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

记忆不是宫殿, 没有直通目的地的大门。

更没有货架般的仓库,一年一年的记忆分门别类存放,任人挑拣。

记忆更像……潮水冲刷。

沙滩上的城堡柔和了轮廓,高高的塔楼不见。海水涌过, 水洼聚集又飞速下渗。

捧着手心的桂花, 璩贵千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许久。

直到太阳彻底淹没在地平线后, 黑夜接管;直到她的口袋里传来震动, 璩逐泓发来短信问她在哪。

马上回去。

她回复,却没有立刻起身。

手上的白色手机触摸屏不大, 对用过往后几年的成熟的智能手机的人来说,颇为简朴。

她滑动着屏幕,翻阅联系人。

爸妈,哥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淑珍阿姨,朱欣怡,妈妈的几个生活助理,家里的管家。

她是什么时候拥有自己的手机的?

璩贵千不想说“前世”这个词,线性的时间绕了一个圈,但前后都是她的人生。

初到京市的时候,为了省钱, 她租住在大通铺里, 环境恶劣,很多人早出晚归忙于生计, 气味不好闻,也没有窗户。

看她年纪小,隔壁的大婶把她拉进派活的群, 教她什么是最抢手的活,什么活轻松又日结,哪几个中介结钱扣扣搜搜还爱占小姑娘便宜。

为了联络,她买了一部手机。几百块的杂牌,流不流畅的都不重要。

说来好笑,她的通讯录里从没有这么多人过。

忙于生存的日子里是没必要,后来有些空闲了,但已经是大家都用社交软件联系的年代,很少有人交换电话号码。她也没有要定期联络的人。

指尖滑动,又按下返回。

她看着昏暗的园子,眼神是空茫的。

远处歌会还没有结束,清浅歌声传来。

歌词听不清楚,只有动感的节奏,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老歌。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顺着节奏起伏,一抖一抖。

她用力地跺了跺左脚,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反作用力从脚面向上传递。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酸软软。

又过了两分钟,璩逐泓直接打电话过来:“在哪?我过来找你。”

“我马上就回来。”

“哪个方向?我也朝你那里走。”

他们在教学楼前汇合。

下课的人流里,璩逐泓揽住了她,让她走在里面。

璩贵千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又被这具身体已经养成的习惯接管,坦然地接受接触。

璩逐泓误以为她是流连忘返:“很喜欢华庆吗?”

“喜欢的。”

她没读大学。在京市生活了十几年,只来过几次附近的商圈,却从没有升起过进入这著名的校园游览的念头。

早几年时,她想过去读个夜校,通过成人高考弥补学历的遗憾。

……不提了。

顺着这条路想下去,又会想到她不愿回忆的人。

……梁方起。

一起报名的人,失约了。她去监狱看过他一次。

只有一次。

他说别再来了。她说我知道。

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再见居然是在潞城的街头。

曾经他们确实是因为家乡相同才多看了彼此一眼。在她当时做帮厨的店里。

店面不大,旁边的修车厂是常客,经常来这里订餐,一来二去,员工们都认识,一次一起吃饭时,偶然提起了一句,潞城。

她不自觉地抬头去看,长长的马尾一甩,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没想到真的有在潞城相见的一天。

“那以后来华庆读书?之前不是还说想出国吗?”璩逐泓的声音打断了她脑海中的五味杂陈。

哥哥说的是这个暑假的事情。爸妈都忙,他们跟淑珍阿姨去了洛杉矶住了一段时间。李淑珍正好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见一面少一面。”淑珍阿姨这样说,目光中难得流露几分伤感。

她是去话别的。

璩贵千兄妹没有占用他们的时间,自己在城里游览玩耍,除了海滩,去的最多的是几所高校。

想起西海岸的阳光,她也挂上了微笑:“再说吧,还有好久呢,我要慢慢想。”

璩逐泓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才接话:“也对,本科可以在国内读,研究生再申请出国也可以。我看爸妈是不会答应让你一个人去的。”

他说的轻松写意,璩贵千却更在意那段沉默。

“那你呢?”

璩逐泓的成绩足可以上华庆。但璩贵千在他的房间里见到过托福雅思的准备材料。

璩逐泓故作镇定:“我就不一样了,没多少时间让我考虑了。”

“爸妈不会反对你想出国读书的,来回很方便,妈又经常去美国出差。”

“不只是距离的问题……”璩逐泓侧身,拉住她的手腕,避过教学楼出口涌出的一大波学生。

璩贵千低垂双目,沉静而温柔,看了一眼手机,说道:“到下晚课的时间了。”

恍然间,璩逐泓更理解了有一个兄弟姐妹的含义。过往总是他照顾贵千多一些,但从某一个时刻起,他们早已是在相互陪伴、相互扶持。

校园主干道上的人流量更多。他们拐进了一条侧道,绕过一片花圃再回爷爷奶奶家去。

四周安静一些,璩逐泓继续说着:“我不想读商学院,也不想读经济。”

璩贵千点点头:“你想去南加州,想读电影。”

“……你都知道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去的呀。”

怎么会看不出你的兴奋和纠结。

“是啊,”璩逐泓低头,踩过青石路,“那你觉得爸妈会怎么想?他们知道吗?”

