她特么还一肚子火呢。

“万岁爷回来之前,若是打扫好大殿,我会为大家请功,若打扫不好,就都滚去挨板子!”

她淡淡问李德全:“李哥哥,叫内务府换一批宫人伺候,也不费事吧?”

李德全:“……姑娘说笑了,那费什么事,内务府有的是等着乾清宫缺的宫人呢。”

见问灵表情不自然地被胆小些的问星拉走,其他宫人也赶紧开始听方荷指挥干活儿,李德全心里咋舌。

内务府能直接拉乾清宫来伺候的宫人其实也没那么多,毕竟今年的小选还没开始。

但他怕自己拂了这小祖宗的面子,她就敢再叫他挨顿打。

这可是敢对万岁爷说虎狼之词的祖宗啊!

幸亏他顺着方荷。

瞧瞧,这才过去都没一个时辰,在殿外还备受冷落的小宫女,这会子隐隐竟有点后宫主子娘娘们的架势了。

等康熙陪太皇太后用过午膳回来,懋勤殿已经变了样子。

好像哪儿都没变,可微微改变了位置的各色家具,还有被高低错落摆放的盆景儿和鲜花,叫庄重有余的大殿似乎沾染上了一丝属于春日的灵动。

所以一进大殿,往软榻那边走着的康熙,还没坐下,就低低笑了出来。

“这丫头,果然不叫人失望,却总能气得人肝儿疼!”

什么愚笨,什么不擅长伺候,真被逼到份儿上,她比谁都能干。

他教她借力打力,她能利用还没清醒的自己来直接震慑宫人。

他教她张弛御下,听李德全讲,她短短几句话,就叫性子颇有些类宜妃的问灵都哑口无言。

教这么个小混账,实在是有成就感。

可一想到她不是不会伺候,而是不愿意费心伺候,就叫人心里不舒坦。

康熙以扳指轻轻摩挲着下巴,既好气又好笑地问梁九功,“你不是一直都想给那混账上眼药?你说说,朕该怎么收拾她?”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拿捏不准皇上的意思。

主子爷这是知道他发现了那点子苗头,还是没发现却更上头了呢?

康熙垂眸端起茶盏,轻撇着茶沫:“先前在梢间你就不对劲,朕等了几日也不见你开口,朕最不喜欢身边人有所隐瞒你是知道的……”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下,“万岁爷恕罪,奴才不敢隐瞒,奴才只是担心,若您对方荷姑娘动了情,叫——”

“噗——”康熙一口茶喷了梁九功半脸,没叫他说完,就咳得快背过气去。

梁九功吓得顾不上自个儿,抹把脸就赶紧上前去扶康熙,“主子您没事儿——哎哟!”

康熙下意识一脚将梁九功踹了出去,“放肆,你手上的腌臜往哪儿拍呢?活腻了你!”

方荷正好提着午睡前的清口套餐进门。

闻言下意识看向梁九功的手,还有康师傅抬起的胳膊,表情格外微妙。

哎哟哟,啥东西腌臜?

拍哪儿了啊??

思及上次这位爷对她说活腻了的场景……嘶,这是她一个苦逼宫人可以免费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