璩贵千挽着他的手轻轻拉紧:“……我觉得,他们知不知道不要紧。重要的是,如果你真的想好了,你就应该去争取,和他们聊一聊。”

璩逐泓笑了,眼尾上扬:“那你喜欢数学吗?”

璩贵千:“算是喜欢吧。”

“喜欢不意味着要把它当作终身的事业。我都想的到妈会这么跟我说。”

璩贵千闷笑一声。

很贴切的描述。

她轻咳两声:“那你就应该说,去读个书而已,读大学就要决定一生的事业吗?就算是为了爱好付出四年又怎么了。

然后你再和妈妈撒个娇,跟她说,诶呀,总是有你给我托底的呀……”

她俏皮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后脚步停住,侧头拽住了璩逐泓的衣角,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璩逐泓脸上仍是被她逗乐的浅笑,问:“怎么了?”

为什么你上一世没有去南加州?你准备了很久,我看到了你书房里的作品集概念稿。

手机屏幕里,你的介绍里写的是工商管理和法律双学位。

……因为没有人给你托底了。爸爸消失在了明年初春的航班上,你没有办法留下妈妈去追逐自己的爱好。

那时你是否说服了爸妈,已经不要紧了。

“没事,”她侧过头,掩上千愁万绪,“突然有点饿,走吧。”

“真的没事吗?”璩逐泓担忧地问。

“没事,”璩贵千紧紧扣着他的手,往前,“没事。”

又往前几百米,再往右走上五分钟就是爷爷奶奶家了。

璩逐泓问她想吃什么,爷爷奶奶家做不了就发个信息回家,等他们到家就能吃上了。

“蜂蜜柠檬挞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继而转头认真道:“想去就去吧,只要你真的很喜欢的话。爸妈那里我会帮你搞定的。”

璩逐泓心中一暖,嘴上说着:“你怎么搞定?耍赖吗?贵千你都会恃宠生娇了,真是了不起。

别担心,我会想明白的,嗯?我会和他们商量。”

他揉了揉璩贵千的头发。

她的头发一直保持在肩膀左右的高度,顺滑浓密,垂坠有度,揉起来手感很好。

“要是万一被赶出家门断了生活费,就要靠你救济我了。到时候可要多给点拍摄经费啊。”

这是玩笑话,他们都知道。璩贵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好,那你现在可得好好拍我马屁。”

在回家的路上,璩贵千打开手机,给庄园的管家发了条信息。

花房里可以放两盆桂花吗?如果能移植桂花树就更好了。

回复很快就到了。

首先是交代了明早就能采购到新鲜的桂花盆栽,问她有没有需要摆放的特定地点。其次简述了京市种桂花的气候难题,又说他们会想想办法,若室外不可以,就在玻璃花房里挪一块区域。

好的,辛苦了。

她回复后,闭目凝神,脑海中梳理着思绪。

璩贵千没有刻意提起自己的记忆恢复这件事,但大家还是很快就察觉了。

此后某一天的早餐桌上,厨师新做了松子菌菇烧卖和豉汁蒸排骨,酱汁沾到了璩湘怡的衣领,她递纸过去,不经意说了一句:“拿苏打粉泡一下就好了。”

璩湘怡正要上去换衣服,闻言一顿。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观察。

贵千的变化不明显,但熟悉她的人仍能够察觉到一些。

她更爱吃甜的了,从前嫌腻的糕点,现在肯碰一点。

她对户外运动的兴趣没有那么强烈了,经常窝在书房里看书,上网的时间也长了很多。

或许是长大了。

但她和傅谐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和她聊一聊。

贵千没有否认,她说:“对的,我想起来了。”

女孩歪头盈盈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很突然,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们。”

璩湘怡选的是一个蓝天白云的午后,璩逐泓出去和同学玩了,傅谐远在圣彼得堡,家里只有他们。

她坐到了璩贵千身边,捋捋她的头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问:“你想说说吗?”

从前的事情。

我们只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了解从前的你,试图从你留下的衣物用品、学习资料里拼凑出一个你。

有太多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璩湘怡目光柔软,满含骄傲地看向她。贵千是那么要强的人,很像她,又那么善良勇敢,比她更好。

璩湘怡始终觉得,在他们身边,贵千不是在蜕变,她是在变成她本来的样子。

璩贵千顺着她的力道凑近妈妈的怀间,目光向右,落在了门廊前的景泰蓝花瓶上。

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